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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生矣死矣何足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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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西斜,春雨又落。沈亦伊又换成了那中年贵妇人的打扮,一路乘马车回了永安郡,木竹还未审完,墨玉萋那个不老实的也不知道跑没跑,权衡再三,她决计先将梁慎放放。
待她到了永安郡,早是星夜沉沉,夜市正噪着,沈亦伊本就嫌那车夫跑得慢,酒馆里一堆事还没打理完,自是烦闷的很,得亏永安郡就在长京旁边,并不需要文书,不然还得麻烦些…
此时的素平酒馆打了烊,她入了酒馆,卸下包袱,进了门就见到长明那小子,想起他看不住那梁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拳就往人背上抡去:“长明!你干什么吃的!”
长明本在扫地,昨日那梁慎打马打的快极了,就像知道他在盯着他似的,弯弯绕绕,最后莫名把自己甩开了,只能暗吃哑巴亏。
今一早本想来找沈亦伊负荆请罪,结果没见着她,意外见着了墨玉兰和墨玉萋,打理了好一天的酒馆,此时好不容易看到沈亦伊。
只瞧她一拳就打来,长明下意识地就躲开了,不偏不倚的锤在了脑袋上,痛得他眼泪都蓄了些,抱头蹲在地上:“哎哟…哎哟书蕖姐…别打了!我错了嘛,都怪那梁慎实在狡猾!不走官道尽走些弯弯绕绕的山林商路,真的跟不上啊…而且他还把我当狗溜,在一个地方绕了好久…等我发现时,他已经跑老远了…”
“等一下。”
他怎么会知道山林商路?
沈亦伊思忖片刻,略觉得疑惑。
她怎么记得永安郡通长京的山林商道已经很老了,早就废掉了,况且是一个来了长京才五年的人,怎么会知道?
长明顿了一下,略显疑惑:“书蕖姐?怎么了?”
沈亦伊蹙着眉头,挥了挥手:“没事,我想多了。”
许是他五年来回回都帮楚王这般办事掩人耳目,自然就熟悉了。
长明瞧着书蕖姐,不禁心叹。
又是这样…
长明总觉得书蕖姐老是把事闷在心里,迟早一天会闷出病的,书蕖姐是中年人,一辈子无婚无嫁,精明倒是精明,但性子却和他这样的年轻人一样,没有代沟,挺好相处的。他晓得书蕖姐心思重,看上去凶得狠嘴又毒,心地却是热乎的,所以他有时想帮书蕖姐的忙,无从帮起,却白白帮了倒忙。
他叹了声气,似担忧地看着书蕖姐,又想了想今天瞧见的,便同她讲了:“书蕖姐,不审那木竹吗?今日是墨玉兰端的饭去喂的他,求了我好久,我便带着她从后山那进去了…”
沈亦伊瞥了他一眼,慢悠悠地给自己斟了盏冷茶:“不审,他不想说,等他自己熬不住了,迟早会哭着叫奶奶的告诉我,就算他不说,你觉着墨玉兰能看着他到几时?”
“啊?墨玉兰和那人有关系?他不是烧了你的浮生楼?你既然晓得他和那墨玉兰有关系,为什么不责怪她?是平王要的人吗?”长明怔愣,心里想了些什么就全倒了出来。
“不是,楚王的人”沈亦伊一脸嫌弃的看着他:“一看就是老相好呗,你这傻的…亏还跟了我这么久。”
“那还留着他干嘛…既然不是平王爷要的人,不如干掉!”长明说着,便往自己脖子上比划。
沈亦伊无言,只是再抿了一口茶,又‘咣’的一声,将茶盏放下,惊了长明一跳,她故作高深地摇头晃脑:“哎,非也非也,跟你说多少次了,你书蕖姐,从来不留无用之人。”
忽然,酒馆门前似乎是一道马鸣停了下来,不久,一阵叩门声传来。
沈亦伊干了那盏茶,对外喊道:“素平酒馆今夜打烊了,不接客,还请公子娘子明日再来。”
门外静了一瞬,只是轻飘飘冒了两个字眼。
“梁慎。”
沈亦伊顿了一下,抬首示意长明:“喏,你去开。”
晚风习习,吹动他着的藏蓝衫,长明将门打开,梁慎墨长发束白玉冠,虽已二十又四,却俨然一副刚及冠的少年人模样,人长得清俊,倒是显得右眼下的一道长疤,格外惹眼,他微躬一礼:“梁某求见素平酒馆的东家,书蕖。”
长明剑眉一蹙,满脸嫌弃:“嘁…书蕖姐,他怎么文绉绉的。”
“去去去去,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少逼逼叨叨,”沈亦伊屈臂挽袖,伸指抵唇:“蠢啊,嘘…等会墨玉兰和墨玉萋被吵醒了你就开心了。”
她回首望着梁慎:“你怎么敢来?生怕齐商决找不到我这?”
梁慎摇了摇头,先行一步进了酒馆,只道:“他脑子有问题,找不来的。”
“而且,平王殿下能保证,不是吗?”
她没吭声,微眯了眯眸子。平王确实同她讲过,无论怎样,都要保证梁慎安危,可以加钱。
长明跟在沈亦伊身后,拉上了门栓。
烛火幽幽,闪烁着‘书蕖’面具下的那双眸子。
梁慎瞧着她,便道:“我要问木竹一些事。”
“什么事?先同我讲了再说。”沈亦伊追问,可梁慎只是轻飘飘扫了她一眼,说:“私事。”
沈亦伊顿时有点恼火,黛眉轻蹙,压着声怒骂:“私你大爷的事!人是我看着的,烂摊子是我收拾的,我还不许你问呢。”
长明瞧书蕖姐有些生气了,便帮腔道:“就是就是,不许你问。”
“你走开,小孩子不要学大人说话。去看门,有事自己扛。”沈亦伊瞟了一眼他,又抬眸望向梁慎,威胁道:“你今天不讲也得给我讲,否则都别想过了。”
梁慎垂眸,轻轻一哂,只应道:“好。”
她自顾自领了梁慎上了楼,把声音放得轻了些:“小声一点。”
顺着昨日的那条道,又通向了那地牢。
阖门一瞬,墨玉兰的房门微微敞开,莫名的视线,死死盯着梁慎与沈亦伊的身影。
*
梁慎踩着木梯爬下,他的伤口好了些许,只是动作有些不便,他见沈亦伊下来时,下意识抬手想搀着她,转瞬,又不动声色的攥着拳、缩了回去。
沈亦伊并未注意到他的动作,踏着木梯直接跳下,哪像什么中年妇人。
“哟,昨日你怎把长明这傻小子耍得团团转?”沈亦伊掸走灰,随口问道。
梁慎斟酌片刻:“急着赶早朝,只觉背后有人跟着似的,便以为是楚王的人还不死心,就自顾自的甩了些弯道。”
他同她穿过小道间,十几颗夜明珠缀在墙壁上,让这条穴路显得不那么昏暗。
梁慎瞧了一眼:“真有钱,我给楚王当苦力两年,银子没赚到还得倒贴,他欢喜半年,剩下一年半尽在猜忌。”
沈亦伊哼笑道:“哎,心寒啊。”
走到尽头,沈亦伊将门推开,里面景象豁然开朗,是梁慎原先被救下时所待的房间。
“你怎么发现这道暗门的?”沈亦伊问他。
“你摆了许多藏品在这,若说觉得…大抵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瞧着倒是金贵得很似的,叫人动也不敢动,”梁慎弧眸笑笑,答道。
“那你怎么就敢乱动?”沈亦伊瞥首看他。
只见梁慎抬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一脸得意兴味地勾了勾唇,大言不惭道:“我聪明呗。”
“哼,真逗,直接说平王会赔不就好了?”沈亦伊一眼瞧出他本意,只见他颔首,她一翻白眼,扶稳了自己的步摇金钗:“少贫嘴滑舌。”
这地底下的房间倒是有好几个通风口,只是排水不怎么方便,烛火被风吹的微颤,地板稍稍黏湿的,沈亦伊穿的绣花鞋都濡湿了些,她嫌麻烦,正想脱掉,才想起……
外男不能看闺阁女的脚…
她蓦然顿住,忍着不适将梁慎领到木竹那:“谈吧,我在外面守。”
梁慎瞟了她一眼,再瞧了瞧她的鞋:“你可以先去换…”
“我去换了你又跑了怎么办,我要找平王交差的,监视你也是我任务的一部分。”
沈亦伊打断他,靠在木椅上,一想起他将烂摊子丢给她收拾,便没好气的回怼道。
房里的木竹听到了动静,在床上缓缓睁开眼,他换了一身衣衫,大抵是墨玉兰替他买来的,他的脚腕缚着铁链,一抬眸,就见到了梁慎,只是翕唇无言。
火烛似是被莫名的风吹的微颤,一点、一点地在木竹的眸中跳动。
忐忑、不安、惶恐、羞愧。
又莫名的掺杂在了他混乱的心绪当中。
梁慎敛睫看向他,不再同沈亦伊贫嘴,神情自是冷淡了下来:“李瞻,你可以去忠你的楚王了。”
“梁兄,你听我解释…我只是、只是想救,玉兰啊!”木竹看向他,眼里不知不觉蕴了些泪。
他草草半生,始龀之年家门莫名被抄,满门忠烈就此流放,朝廷上下,唯四人相信父亲的清白,可叹除了皇贵妃,其余三人唯得一死下场,皆安上了叛国的名号,也是皇贵妃暗自救下,此后便跟了齐商决。
梁慎淡淡一笑,厉声道:“我没告诉过你,楚王不可信?我没同你商量,我会救下墨家姊妹?”
沈亦伊竖起耳朵听得专注,只听他一直是轻飘飘地讲,却如阴风激起阵阵寒意:“哈,蠢啊。”
“你那一把火,没把我烧死,倒是差点把你心心念念的玉兰烧死了。”
“…?!楚王殿下不是说会把墨玉兰和墨玉萋救出来吗?”李瞻一惊,颤言道。
“难怪能和齐商决混这么久。”梁慎懒得解释,只与沈亦伊道:“把他放了吧,作为交换,你有想问的事,我可以同你讲。”
他背身正欲去,咬牙恨齿,却又似惋惜而叹,只道:
“我早已仁至义尽,此后便同李瞻此人,再无瓜葛。”
无奈、愤愤,又归于平静。
沈亦伊瞟了一眼,利索地将李瞻身上的锁松开了:“从这里右拐出去,是素平酒馆的后山,你的奴藉本在楚王那,但梁慎趁过年时人少的时候替你偷偷销掉了,从此之后,你是自由身。”
李瞻怔愣了许久:“梁兄…?”
‘吱呀’一声,极其细微的开门声,梁慎和沈亦伊几乎是同时转过头去,只见沈亦伊瞬间警戒抽出弯刀。
“谁?!”
一道倩影从他们来时那房间的门探出。
“书蕖姐。”墨玉兰抬眸,定定的看向沈亦伊。
李瞻隐隐瞧见那人,蹙眉道:“玉兰?”
墨玉兰摇首,瞥了一眼李瞻,温笑着:“策郎,你与妹妹做了那样多伤天害理的事,倒不如趁现在,来得及偿还,这还是你娘教过我们的,还记得么?”
“我在为你,谋出路。”
沈亦伊顿觉不对,轻一蹙眉,心中如鼓震鸣。
只见眼前人毫不犹豫地跪下,向沈亦伊重重磕下一头:
“谨以此礼,望书蕖姐姐收留我与策郎,我墨玉兰此生此世,愿忠书蕖一人!”
梁慎眸子微垂,也不知思忖着什么,就如此离去。
沈亦伊望着梁慎离开,咬了咬牙。
她知道这是在让她自己决定。
“你先起来。”
墨玉兰没听,李瞻只是愣愣的站在原地:“玉兰…?”
沈亦伊攥着她的腕想将她拉起来,却忽然顿了一下。
几月不见,竟瘦成这样。
“你起来,我放你们自由身,保你们一辈子吃喝不愁,这还不好?别这样,不要趟这浑水,”沈亦伊蹙眉说着,她不知如何去讲,如此一礼,倒让她有些慌乱了。
墨玉兰生怕她拒绝,只忙道:“书蕖姐,我晓得你找平王,是想查些朝廷上的事,永安郡和长京来回跑很麻烦,我、我和阿萋可以帮你的!我会统账,识字的…”
“除此之外,还望书蕖姐姐能为我爹娘…讨一个公道。”
“你不说我也会查!可我要办的事很大,会死,我连我自己都保不了,管不住你的,明明可以放你自由,怎么这样倔呢?你还不如…”沈亦伊余留焦急,话尚未说完,便被墨玉兰打断,只见她凤眸灼灼。
“生矣死矣,有何足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