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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3、(一四零)疯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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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祐二年腊月十七,展家上下一片素缟。展家双亲几日之间便苍老了许多。浮云轩,哭声从未断过。雪,无声地飘落,一如她出生那一日。
她喜欢看的书,喜欢穿的衣物、文房四宝、玉器首饰,展霁雪的遗物,照理说,该烧的都要烧掉,该拾掇了放在棺木中的都要放到棺木中。可是,他们实在是舍不得。东西还在,便好像她还在,东西没了,那便真的连个念想都没有了。
“父亲,妹妹的屋子,不如就这样留着吧。”展鹏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他抬手用袖口抹去,“让桃桃每日打扫干净,就像妹妹还在的时候一样。”
展父强忍着悲伤,未曾在子女前落泪。“为父也是此意,只怕你母亲睹物思人,伤心伤身。”
“留着,都留着。小雪已经不在了,不要连这些都没有了。”沙哑的声音传来,早已哭得声嘶力竭的展母由展家大媳妇扶着从内室出来,手上捧着一堆信件,那是展霁雪最后的言语。
“老爷,小雪的信。”
展父接到手中,第一封,便是写给他们的。他无暇看其他东西,拿到手中,颤抖着撕开信封。展开信纸,是展霁雪隽秀有力的字迹,上书:
爹、娘:
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女儿已经不在了。不必去追究,这一切都是女儿心甘情愿的。女儿知道,女儿一直都很任性,我行我素,伤了家人的心,可是,人生一世,女儿不想违背心意虚度光阴,这一生,女儿潇洒恣意,过得很知足,只是愧对双亲。
万请二位不要太过忧伤,人生自古谁无死,女儿自觉死得其所,无愧天地家国,女儿无怨无悔,望爹娘以女儿为傲。
女儿虽先行一步,但家中尚有哥哥嫂嫂,尚有春姐皓哥,为了他们也好,万望爹娘保重身体。
女儿不孝,在此最后请求二老,女儿死后,请将女儿的遗体焚化,女儿不想被虫蚁啃食,地下好黑,女儿也不想一个人孤孤零零地在那里。就让女儿随风散去,从此青山绿水,都是女儿在想念着你们。
万望珍重。
不孝女展霁雪拜别
景祐二年冬
两日来,一直强撑着未在人前落泪的展博终于哭出了声,老泪纵横。
展鹏将几个信封都看了遍,有给师姐李绮雯的,有给王妃娘娘的,最后一封,是给他的。
哥哥、嫂嫂,
妹妹先行一步了,请哥哥嫂嫂原谅妹妹的自私。酒坊和花溪坊都交给哥哥嫂嫂,有邱掌柜和秦掌柜在,哥哥嫂嫂只需稍加照看即可。杜大娘和大壮等人,为妹妹吃了许多苦,还望哥哥照看一二。
万望兄嫂珍重,照顾好自己和家人。
妹妹展霁雪拜别
景祐二年冬
寥寥数语,却让展鹏心痛无比。初闻噩耗时,他伤心难过,如今见了这封信,明白她早就知道自己此去凶多吉少,却还是义无反顾,心痛之余,对妹妹更添了几分敬佩。
浮云轩哀伤一片,灵堂里,桃桃跪在堂前,一边哭着,一边往火盆里放纸钱。十七和南雨站在灵堂门口,一左一右,默默无声。
停灵七日后,按照展霁雪生前所愿,焚化遗体,骨灰撒入山林,于墓园设立衣冠冢。许多认识展霁雪的人,或是受过展霁雪恩惠的百姓,直到许久以后才知道,那个正直善良的姑娘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而那时,襄阳之乱都已经平息了。
“哥哥,我们能永远在一起吗?”
“当然可以啊,雪儿和二哥会永远永远在一起的。”
“哥哥,我好害怕。”
“雪儿不怕,有哥哥在,什么都不用怕。”
“哥哥,你不要去当官好不好,你不要丢下雪儿。”
“二哥无论做什么,都不会丢下雪儿啊。”
“哥哥,看起来丁老夫人很喜欢你,想让你当她的女婿呢。”
“你又知道了!”
“哥哥,那个白发老人的卦言……你喜欢丁姑娘吗,你会娶丁姑娘吗?”
“江湖术士随口胡诌罢了,雪儿不必当真,二哥还未想过成家之事。”
“哥哥,爹娘说我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可是雪儿一点都不想嫁人。雪儿从小跟随哥哥出门学武,吃了那些苦,受了那些累,不是为了嫁人的,我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哥哥,你帮我去跟爹娘说好吗?”
“好,雪儿现在不想嫁,咱们就不嫁。等哪天雪儿有意中人了,二哥去跟爹娘说。”
“哥哥,雪儿好喜欢好喜欢你,要不咱们兄妹过一辈子吧。”
“好,咱们兄妹,一起一辈子。”
“雪儿,你既早已知晓你我并非亲生兄妹,男女有别,你……”
“在此之前也从未别过,现在再别还来得及吗?”
“你,强词夺理。”
“亲生也好,非亲生也罢,你都是雪儿最喜欢的哥哥,最最最喜欢的哥哥。哥哥难道会因为你我并无血缘关系就不喜欢我了吗?”
“自然不会。”
“那我们就还是最好的哥哥和妹妹。”
“好,雪儿永远是哥哥最喜欢的妹妹。”
“二哥,你喝醉了。”
“二哥,今日高兴。”
“好好好,我知道你高兴。”
“二哥,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
“啊……二哥,你好重。十七!!!!”
“二哥,你这样看着我,抱着我,是不是也有那么一点,那么一点点不是哥哥对妹妹的喜欢?”
“二哥,不要为了我委屈自己,你可以找个喜欢的女子成婚的。”
“小雪怎知我不喜欢她?”
“二哥,喜欢她吗?你曾说过……”
“此一时彼一时,她勇敢正直,热情善良,是个讨人喜欢的好姑娘。”
“姑娘,十七奉少主之命,从今日起跟随姑娘身侧护卫姑娘周全,不离左右。”
“十七,你家主子要娶亲了,娇妻美眷,从此双飞双栖。说好的永远在一起,说好的永远在一起……为什么会这样……”
“姑娘,您醉了,不能再喝了。”
“要是真醉了就好了,什么都不会想,也不会痛。”
“姑娘……”
“十七,你可不可以不要再跟着我了。”
“姑娘,十七职责所在,姑娘在哪里,十七就在哪里。”
“我,我要沐浴,我看你敢不敢跟!”
“姑娘,十七在屋外候着。”
“姑娘您看,是少主。”
“啊?在哪儿,没看见。十七,这个炸肉很香,水晶羹也很好喝,你尝尝。”
“姑娘,您若有个闪失,我如何跟少主交代。”
“你少主若是交代在这儿了,你也什么都不用交代了。”
“姑娘!姑娘务必保重,十七安置少主后就回来,姑娘一定等着十七。”
“十七,你说,你家少主听到我和狄将军的婚事,他会……为我高兴吗?”
“十七只知,姑娘高兴,少主就高兴。”
“高兴?也没什么可不高兴的,一场戏罢了。”
“姑娘,太委屈自己了。”
“委屈什么,我不是得了个将军夫人的头衔嘛!”
“是,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
“十七,你可不许去你家少主那里说道。”
“十七不会。”
“小雪,狄将军可是你中意之人?”
“狄将军,是值得托付之人。”
“那,愿你与狄将军和顺美满。”
“也愿二哥哥和丁姐姐琴瑟在御。”
“展昭……”
“十七……”
“不要……”
苏郁哭着醒来,浑浑噩噩之间,又哭着睡着,一会儿看见展昭,一会儿看见慕容硕,一会儿又看见高堂红烛新人对拜,一会儿看见满身是血的展霁雪,一会儿看见她在寂静的夜晚独自饮酒,一会儿看见她伏在案头写信。断断续续、破碎而凌乱的画面,一再在她脑海里闪过。她沉浸在梦魇里,无法自拔。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震动了一遍又一遍,她始终没有听见。
下午一点,苏岩再一次拨打了苏郁的电话,心里想着如果她再不接电话,他得找个人去家里看看才行。电话铃声响了半分钟,电话终于接通,对面传来的声音有些沙哑。
“爸爸。”
“苏郁,你没事吧?爸爸上午打了十几个电话你都没有接,爸爸担心死了。”
“爸爸我没事,昨天晚上睡得晚,上午没起来,手机静音了没注意到。”苏郁的声音听起来恹恹的。
“怎么没什么精神呢?”
苏郁打了个哈欠,“这几天睡眠不太好。”
“医生说你要适当运动,睡太多也不好的。”
“爸爸,我知道了。”
“你吃饭了吗?”
“还没,一会儿吃。”
“一个人在家也要好好吃饭,不要有一顿没一顿的。”
“知道了,爸爸。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什么时候回来?”
“老师的告别仪式在明天,我送完老师,后天就回来。”
“好,爸爸也照顾好自己。”
父女俩说了几句话,互道了再见便挂断了电话。
苏郁的房间里光线依然昏暗。她握着手机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才起身拉开窗帘。阳光照进屋,外面是大好的晴天。苏郁伸手挡住有些刺眼的阳光,望着湛蓝透彻的天空,一时间有些恍惚。
来到浴室准备洗漱,镜中的自己面色憔悴,眼睛肿得厉害。她呆呆地看着,觉得有些陌生。这哀伤的眼神,还是苏郁吗?这副模样,和梦里的她多么相似啊。那个她,究竟是谁呢?
冰冷的水扑到脸上,苏郁强迫自己清醒。刷牙,洗澡,给眼睛冷敷消肿,她强打精神把自己拾掇好了。然后简单吃了个面条就出门了。
春节假期的最后一天,天气又好,路上人来人往,逛逛公园,晒晒太阳,公园里男女老少三三两两很是热闹。清新的空气带着水汽迎面扑来,沿着运河,苏郁随意地走着。南方和北方一个很重要的区别就是,冬天的时候也是有绿色的,在苏郁居住的城市,香樟树常年不败,更别说冬青柏树等,运河两旁一片绿意盎然。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苏郁便来到了博物馆,明明是漫无目的地散步,怎么就走到了这里呢?看到博物馆门口立着的展览海报,苏郁还是忍不住买了票走了进去。虽然前两天才刚来看过,可是,它们就像有魔力一样,吸引着她走进这里。
看着橱窗里陈列着的宝剑。岁月斑驳了剑身,也不再闪耀寒光,却依然让苏郁感觉不寒而栗。这把剑虽然锈了,但是它依旧锋利。它曾经穿透她的身体,而梦里,它也穿透了展霁雪的身体。
《三侠五义》书中有写,展昭的兵器正是巨阙,相传为春秋时期铸剑名师欧冶子所铸,书中写道,南侠展昭以此为定情信物换丁氏双侠的妹妹丁月华的湛卢,作为定情信物。书中展昭与丁月华比武定情,梦里展昭虽未与丁月华比剑,但最终二人还是结为连理。与宝剑一起陈列的那一块玉牌,书中未曾提及,倒是与她梦中几次见到的那一块十分相似。
回想一个多月前,她与慕容硕初遇,正是这两件文物出土的那段时间。他通过她联系她的父亲,说是有文物相关的问题要咨询,她便牵线搭桥让他跟爸爸联系上了。那一天晚上,她去研究所找爸爸,碰见偷文物的小偷被刺伤后昏迷,后来得知那把剑正是凶器。前两天她来看展,在这里遇到了慕容硕。然后她梦到了展昭和兄妹。她和慕容硕通过巨阙和玉牌联系在了一起,而展昭兄妹二人也与这两件东西密不可分。她可以猜测自己做梦是因为最近发生的这些事情,可是,梦里种种刻骨铭心,让她觉得自己好像就是小雪,让她觉得那些都是自己真真切切经历过的一样。不然,怎么会那么痛那么难过。
现下“穿越”这个词很流行,不管是网文还是网剧,有许多作品都是以这个设定来展开的。她昏迷的一个月时间,是不是也穿越了,那小雪,是不是就是穿越后的她?
当这个想法在脑海中出现的时候,苏郁觉得自己简直就是疯魔了。
“我是不是病了?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想法。”
苏郁再不敢停留,几乎落荒而逃,跑出了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