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2、蛋糕 ...
-
不远处的那个疗养院,这附近的人更喜欢称为疯人院,有人扯着嗓子唱歌。晚霞渐渐淡去了,萧雨眠慢慢听出来,那个疯子唱的是祷告歌——请求慈悲神明宽恕罪过。
“移动支付不给穷人活路啊。”
萧泽搜完身,又开始折腾萧雨眠的背包,底儿朝天抖了半天,连只钢镚儿都没有。
没人敢管那栋疯人院,独唱变成合唱,有点唱诗班的味道了。晚风鱼贯而入,萧雨眠拢了拢被翻乱的衣服,瞥见萧泽捡起掉在地上的手机,脏兮兮的马丁鞋踩住了松开的衣摆,萧雨眠没拽动,最后一颗扣子系不上,衣摆尴尬地半敞。
“免崽子,手给我用用。”
他下注的时候喜欢用左手。萧泽捡起萧雨眠的左手,侧着头思索几秒,从五根微蜷的手指中抽出食指撸直,画押一样按在解锁键。
解锁成功。萧泽笑了:“嘿!我这辈子的赌运全在你身上了。”
他猜手势、密码也准得惊人,萧雨眠绑定的几张卡全都没幸免。
“五千块都没有,你还敢把江里最大的那条鱼放走。该说不愧是我的儿子。”
视钱财如粪土。
“你知道我和他的事情。”
萧雨眠试探过妹妹,萧花眠并不清楚金主关系始末,网上的金主传闻她也只当造谣诬陷。
沉寂两年,萧雨眠给妹妹的说法是出国进修。
兄妹俩儿从小一条心,也齐了心跟爹不亲。
萧雨眠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警惕萧泽打江家的主意。
“他那通声明只是给我留面子,网上的传言也不是空穴来风,他早就受够我了。你要是想不开自讨没趣,别说我没提醒你,出了事情就自求多福吧。”
萧泽走到萧雨眠身前单膝蹲地,平视儿子的眼睛,绷不住笑了。
”姓江的要是听见你背地里这么维护他,做梦都要笑醒了。"萧泽一拍大腿,哀叹道:“艹,我怎么没录音啊!”
要是录下来,就是要价一千万,那姓江的也会爽快付钱。
落日余晖将尽,世界沉入长夜之前,最后一缕光辉勾着窗台,张开怀抱,从背后拥抱萧雨眠,破破烂烂的废弃大楼经他美貌一照,也生出教堂般的庄严神圣。
萧泽在这时才注意到唱诗声。
他还没有听出什么深意,就被萧雨眠拉回现实。
“萧泽,你算我哪门子的父亲。我跟江家的事情,有你插手的资格吗。”
听听,小嘴叭叭的气人。
“我给了你一副超凡脱俗的样貌,偏叫她们给养在了条条框框之下。”萧泽气笑了,捏着萧雨眠的下巴逼他直视自己。
这混小子看谁都直视眼睛,就算楼底下要饭的流浪汉,他施舍时也会平视对方,偏看他老爹从不正眼瞧。
“没有我,你能进江家大门?”萧泽笑道:“当年嫁妆收少了,早知道他鬼迷心窍一样迷恋你,我就该一口气搬光江家的金库,也省得你现在胳膊肘往外拐。”
“萧泽,你卖我!?”萧雨眠隐有猜测,亲耳听闻,仍然倍感荒谬。
“别说的那么难听,你不愿意我还能押你进江家不成。”萧泽理所当然地道:“我不卖你,就只能卖你妹妹……”
——嘭!
碎成两半的砖摔在地上,七零八落。啪嗒啪嗒,一滴接着一滴,血水从萧泽的额头滚落。他身形晃了一晃,萧雨眠挣脱开,退后几步,手里捏着小半块断砖。
窗框里的两人静止着,太阳落下去了。
倒下来的阴影吞没了萧泽的上半身,萧雨眠看不见他的神情,后退着一点点远离,目光在楼梯和萧泽之间紧张地来回。
萧雨眠快要摸到楼梯间时,萧泽说话了。
“我的外套口袋里有绷带和药。”他转过头,看着萧雨眠,语气平和:“拿给我。”
萧泽的右半张脸给血污了,斜跨鼻梁的刀疤浸了血,像是旧伤复苏。
有一次萧雨眠过生日,萧泽给他买了个蛋糕。他们刚点上蜡烛,萧雨眠还没许愿,追债的又上门了。萧雨眠隔着门板窥听大人们交涉,萧泽先是好声好气,后来不耐烦,再然后外面打了起来,男人们粗声咒骂,重物砸落,街坊邻居关窗户的声音夹在其间。
萧雨眠报了警,又叫了救护车,最后茫然地背抵着门滑坐在地。外面乱成一团,他不知道谁占上风,只知道追债的不止一个人。
听见警笛,萧雨眠鼓起勇气拧开房门,然后怔住了。
几个小混混儿倒在地上呻吟,萧泽满脸是血,骑在一个人身上,拳头雨点般砸落。
警笛的红光晃过眼睛,萧泽停手抬起头,也是像现在这样满脸血污,不可置信地看着儿子,眼里还有未收敛的凶狠。
“我好心给你过生日,你报警抓我?!”
跟那时相比,现在的萧泽称得上心平气和。萧雨眠权衡一二,捡起萧泽的外套,口袋很深,里面东西乱七八糟,萧雨眠没兴趣翻看,只摸出绷带和消毒水。
萧泽干脆屈起一只腿坐在了地上,伸手,却只接过外套。
他从外套摸出一盒烟,摇出来一根点上,烟头的火点儿指了指额头伤口。“自己闯的祸,还要我给你善后?”
家居室破壁残垣,点开照明的手机支在墙角,像一盏小夜灯。萧雨眠就着灯光给萧泽清创,他到底下手软了,流血看着吓人,伤口其实不深,这大概也是萧泽没发飙的原因。
萧雨眠有点后悔,反正萧泽祸害遗千年,他应该直接走人。
“又在想什么坏水。”萧泽阴恻恻笑道:“怎么,一块砖头还不够您解气呐?”
光照下的绷带是奶油白,萧雨眠一圈一圈缠上萧泽的额头,道:“在想蛋糕。”
“哈?”
“你被警察带走时,我还没许愿。”
萧泽愣了一下,也想起来那场闹局般的生日,低笑一声,雾蒙蒙的烟圈飘过来,萧雨眠嫌恶地偏过头。
“那你后来许了什么愿?”
“没有许愿。”萧雨眠专注地打结,轻描淡写地道:“着急报警抓你,回来发现蛋糕碰掉在地上了。”
说话间打好了一个漂亮整洁的结,萧泽食指逗了逗垂下来的小尾巴。
“那个蛋糕什么样子来着?”
“草莓奶油。”
手机照明关闭,萧雨眠的面容罩着一层阴影,幽幽望过来,让人看不分明,眼里是依恋多一点,还是埋怨多一点。
“哦。”阴影里的另一个轮廓站起身,萧泽单手拎着外套搭在肩膀,另一只手揉了揉萧雨眠的头发。“下次给你补一个。”
要不怎么说他这儿子有本事呢,萧泽又好气又好笑,给我脑袋上开个瓢,完事儿我还得买蛋糕哄他。
黑暗里的手机屏幕相当显眼,银行卡界面白到发光,余额:90块。
数字清晰到晃眼。
萧泽临走前瞥见,轻咳一声,“你胃不好,别忘了吃晚饭。咱家前面那个沙县就不错,炒米粉只要12块。”
“……”萧雨眠冷笑:“我还得谢你多留了78块?”
“不谢,留你打车的钱。”
萧雨眠:“……”
萧泽的转账记录上一条就是打车支付,萧雨眠来时的车费就是78块钱,精打细算,一毛钱都没多留。
刚刚入夜,星月还没睡醒,光芒蔫蔫儿挂在梢头。萧雨眠走出危楼,又好像还没能走出被萧泽搅乱的黄昏。
过去的记忆开了闸,拧得再紧,还是滴答滴答漏着水。
夜深处,疯人院的歌声更清晰了,也许唱歌的人自己都不懂歌词含义,他们无忧无虑,纯净又神圣,只可惜无人在意。
突然,萧雨眠迈出的脚步一顿。
合唱声中有一道声音听起来很耳熟,时有时无,若隐若现。
他望向歌声飘来的方向,那条路深不见底,连路灯都没有,只有梢头的月光撑起前路。
·
疗养院的招牌年久失修,隐约看见一个“春”字,围墙外边的大树却已经枯死,黑漆漆的枝干刺向四面八方,像雷雨天倒竖的头发。
两层平房凹字形相连,几丛爬墙虎漫上房顶。漆白的墙,嵌着蓝玻璃窗户,反射着月光,一汪汪水波粼粼,萧雨眠想起雪地里的贝加尔湖。
这面贝加尔湖前方的院子,两排人齐声合唱,微微摇动身体,有老有少,音色交织,穿着统一的白色病号服。
整首歌很短,他们唱完一遍,又唱第二遍时,一道陌生的声音合了进来。
合唱夏然而止,白衣服的人们转头,看向院墙外的那棵枯树。
树梢上坐着一个人。
银色月光落下来,又或者刚升上去,停在那人的头发正后方。圆润的光芒洒下来,不清楚是月色,还是人的颜色。
“我唱的不对吗?”萧雨眠一只手扶着树干,腿垂下来,另一只手肘撑在交叠的膝盖,支着下巴,目光照向院子中间的那位指挥。
那个人站在合唱者对面,也穿病号服,浑身缠着绷带,看不见样貌,绷带的间隙,眼睛清而冷,倒映在萧雨眠眼中,是浅琥珀色。他用一根枯枝当指挥棒,从站姿到仪态,比之真正的音乐会也不遑多让。
正是这面貌不详之人,就像歌剧魅影里的幽魂,使这狂想似的舞台充满吸引力,甚至有种离奇的浪漫。
就是这个人的声音,萧雨眠似乎在哪里听过。
四周荒不见人烟,这里也许有医务值班,也许没有。保安室的窗户积了厚灰,看起来荒废已久。换作正常人,根本不想接近。
一个缠满绷带的男人,和一群目光呆滞的人们,全都看着树梢上的萧雨眠。
萧雨眠却像感觉不到异样,笑道:“难道是我的发音不标准吗?”
他们刚才唱的那段是法语,萧雨眠没有学过,听了一遍,硬记发音。
一连两个问题都是对着绷带男人,他想听这个人开口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