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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贰拾陆·狼子心昭然若揭 ...

  •   三月初五,登基大典前日。
      荀焜烦躁地在御书房中踱步,底下跪着的朝臣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惹恼了新帝。短短一个月时间,他们都见识到了新帝的可怕之处。那是废帝荀亦安、先帝荀灏乃至颐庆皇帝在位时都不曾有过的残忍暴虐、猜忌多疑。街上的士兵整日整夜地巡逻,铠甲碰撞地声音惹得老百姓人心惶惶;朝臣更是不敢多说一句话,生怕说错招来灭顶之灾,睡觉时都恨不得睁一只眼提防他人;几乎每天都有人被杀,或砍头或弃市,鲜血溅了三尺高,看着都令人胆战心惊;被抄了家的慕容家与摄政王府,朱红的大门像是透着血色;还有前段时间惨死在大殿上的慕容卓……
      是的,慕容卓死了,死在众目睽睽之下,死不瞑目。又或者说,自他被捕入狱后,便已是一具行尸走肉,被折磨地只剩一口气了。那日他奄奄一息地被拖到大殿上时,不少大臣甚至吓得几乎当场吐出来。
      那还是人么?衣衫破得比擦地的破布还零碎,露出两截空挡荡得只剩白骨的手臂,鲜血都干了,留在破烂的外衣上,变成难看的褐色。破破烂烂的布条下,露出他伤痕累累的皮肉。髌骨大约被剜去了,又或是腿骨被打折了,他走不了路,被人半死不活地拖上来扔在地上,比待宰的羔羊还可悲。昔日在朝堂上舌战群儒、意气风发的御史再不复从前的光鲜,被折磨得不成样子。
      众人只看了一眼,便或是不忍或是恐慌地垂下了头,不敢多言。
      荀焜垂眼睨着趴在地上的臣子,露出一个阴狠的笑容:“慕容大人,朕再给你一次机会。朕爱惜贤才,自然不忍慕容大人的才华被湮没。只要你愿意,官至首辅亦不是没有可能。”
      慕容卓有些费力地抬起眼皮,看向龙椅上的皇帝,只发出了一声嗤笑。
      他喉咙里还有血沫,吐字不甚清晰,气力也不够,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可他仍是说出来了。
      他说:“同室操戈,其心可诛。背信弃义、丧尽天良之事,吾不为也。”
      说罢,他一头撞向地面,“咚”的一声响在大殿里回荡,转眼没了声音。暗红的血无声无息地从他凌乱的发间渗出,染红了地面。他的头侧向一方,被血痂糊住一半的眼睛大睁着,没有光泽,只空洞地盯着满朝文武,盯着世间肮脏。
      荀焜浑不在意,摆了摆手:“拖下去吧,看着碍眼。” 立刻有两个小黄门拉起慕容卓的手臂,将他抬了下去,只留下一摊血迹和一道长长的血痕。
      大臣们瑟瑟发抖,不仅仅是为那悲壮决绝的一撞,更是为新帝此举背后的深意——杀鸡儆猴。他们大多不是在为慕容卓感到悲哀,只觉得兔死狐悲。
      因此,御书房里的臣子们听着帝王烦躁而凌乱的脚步声从头顶传来时,几乎是本能地感到恐惧,害怕他的喜怒无常,更害怕他的残忍暴虐。
      荀焜却并不知道朝臣心中的恐惧,或者说,他知道,却只是懒得在意。
      临近登基大典,他心中却有一种没来由的烦闷与焦躁,说不清,道不明。按理来说,即位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京中的探子们并未向他传来易清晏回京的消息,而他若是远在塞外,不日就会被他派去的刺客暗杀于战场之上;荀亦安只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兔崽子,慕容清一介女流,手无缚鸡之力,将他们囚禁在南苑,便能消除对自己的威胁;朝中最大的硬骨头慕容卓已经死了,他的家人都还关在天牢,听说他那同为言官的长子慕容澄也已被打得奄奄一息,次子慕容澈只是个无足轻重的芝麻小官,掀不起什么大风大浪……
      那么,他究竟是为何如此不安?难道是他的直觉出了错,还是这朝中真的有什么隐患?
      他的目光缓缓定在了阶下第一排的褚言辙身上。
      其实,满朝文武中,他最不应该怀疑的人便是褚言辙。他明白,若是没有褚言辙,他决不能坐上九五之尊的宝座,至少,绝没有这么快。
      他对褚言辙不是没有感激的,然而有道是“功高震主”,这种感激与帝王无师自通的猜忌相比,便显得微不足道了。
      自他终成帝业后,褚言辙似乎与他渐渐疏远了许多。他会沉声叫他“陛下”,却在也不直视他的眼睛;他会在朝堂上提出中肯的治国之道,却不会与他一同在书房里对着舆图共谋天下之事;他会在众人面前对他三跪九叩,却再也不会与他同饮一壶酒。
      或许这种种在褚言辙心中仅仅只是出于君臣有别,但在荀焜看来,似乎别有深意。每当褚言辙一言不发地站在朝堂上、手执笏板垂眸沉思时,他都仿佛看见了褚言辙面对荀亦安、面对易清晏时的模样,不由开始猜测,他心中是否也在酝酿着一个针对自己的阴谋诡计。
      一想到褚言辙曾经为了权势背叛了自己的好兄弟,他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他会不会也为了什么其他的东西,选择背叛自己。
      这种想法让他十分不安,进而开始无穷无尽的猜疑。
      这么一个聪明到危险的人物,还是早日铲除比较安全。退一万步讲,至少得褫去他的官职,才能削弱他对自己的威胁。
      待登基后,是该慢慢收权整治了。
      褚言辙似乎对帝王心中的弯弯绕绕浑然不觉,只是一直低头站在阶下,仿佛一尊雕塑。
      众人沉默地站了快半个时辰,最后荀焜烦躁不已地挥了挥手:“都退下吧!”
      朝臣喏喏地应了,正准备离开,又听见荀焜的声音:“明日登基大典若是有半分差池,朕要你们所有人的脑袋!”
      其他人都不约而同打了个寒战,却只有褚言辙的嘴角在阴影里轻轻勾了勾。那动作太快,被光影模糊一多半,没人能看清。
      第二日三月初六,登基大典如期而至。
      天色阴阴的,分明已经辰时将至,天却如始终没有大亮一般,仿佛蓄着许多灰色的雨水,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荀焜一袭明黄衮服,缓步登上玉阶,玉阶下站着高冠华服的文武官员,沉默地低头望着自己的脚面。
      朝臣之列里,为首之人便是褚言辙。他在荀亦安禅位、荀焜即位当日便被任命为丞相,统领文武百官,掌管天下大事。这是大楚乃至历朝历代史上最为年轻的丞相——不过三十二岁。本应是万人仰慕、风光无限,他却不动声色,仿佛根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让这本具传奇色彩的年轻权臣更加神秘了三分。
      如今他一袭大红官服,站在列首,不知在想着什么。
      礼赞官拿出祝文开始唱诵,玉阶上的荀焜与玉阶下的百官一齐“呼啦啦”跪下。
      然而跪了许久,却不闻礼赞官出声,荀焜疑惑地抬头,目光凶狠。
      礼赞官面露难色,用眼神示意他往玉阶下看。
      荀焜微微扭头,向下瞥去,却见百官之首的褚言辙身姿笔挺,神情淡漠地站在阶下,在匍匐的人群中格外显眼,仿佛鹤立鸡群。
      他怒火中烧:“褚卿为何不跪?”
      褚言辙不紧不慢地抬头,直视着玉阶上的帝王:“回禀陛下,臣有一事启奏。”
      众人疑惑地抬头,碍于皇帝铁青的脸色,压下想要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欲望。荀焜亦是愤怒中多了一头雾水,不明白褚言辙到底想做什么。然而直觉告诉他,褚言辙的葫芦里卖的不是什么好药。
      他正要出声呵斥,可褚言辙完全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他不紧不慢地道:“大楚有律,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前日有人一状告到臣的门前,状告陛下龙潜时贪墨军饷、豢养私兵、结党营私、意图谋反、陷害忠臣、逼宫篡位,内祸乱朝纲,外勾结敌国,无德无信,不仁不义。”
      此语一出,方才便有些压不住的窃窃私语彻底爆发。
      荀焜的一张脸气得由青转红,再由红转白。
      “荒谬!放肆!”他大吼。
      “人证物证俱在,如今臣当朝提出,便是希望众位大人做个决断。”相比荀焜的暴跳如雷,褚言辙依然像幽深沉静的一潭水,不冷不热,不卑不亢。
      “何来人证!何来物证!”荀焜怒吼,“满嘴胡言!信口雌黄!”
      “摄政王,请。”褚言辙话音刚落,武将队伍里便走出一人。他一袭官袍,从队伍里最不起眼的角落昂首阔步走出,在阶前站定。
      “多谢丞相大人。”他声音沉沉,“别来无恙,荀焜。”
      正是易清晏。
      一瞬间,荀焜又惊又疑又怒,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怎么在这里!他不是还在边关吗,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何他的眼线不曾发现!
      褚言辙是不是跟他结盟了?他究竟知道多少?他手里有什么证据?
      他终于回过神来,大喊道:“大胆逆贼,还不拿下!”
      铠甲相碰的声音响起,披坚执锐的士兵上前将易清晏围住。
      “我看谁敢!”易清晏从官袍下抽出藏锋已久的玉龙剑,“敢近吾身者,杀无赦。”
      士兵们迟疑了,最终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站定,将他围在圈内。
      易清晏丝毫不在乎,从怀里抽出一沓一沓的信件与手稿,对荀焜嗤笑一声:“看看吧,你要的证据。”
      “听说本王不过去风月关半年,便从托孤重臣变成谋反逆贼了?”易清晏道,“还听说本王豢养私兵、贪污军饷、独揽大权、把持朝纲?”
      “荀焜,让天下人看看吧,狼心狗肺的究竟是谁。”
      “自去年出兵乌戎,军中月月缺粮缺衣,边关的将士们吃不饱、穿不暖,打不了仗。钱都去了哪里?粮都去了哪里?”
      “朕怎么知道!下面人做的事,与朕何干!”
      “收起你那副嘴脸!”易清晏怒斥,“粮草和军饷为何会出现在你城郊的山庄里,作何解释?!”
      荀焜话语一噎。
      “豢养私兵,招兵买马,是不是你?残害忠良,诬陷重臣,是不是你?拉拢朝臣,结党营私,是不是你?!”
      “胡言乱语,荒谬至极!”
      “私兵都养在你的庄子里,敢不敢让人去搜?慕容大人惨死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的家人至今还在天牢里受刑,敢不敢让人去查?你的党羽遍布朝野,令朝臣百姓噤若寒蝉,敢不敢让人深究?!”
      “此事我可以作证。”自易清晏露面后便退至一旁不再出声的褚言辙突然发话,缓缓走到易清晏身边站定,“因为荀焜曾以高官厚禄许诺我、以污蔑毅国公迷惑我,拉拢我为他谋事。”
      “而我当年误入迷途,铸成大错,直至今日才幡然醒悟,悔不当初。”他的话语平淡,一脸云淡风轻,好像只是寻常聊天,却如在一潭死水中投下一枚巨石,炸开波涛万千。
      荀焜近乎气急败坏:“褚言辙!你胆敢背叛朕!”他已口不择言。
      至此,众位大臣对易清晏所言已经基本信了八九分,然而看着台上面红耳赤的皇帝与台下威风凛凛的将军、面不改色的丞相,却知这场闹剧还没有到收场的时候。
      “逼宫圣上,软禁幼帝,叔夺侄位,是不是你?密信往来,诱敌出兵,通敌叛国,是不是你!”
      “疯言疯语,信口雌黄,血口喷人!”荀焜怒骂。
      易清晏从那沓信件中抽出几封,三两下抖开了信纸:“这难道不是你与乌戎王往来的信件?!难道不是你的字迹?!”
      他竟连这个都拿到了!荀焜已经说不出话了,这些密信被他当做机密存放在御书房,在他即位后易清晏是绝无可能仅凭一己之力拿到的,定然是有人在背后帮了忙。
      再看着台下将军与丞相的兄弟情深,不用想也知道背后帮他的人究竟是谁。
      “那些往来信件,分明是褚言辙所写,与朕无干!”他还在徒劳地狡辩。
      “荀焜与乌戎王来往通信时我皆在场,他写给乌戎王的信件皆有底稿留存,收在成王府书房暗格中,毅国公大可亲自去查。”褚言辙不紧不慢地说,“每封信的落款可都是你的名姓,与我无干。”也是褚言辙聪明,当年帮荀焜写信时不仅落了他的姓名,更是特意模仿了他的字迹。褚言辙仿人字迹的本事一绝,已经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即使本尊也恐怕难以分辨。
      众臣已经说不出话了:通敌叛国!这是满门抄斩、诛灭九族的死罪,也是荀焜身为皇亲国戚绝不该犯下的弥天大错!
      “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想抵赖么?”易清晏冷冷道,“乱臣贼子,还不诛之?”
      荀焜腿一软,狼狈地跌倒在地,崭新的衮服上染了灰尘,多了皱褶,看上去不再像一个高高在上的帝王,而是一只失魂落魄的丧家之犬。
      “御林军,御林军!”他还在徒劳地抵抗着。
      易清晏的亲信早已混入御林军中,听见他发号施令便立刻上前将荀焜控制住。还有许多被荀焜蒙骗蛊惑的士兵,在真相大白时一拥而上,将荀焜按在地上。
      “你们怎么敢!怎么敢!”荀焜被七手八脚地按住,几乎疯狂地嚎叫,“我是皇帝!我是皇帝!”
      然而没有人理会他。
      尘埃落定,易清晏转向身旁的褚言辙,眼神复杂地望着他。
      褚言辙回望着,等着易清晏开口。他知道,即使他帮了易清晏,易清晏也不可能再原谅他了。背叛兄长,煽风点火,通敌叛国……他早已对他失望了。
      易清晏沉默了片刻,道:“你……好自为之吧。”他再也叫不出那一句“三弟”了。
      褚言辙并不意外,只是拱手深深下拜:“多谢二哥,还愿再信小弟这一次。”
      易清晏最后只沉沉凝望了他一眼,随后对身旁刘刈交代了几句——他已经信不过朝中人了,便匆匆赶往南苑: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封闭了一个多月的南苑宫门缓缓打开,他终于见到了自己数月来魂牵梦萦的人。
      或许是想着登基后封慕容清为妃,荀焜对她倒是没有虐待毒打,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只是衣衫破旧,沾满了皱褶、尘土与污泥。她鬓发散乱,唇无血色,连面色也泛着病态的惨白,身上更是瘦得几乎脱了相,好像一片轻飘飘的柳絮,或是一朵无根无基的浮萍,随时都要消散。荀亦安也是,首如飞蓬,原先肉嘟嘟的脸颊瘦得都凹下去了,眼下发青,嘴唇发白。
      易清晏的泪一下就掉下来了。
      他几乎是冲上去将他们抱住,隔着衣衫抚摸慕容清嶙峋的脊梁骨,又生怕动作太大或是搂得太紧,将她折断了。
      不幸中的万幸,他们都还在,平安无事。
      他实在不敢想没有他们的日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贰拾陆·狼子心昭然若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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