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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疑是故人来 ...

  •   伍迪艾伦说,我人生唯一后悔的是,我不是别人。叶千树奉为真理。但有时候,她会忍不住想象,自己选了另一条路。

      五一后,第一个周五,千树陷入怪梦,睡过了头。忙手忙脚奔至公司,一上午事务频发。焦头烂额中,连续一周梦到的时钟虚影,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金光闪闪的指针,哥特体罗马数字。时间是四点整。

      梦里,她对它视而不见,醒来后,即使大脑吝啬于分享梦中的经历,她也总能记起它的存在。

      下午,忙乱又空虚的日常悄无声息吞没时间。

      一点半。与研发组刀光剑影,交锋对决,在来回拉锯一个多月后,屡经修改、推翻、修改、推翻,终于定下产品架构初稿。

      两点半。参加跨部门项目启动会,沉浸式体验异姓版‘继承之战’,汉化版‘驴象之争’。

      四点。早已发起的休假申请,三催四请让领导批复,顺便确认产品文档,划定亟待解决却通常不会得到解决的问题。

      六点。

      说不清距离早晨醒来究竟只过去一秒,还是已过去一个春秋,千树歪坐在休息区,嘲笑自己的脸皮厚度和嘴上功夫越发进化了。

      她捧着咖啡,放空自己,展望未来一周的美好生活。

      如诗如画的欧罗巴就在眼前。

      可惜严筝瑶女士无法共情这美妙的时刻。

      她回国的航班延误了,原计划中午落地京市,下午回江市,没想到午后两三点才进入祖国领空。她只好订一家酒店,在京市住一晚。

      此种境况下,她自觉作为一位母亲,不和女儿见一面实在不合情理。于是千树收到了约饭邀请。

      【妈妈:千树,今晚我在京市。七点半,XX大厦粤菜馆见。[地址分享]】

      做老板的人,从不会忘记打工人有法定下班时间。严女士极富同理心,给女儿预留了赶路的时间。

      不巧的是,打工人的工作时长往往不由法治,而依人治。更不巧的是,京市的拥堵指数曲线上,周五晚上堪称乔戈里峰——最高峰是节假日。于是,当千树赶到XX大厦时,八点已过,菜已上齐。

      母女俩寒暄两句,开始吃饭。

      “工作怎么样?”严筝瑶问。

      “还行。”千树答。

      “这个工作还算体面。但我建议你今年,最迟明年跳到国企,这样等你和安陆有了孩子,不至于忙不过来。”

      千树埋头扒饭。

      “好在你当年听话,选了计算机专业,即便现在形势不好,我也能给你推荐进去。”

      千树不语。

      “要不是你自作主张,浪费一年读了个没用的社会学,给你送进央企也不是问题。”

      千树继续扒饭。

      “怎么?和安陆闹矛盾了?”

      “没有。”

      “他没提过结婚的事?”

      千树犹豫一下,摇了摇头。

      其实五一前,顾安陆向她求婚了,她说考虑一下,但已经决定拒绝。

      “清明你不是回江市了?没见安陆父母?”

      “没有。”千树抬眼看向母亲,“不过我见到梦盈父亲了,在烈士陵园。”

      严筝瑶垂眼,“苏阳这点确实难得,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一直记着你外公外婆。他去年是不是再婚了?我会补一份贺礼。”

      千树咽下冲到嗓子眼的质问。

      “他把那个小三娶了,奉子成婚。”

      “大人的感情你不懂。”严筝瑶说,“安陆是个好对象,和他好好相处。错过他,你百分之百后悔。我见过他伯父,当年的顾局,现在的顾部长,他父亲也是咱们江省有头有脸的人物。”

      “你认识安陆父母?我好像没提过他家的情况。”

      “你是没提,你只说他是江市人,你大学学长,美国读博,回国后在央企工作,我以为你不知道他家世怎样,就托人查了查。我虽然把公司转手了,好歹有些人脉,尤其顾家根基也在江市。江市那个圈子,没有我打听不到的事。”

      如果这是严女士关心女儿的方式,那么千树表示,她受宠若惊。

      她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没有问安陆母亲是什么样的人。一来,她已打定主意拒绝安陆,二来,她知道以母亲的性子,没提就意味着不想提。

      她怀疑母亲和对方是旧识,恐怕还有龃龉。

      严筝瑶确实不想提当年在电子厂的死对头。

      她发现“未来亲家母”是桑爱佳时,一度想打电话给千树,让她分手。因为桑爱佳绝对会是个难缠的婆婆,以及烦人的亲家。但她听说,桑爱佳儿子和伯父一家更亲近,权衡之下,千树嫁到顾家还是利大于弊。

      说真的,在为女儿考虑这一点上,不会有人比她做得更好。可惜人们往往只关注她在事业上的成功,忽略了她也是个贤妻良母的事实。虽然她和叶铭德离婚了,那只是因为他过于自私。

      令人不快的记忆冒了出来,严筝瑶把注意力转到另一位故人身上。

      十数年前,游家投机失败,阖家出国,她和对方断联至今,前些日子,早年开设的ICBC账户多了一笔汇款,打款人叫“James Xu”,她立刻想到这位故人,徐芝。

      仔细算算,汇款金额正好是当年游家借走的资金数量加复利利息。

      “你小学时,是不是有个玩得很好的朋友?一个男仔。”

      “我和大家玩得都挺好。没有特别要好的男孩儿。”

      “不是你同学。你外婆说,有一年他来江市过暑假,你和他特别好?”

      千树差点没端住手中的茶杯,“你是说从风?游从风?”

      严筝瑶皱起的眉头展开了,“对,是姓游。他英文名是什么?”

      “我不知道……”千树的心一半茫然一半迫切,千头万绪终于理出条理,“你认识他父母?他家是出事了吗?你知道他们的联系方式吗?我一直联系不上他!”

      “我认识他母亲。”严筝瑶看表,用湿纸巾净手,“08年金融危机,他父亲破产,祖父脑梗去世,全家出国。那之后我们没联系过。”

      “他们现在在哪儿?”

      “不知道。当年他父亲四处借钱,大家多少都借了点——看在过去的情分上——谁知他们一声不响出了国,把不少人坑惨了。”

      千树还想再问,严筝瑶已经拿起手包。

      “走吧,快九点了。我就住旁边,明天一早的高铁。”

      千树冷静下来。

      现实的重量坠着她的心,沉甸甸的。她自嘲倒不用费功夫收拾客房了。酒店楼下,两人分手,没有什么离别的伤感与柔情,只有交际结束的轻松与怅然。

      她敬佩母亲的成就,对母亲抱有愧疚,但再一次意识到,母亲可以爱自己的女儿,却不一定喜欢她。

      回家的路畅通无阻。

      千树走出电梯,摘下耳机,毫不意外的听到啪塔啪塔的拖鞋声,还未按开密码锁,身后就响起开门声。

      “千树,你回来了!”苏梦盈抱着一盆水果,跟着千树走进家门,“吃得怎么样?”

      “餐厅不错,欧洲回来后我带你去尝尝。”

      “严总又念叨你了?”

      千树摊在沙发上,无奈点头。转念想起,还没告诉梦盈安陆求婚的事,赶紧把始末讲了一遍。

      梦盈瞪她,“好哇!这都过去多久了?才告诉我!你干脆结婚后再告诉我得了!”

      “你不是一直在外地嘛,我想等你回来,见面说。反正我又不准备say yes。”

      梦盈叉起一块榴莲,怼到千树嘴边,“罚你吃榴莲!”

      千树囫囵咽下,又被塞了一块菠萝到嘴里。

      菠萝的酸味侵占味蕾,压下榴莲又甜又臭的味道。她给梦盈比了个心。

      “恭喜你!暂时逃脱婚姻的圈套和顾家的魔爪!不说别的,我姑姑一直不希望我和顾家接触,这很能说明顾家的人品!”梦盈眼珠一转,说,“不过顾安陆五一前求婚,是不是盘算着你答应后,两人一起去旅行?”

      “唔知啊。”

      “你俩还没一起旅行过吧?他这算盘打得可真美!他要是在旅行中暴露出什么臭毛病,你可不得考虑考虑他是你新出炉的未婚夫,不好立即返厂退货?”

      “那没准儿我有什么臭毛病呢?他不也不好反悔?”

      “那他就偷着乐吧!”梦盈哐的一下把水果盆放上茶几,“因为你唯一的毛病,就是太没有毛病了!”

      “那是因为咱俩三观相合,所以你看我哪哪儿都好,就像我看你一样。”千树抽了张纸巾递给梦莹,“不说我了,前两天你微信上说的那个麻烦事儿,解决了没?”

      梦盈哀叹一声倒在沙发背上,“简直了!领导非要选那个又贵又菜的服务商,打量我们谁不知道他和那个老板有一腿似的!高出市场价至少50%的报价,他们可真有脸提!而且他们技术能力根本不达标,再像之前做出一坨屎来,又得我们擦屁股!”

      “你们部长没有忠言逆耳一下?”

      “天可怜见,我们部长生来没有忠言逆耳的愚蠢和鲁莽,只有逢迎媚上的智慧和胆量!天天催我,‘小苏,抓紧走合同审批流程,啊~’!”

      梦盈怪腔怪调学舌,二人笑作一团。

      “有的事儿不能深想,越想越觉得荒谬。”千树仰头看天花板,“一个企业,即使产出的是垃圾,只要能唬到客户,就能活下去。活下去是所有指标的前提和目的,短平快回血的垃圾,比耗时费力的黄金更有‘价值’。小时候哪能想到,长大后会把1/3的生命花在制造垃圾上。”

      “我记得,你以前想当小学老师?想去NPO工作?”

      “嗯,像我外婆那样。”

      “我就比较轻松,胸无大志。”梦盈咧嘴一笑,“我工作只是为了对世界有参与感,不想像苏阳那样无所事事!只要忽略脑袋不清楚的领导,和自以为脑袋很清楚的同事,被工作占去的1/3就不会影响其余2/3。”

      “伯特兰·罗素不是说,‘精神濒临崩溃的症状之一,就是深信自己的工作无比重要。’,就这一点而言,咱俩绝对精神正常!”

      “没错哈哈哈哈!”

      两人笑了一阵,沉默半晌。

      “千树!”梦盈突然坐直身体,看进千树眼睛,“辞职吧!去当老师!我让姑姑托人推荐你!”

      千树不语。

      “或者去NPO!去英国时你不是报了社会学?不行就再读个教育学!”

      千树张口,没说出话来。

      “我知道,你在意你母亲的看法,其实你不用那么在意她!你看我!从来不care苏阳怎么想!他根本不配!”

      千树默然。

      “你为了她来到京市,又为了她去往深市!大学专业,回国工作,和顾安陆交往,你总在看她的眼色!”梦盈握住千树的肩膀,“你是个多么清醒的人,为什么总在这一点执迷不悟!你母亲流产不是你的责任,那时你才两岁,没有欠她什么!”

      千树不语。

      “也许不是因为母亲。”半晌,她说,“也许我只是随波逐流走到这儿,没有勇气改变。”

      梦盈沉默。

      “梦盈,初一时咱俩翻墙出去玩的事儿,你还记得不?”

      “当然!我一辈子不会忘记的三件事:NO.1,你坐在墙上问我要不要一起出去!NO.2,瑞秋穿着婚纱闯进Central Park Cafe!NO.3,未来的你的婚礼!”

      “前面两个我和你一样。不过我的NO.3是,你高中时焦虑的把眉毛拔没了的画面!”

      没眉毛的校服少女浮现眼前。

      千树和梦盈互看一眼,笑了起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疑是故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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