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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鬼灯如漆(二十三) ...

  •   岸边大风骤起,供桌上的火焰朝着春城方向倒伏。

      那风太过凶猛,竟然将士兵手中的方盒吹翻在地。士兵弯身去捡,却见方盒周围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夸张面具,有傩神太子、欧阳金将军、八大十王等等,色彩不一、造型诡异。

      士兵被吓得缩了一下手,以为是幻觉,眨了一下眼睛,又看不见那些面具了,他满头雾水,想要继续捡方盒。

      忽然听见一阵响雷般的缶声,紧接着整个祭坛都在瑟瑟发抖。

      卯日头顶出现了一张金色的青铜兽面罩。
      他伸手将面具覆盖在脸上。

      排山倒海的缶声接踵而来,大风吹翻了供桌,桌上的贡品如同红豆弹落到大地这面漆鼓上。

      方盒中的血吸虫翻滚而出。
      又是一声雷鸣般的缶声。

      大风。大风。
      丘处机迫不得已用斗篷挡住面颊。士兵们短暂地慌乱后,连忙伏低身子半蹲在原地。片刻之后,他们站起身面面厮觑,有些忐忑不安。

      雨后万里无云,白洛河堤水势平缓,没有人知道是从哪来的妖风。

      “怎么起了这么大的风?”
      “奇怪,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好像是缶声!”
      “我听见了!有人在击缶唱歌!”

      与此同时,卯日向着右前方迈出一步,步伐好似龙蛇出洞,他身后的虚空中闪烁起五花八门的傩面,千张面具好似一堵高墙压在土地上,逐渐高过了白洛河堤边高大的祭坛。

      百神聚此。
      卯日的右手中出现了四根细长的翎羽,在风中抖动。

      大风吹得中蛊的祭司们身形不稳,犹如弱小的荒草左右摇晃。

      卯日转过面,金色的青铜兽面具兽瞳外鼓,如同猛兽一般虎视眈眈。他又朝着左侧迈了一步,左手中也出现了四根翎羽。

      卯日身后的千面高墙消失,一堵竖直的缶阵高墙凭空出现。

      阵中每张金缶都呈方形,缶身鎏金刻花,四角有兽耳,缶面微鼓,无人击缶也能鸣响。

      卯日双手于胸前交叉,指缝间夹着的八根翎子如同孔雀抖羽。

      他开口,唱道。

      “诸天百神,皆聚于此。
      击缶而歌,迎舞谢礼。
      许鬼族祭司,取生人为魁。
      除世间邪祟,灭灾厄病疫。”

      随着一声惊天巨响,缶面陆续出现了众神的面庞,有的怒目圆睁、有的慈眉善目。它们都沉静地审视着世间,观察着众生的一举一动。

      那八根翎羽在大风中颤抖,最后似乎系在了一块东西上,再也不抖动了。

      卯日仰起脸,金色的青铜兽面具上流过一道光泽。

      “百神恩典,许祭司点楼征为魁。”

      左右摇摆的祭司队伍中,唯独楼征身形稳健,当卯日点他为魁,楼征似乎突然苏醒过来,猛的抬起头,只是双目紧闭,唇上毫无血色,面颊上的血吸虫却不再移动了。

      他头顶有根细长的丝线延伸出去,伸进高高的虚空中。不光头上有魁丝,就连他的四肢也分别被两根魁丝连接着。

      一共八根丝线,竖直落下来,仿佛空中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操纵傀儡,探下的魁丝在大风中纹丝不动,轻而易举吊起楼征这个人。

      卯日弯曲了左右手的小指与无名指,夹在当中的两根长翎一倒。

      电光火石间,楼征僵硬地抬起腿,一脚踩在翻滚出的血吸虫上。

      紧接着,他的身体便顿住了。

      卯日继续操纵楼征,这次他动了中指与无名指间的翎子。

      楼征一顿、一顿地抬起手,动作逐渐熟练,甚至开始活动手腕与脚腕,他碾碎了脚下的血吸虫蛊,迅速抬起手,用三指钉在自己身上那枚血吸虫的周围,困住皮下血吸虫移动。

      卯日轻声道:“蛇虫退避,疫病当死。”

      丘处机甚至来不及制止楼征,眼睁睁看见他拔出一只松香,杵到了自己的脸上。

      星星点点的香火灼伤了皮肉,下面的血吸虫似乎感受到了炙热的温度,奋力挣扎起来,将那片皮肤顶得耸动,似乎泥中蚯蚓将要破土而出。

      游神驱邪,破除灾厄。

      白洛河激荡,上游似有嘶喊声传来,雄壮的缶声中,游神踏乐而来,他们身后的彩旗猎猎,脚下浪花如云。

      乍一看去,仿佛千军万马从河上杀来。

      游神杀到祭坛边,撞见了被蛊毒缠身的祭祀们,当即一个个面红耳赤、怒目圆睁,踩着浪涌上了祭台。

      蓝面的魁星用朱笔将蛊虫的位置圈起来,红面钟馗桀桀大笑,从腰间拔出一把三尺宝剑。

      卯日与钟馗的动作重叠。

      他的目光瞄准了被朱笔圈住的血吸虫,钟馗的剑也对准了皮下的恶虫。

      只见白光一闪,宝剑划开皮肉如同划开一块布,黑漆漆的蛊虫被剑刺穿,钟馗迅速将蛊虫挑出祭祀们的身体。

      卯日旋身,狠狠一碾。

      钟馗的靴子也碾上了挑飞在地的血吸虫,手中的长剑直插入地,将余下血吸虫剁成了数断。

      缶声如潮,好似掌声。
      万千神面放肆大笑起来,似在赞赏祭司漂亮的身手。

      百神的面具闪烁着,逐一消失。游神破除血吸虫后,心满意足地顺着白洛河离开。

      风停了。

      楼征捡起自己的剑,对着自己面颊上的蛊虫位置,斜切了进去。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闭着眼,丘处机见他如见鬼神。

      丘处机没料到血吸虫的蛊会有这般古怪,面色铁青。士兵们也没想到被操控的祭祀们竟然会自己挑开血吸虫,仿佛有神佛在操纵他们的身体。

      楼征除了血吸虫蛊后仍然没有苏醒,卯日掌管着他的身体,直面丘处机。

      “你的血吸虫蛊从何而来?”

      丘处机没有回答,四周的士兵当即蜂拥而上,仗着人手众多将楼征围困在当中,试图乱剑砍死他。楼征的身上多了许多伤口,好在卯日略懂一些拳脚与剑术,使起剑来还像模像样。

      他揪准时间,踩着士兵的肩翻出去,冲到没人保护的丘处机身边,举着剑就要砍下他的头颅。

      咔嚓——

      横刀接下了楼征的剑。

      丘处机惊诧道:“血候!”

      李莫闲那张狂傲的脸出现在丘处机身后,他双手举着刀,不忘让丘处机滚蛋。

      李莫闲眼一横:“滚一边去,碍手碍脚的废物。”

      李莫闲可不是等闲之辈,卯日虽然能操控着楼征躲避开士兵围困,但还是无法用傀儡打过李莫闲。不过几招下来,他感到楼征身上的魁丝剧烈震颤,甚至因为李莫闲巨大的力气崩断了一根。

      他控制不了楼征的左手,楼征的左手便倏然下落。

      李莫闲自然注意到了,专朝着楼征的左手攻击。

      不消片刻,又崩断了一根魁丝。

      卯日收了手,操纵着楼征跳下祭坛,往自己身边奔来。

      李莫闲紧随其后。

      ***

      月万松端着熬好的药进入房内,发现姬青翰已经苏醒过来,靠在榻边,大夫正在为他号脉。

      姬青翰十分虚弱,见月万松进来只是掀了掀眼帘:“是你……卯日呢?”

      月万松将药碗递给大夫:“大人,他去白洛河堤了。去了有一段时间了,估计该回来了。”

      姬青翰掀了掀眼帘:“咳咳他一个人去的?”

      月万松也有些担忧:“他说自己是巫礼,只是去查看一二,不会有危险……大人,你起身做什么?”

      姬青翰推开大夫,一张脸严肃凝重:“胡闹!去准备马车,将县衙中的人召集起来,去找人。”

      他因为脱力差点滚下床榻,好在及时被大夫与月万松扶住了。姬青翰的双腿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又打了木板,他根本难以挪动。

      月万松一狠心:“大人,说句难听的,你去了,只是给巫礼倒添麻烦。”

      姬青翰:“你!”

      怒意快速聚集,姬青翰被气得胸膛起伏,可目光落到自己的腿上,与屋中摆满的草药上,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他砸了一下床,从未感觉自己这般无能为力。

      大夫适时道:“大人之前便受过伤,伤着了根本。这次又被人砸断腿脚,想要痊愈,至少要养上三个月。只是痊愈了,恐怕会留下病根,不能像旁人那般跑跳了,甚至阴雨天膝盖骨会针扎一般的疼。”

      姬青翰好半晌才回过神,只是神色阴蛰,似乎山崩地裂。

      他的目光瞧着屋内的人都惧怕不已,好在姬青翰只是深深咽一口气:“你们都出去,让我一个人待一会。”

      众人退了出去,姬青翰掀开了衣摆,望见自己被绷带缠得寸步难行的双腿,他目光阴沉,胸中茫然与恼怒之情交织。

      周朝从未有过太子是个残废的先例,他双腿彻底残疾的事迟早传回丰京,到时候等他的可能不仅仅是惩罚,而是废太子诏书。

      说到底,是他的错,竟然为了一个赌注,将自己安危性命放在年少轻狂的誓言之前。

      他该死。
      但是现在他死不足惜,因为他将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残疾的废太子,死了也是平添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姬青翰眸中阴云不散,他转过头,见月万松重新为他准备了一张四轮车,当即双目一红,探手要去够那张车。

      屋内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月万松与侍女们不放心姬青翰,立即推门进了房间。姬青翰已经滚到地上,正斜靠在榻边喘.息,腿上的伤又隐隐渗出了血。

      他面色本就惨白,现在虚脱无力,抬起眼望来时,目中竟然充满了一股平静感,诡异得月万松不敢离开他的身边,生怕他做傻事。

      “去取纸笔,再将城中驿站信使都喊来。”

      侍女取来纸笔。
      月万松忧心忡忡:“大人,你要写什么?”

      姬青翰手起笔落,道:“请罪书。”

      这请罪书不仅要写,还要发自肺腑。他写的时候屋外起了大风,吹得窗户直响,最后猛地吹开窗门,将姬青翰正在书写的请罪书掀翻了一地,月万松连忙关上窗,帮着侍女们捡纸页。

      她余光瞥见上面的书文,暗暗一惊,知晓了姬青翰的身份,犹豫了片刻,忽然道:“大人,你想举荐我为灵山十巫之一?可万松无能,恐怕没有能帮助你的地方……”

      剧烈的风声中,姬青翰的声音稳如泰山。

      “孤说可以便可以。返回丰京之后孤十有八九会成废太子。但如今宣王只有三位子嗣,除了我这个长子,二弟资质平平,三弟年纪太小。既然孤能做这东宫之主,自然也能做第二次。”

      “孤迟早会重新坐上太子之位。”

      他胸有成竹,低声道,“如果李莫闲不死,孤不放心这么一个煞神在身边。届时,何儒青必定将他收归己用。他既然敢用李莫闲,那孤必定也要推出一个牵制李莫闲的人。与其是旁人,不如是知根知底的你。月万松,你可有一技之长?”

      他目光幽幽:“若有,孤可以赦你无罪,并将你的孩子接到丰京,当做沐良玉家的旁系子弟,入太学,做周恒公的学生,从此衣食无忧,前途无量。”

      月万松左思右想,最后咬牙道:“臣女懂数算!”

      姬青翰明显一怔,片刻后竟然扬唇一笑,笑容转瞬即逝:“很好。”

      他写完了书信,又让月万松将自己染血的绷带取来,用左手在绷带上誊写了一遍,字迹歪歪扭扭,一看就是病入膏盲之人费力之作。

      信中言辞情真意切,叫人看了潸然泪下,如果没有亲眼见到姬青翰写信的场景,当真以为太子爷身负重伤,还要在深深的自责中,书写请罪书。

      这信不光是给宣王看的,更是给群臣百姓看的。

      月万松将信纸交给了信使,又听闻远方隐隐传来缶声,她仰起头,望向县衙外的天空,姬青翰却被侍女推出来了。

      侍女还抱着一张巨弓。

      姬青翰手中拿着一只箭,箭矢顶端闪烁着寒芒,他的手指轻轻点着箭尖,浑身是伤,活像地狱里爬出来的血人,开口时更是自带一股疯狂之意。

      “随孤去白洛河堤,射犬。”

      ***
      卯日陷入了苦战。

      李莫闲被人叫做疯狗自有理由,他就是一条咬住猎物不放的疯狗,不光是要杀了对手,更享受猎物节节败退濒死绝望的快感。

      之前在苗寨,春以尘用言语逼他暂时收手,他也确实照做了,但没想到现在遇上卯日操纵的楼征,李莫闲觉得棋逢对手兴奋不已,追下祭坛还不放弃,刀刀直逼楼征要害。

      卯日的翎子也因为剧烈打斗折断一根,他十分心疼,索性收了翎羽,掌中出现了一根八尺长的邛竹杖。

      邛竹杖状如长竹,但表面鎏金,并雕花刻字,顶端有无数璎珞摇颤。

      是卯日初见姬青翰时拿的那根。

      他正要上前,耳畔呼啸,一只长箭徒然射了过来,直直插到李莫闲的脚边。

      卯日转过头,见姬青翰坐在高处,手挽长弓,面色苍白。侍女们在他身前蹲下身,用身子遮挡着他的轮椅,月万松抱着弓箭站在一侧。

      姬青翰手脚酸软,第一箭瞄准了许久依然射偏,他也不恼,取了第二只箭,积攒了片刻力气,便在诸位侍女的帮助下又一次张开了弓弦。

      他咬着牙,屏住呼吸,额上布满了冷汗。

      长风呼啸,缶声高亢。
      那一箭不是冲着李莫闲去的。

      而是直直射向了祭坛上的丘处机。

      并且故意一箭射中了他的膝盖!

      丘处机身子一踉跄,从祭坛上跌落进白洛河中,士兵们连忙跳下去救人。李莫闲停了手,目光炯炯地盯着姬青翰的手。

      似乎没想到敲断他的腿还不够,竟然带着满身伤病能射这么远。

      月万松瞪大了眼。
      卯日不放过这个时机,双手握住邛竹杖,从中段往两边一拔。

      铮——

      邛竹杖中露出两把细短的剑,剑柄缠绕着细长坚韧的丝线。当卯日双手握着竹仗把手开始抡剑花,丝线带动双剑在空中翻转,如同抛出的水袖一般起舞。

      姬青翰在准备射李莫闲,这一次李莫闲故意没有躲,长箭射中了他的肩臂,他身体一踉跄,闭了眼睛,又睁开,终于阴森一笑。

      “我便说楼征出手怎么这般缓慢,原来操纵楼征和我打的人是你。”他说,“之前和春以尘说话的人,也是你吧?你是什么东西,鬼?”

      他兴致勃勃,也不拔箭,只是又要打过来。

      现在他能看见幽精,卯日自然更好出手,双剑如同腾雾长龙缠绕在李莫闲的手腕上,他卖力一拉,丝线绷直,剑柄插入李莫闲的血肉里。

      姬青翰喘.息着,再一次引弓。

      李莫闲分毫无惧,大笑着问:“太子爷,春以尘答应我的事,你可忘了?让他白白送死,你良心何在?”

      姬青翰手执长弓,腕骨轻颤,他抿紧唇,可身上却有一股血腥气散发出来。

      月万松垂首一看,见他身上各处都在渗血,姬青翰咬紧牙冠,脊背绷直,拉弦的手在颤抖。

      他的指腹勒出了血。

      姬青翰不清楚,他在写请罪书时明明表现得从容不迫,可为何遇上春以尘三字却不再冷静。又或者只是身体再也扛不住,他的那一箭到底没能射出去,自己捂着唇鼻咳嗽起来,掌心都是血。

      卯日如同一片云雾落到李莫闲身后,双剑架在他的脖颈上,一条白蛇沿着李莫闲身上的箭缠绕而上。

      “陆丰在哪?”

      李莫闲的脖颈上拉出了血线,声音沙哑着回他:“祭坛下面。”

      他只是一瞬间走神,却不想风声呼啸,一只箭倏然射来,不偏不倚,正好射中了李莫闲的心脏!

      两人具是一惊。

      卯日抬眸,见姬青翰唇边带着血,射出了那一箭后自己便晕厥过去。

      月万松不能阻止太子爷报仇,只能远远望着李莫闲,她神色复杂,目光中竟然闪烁着泪光。

      李莫闲慢吞吞哼笑一声,被射中心脏似乎也不意外,紧接着他的呼吸一滞,接着问出心中疑惑:“那个春以尘和你是什么关系?”

      卯日没打算隐瞒将死之人,毕竟他做了三十年鬼魂,早与鬼怪打了不少交道。

      “他是我。”

      李莫闲噢了一声,似乎无话可说。

      卯日:“你有什么遗言?”

      “你可以将我的尸骨抛到荒郊野岭喂狗,不过春以尘答应我为我的母亲立衣冠冢,你既然是他,那会履行承诺吗?”

      卯日道:“自然。他是我,他说的话,本就是我想说的话。”

      李莫闲心满意足地合上眼,片刻之后,他的口中渗出了大量血水,身子一软,跪倒在地上。

      卯日轻声问:“她名叫什么?”

      李莫闲念了一个名字。
      他从来没这么轻柔地念一个人的名字,充满了爱护之情与怀念之意。

      “我本想,亲手杀了何儒青……”

      他没有说下去,睁着眼看着上方的阴云,生机极快衰退,李莫闲没有姬青翰那般好的命,能获得鬼魂青睐死里逃生,就像他杀的那些人一般,草草死了。

      卯日解开了他手腕上的剑,收回邛竹杖中,重新合为一根手杖。白洛河边的大风散了,他闻到松柏的香气,走到姬青翰身边,抱起了对方。

      月万松:“我可以再去看他一眼吗?”

      这个他指的李莫闲。

      卯日点点头,温柔地回复她:“早去早回。”

      月万松小声答谢,跑到李莫闲的尸首边时,跪坐下来,终于忍不住捂着脸哭出声。

      月万松心中其实很复杂,李莫闲杀了许多人,是个侩子手,可他也确确实实帮着自己从王旭手中解脱出来。

      真要说起来,这一切的开始,其实都是因为她买了血侯行凶。

      月万松的手指抚上箭,她觉得自己才是该死的那个。但她又觉得自己其实没有错,她不该平白忍受王旭的暴力,不该平白受人污蔑,她明明可以有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生,可是什么将她的前半生毁了呢。

      月万松冷静下来。

      “谢谢你。”她说,“我没想到你会再回去毁灭王旭的遗骸。”

      她没有指使祭祀们阻拦春以尘查案,更不可能殴打大周官吏。她也更没想到,只是一笔钱竟然叫血侯再一次折返现场,为了防止春以尘查到她头上,去破坏那些遗骸。

      月万松知道后,于是自己来领罪了。

      人就是古怪。

      天天做善义之举的好人只要做一件错事就是一生污点,坏人做一件善事便被大肆褒扬。

      她从不恨血侯,完全恨不起来。

      “我答应了太子爷,为了制衡你去做新的灵山十巫,”月万松道,“我错了,我该为了自己。前半生既然已经毁了,我还有后半生能重新来过。谢谢您,让我能重新开始。”

      ***
      姬青翰昏迷不醒,身上的伤也流血不止,大夫们在屋中急得焦头烂额。卯日坐在榻边,牵着姬青翰的手,身上又一次散发出荧光,如同血液流淌到姬青翰身上。

      与此同时,他取来一张白纸,在上面留下了药方。

      大夫们进出匆忙,没有注意到白纸上突然生出来的字文。倒是有一位老眼昏花的老中医在桌上找自己的眼镜时翻到了那页药方,他捡起来,认真品读片刻,眉头皱拧成丘,随后恍然大悟,大声道。

      “有救了!有救了!快按这方子去抓药!”

      月万松是随着县衙其他人一道回来的,她救下了陆丰,又从人堆里扒出了徐忝。几人扛着楼征回到了衙门。

      三日后,姬青翰率先苏醒过来。

      卯日进屋时,听见他正在与徐忝、月万松讨论自己。

      内容却是,哪些人能看见他。

      姬青翰缓声:“孤听太傅周恒公提起过,沐良玉初到西南时桀骜不驯、难服管教,曾在出战前一夜只身到越军阵前叫阵。”

      越军道他黄毛小儿,没有将沐良玉放在眼中,只派来几个杂碎收拾他。沐良玉仗有武功傍身在身,打得倒还漂亮。只是让越军误以为这是武真军的新计谋,不敢再懈怠,竟然派出越的双鬼迎战。双鬼有两人,沐良玉落了下风,被双鬼中的其中一人一锁链抽在脸上,在眼上留了一道疤痕。

      那夜是武真军中的沐阳将军发现他不在帐中,急行阵前将他救出来的,只是沐阳将军因此受伤,险险延误战机。而沐良玉自己命悬一线,醒来后被沐老好一顿处罚。据说抽得皮开肉绽,让人躺在床上休养了一个月才痊愈。

      姬青翰低声咳嗽起来:“沐良玉性情急躁,是需要沐老好生治治。就是可惜拖累了沐阳将军。孤猜测,或许正是那次经历,沐良玉才能看见卯日的幽精。”

      卯日瞧着他那副病弱模样,心中就痒痒,越发想闹他,他仗着屋中只有月万松能看见自己,毫不扭捏坐在姬青翰的四轮车边,手扶着他的肩臂。

      姬青翰怔了一下,面不改色,轻声说:“做什么?”

      卯日眨了一下眼,用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瞧着你咳嗽我就心动,想做了。”

      姬青翰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就连徐忝都紧张地望过来:“大人,您没事吧?”

      姬青翰摇头,“你们暂时退下吧。”

      月万松一脸担忧地出去,姬青翰吸了一口气,抚开卯日的手:“你能不能……矜持一些?”

      反正姬青翰也推不开他,卯日索性从扶手上坐到了姬青翰的腿上,双臂环着他的肩颈,眉目含笑:
      “我可是艳鬼,矜持是什么?”

      他凑近了一些,姬青翰便偏过了头,卯日便伸手拨正他的脸,四目相对,他见姬青翰眸里颇为无奈。

      “以前在苗寨中,数我最讨阿哥阿姐们欢心,回回跳舞都邀请我做伴。不过在我们那,答应对方跳舞便是同意对方告白,甚至能在当晚就共赴云雨,所以我都没答应,只能看着别人跳。弟弟,哥哥我可是方圆百里苗寨最矜持的鬼。”

      他说话没个正经,姬青翰不敢全信。

      “所以呢?你现在想做?”

      卯日:“我想了想,抱着也行。我勉为其难将就一下。你继续说吧。”

      姬青翰盯了他片刻,继续道:“至于楼征。孤遇到他时,他差点饿死在巨阳城外。”

      卯日来了兴致:“说来听听?”

      “成王二十五年,我随族人一路南下往会稽迁移,快抵达巨阳时遇上了一批流民。”

      西周先是经历三年疫祸,又历经七年战乱,生灵涂炭,民不聊生。那时虽然距离绥靖之乱已过去三年,但仍有百姓流离失所,甚至白日里途径官道,也能瞧见森森白骨。

      那批流民数量庞大,首尾横亘在黄土地上,宛如一条无首无尾的长蛇。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鬼灯如漆(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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