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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归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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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六年前太后生辰之日的夜袭开始,她们将这些年如果从盛京逃到玉阳、如何被乌希哈算计陷害、又如何被东灵冯家所救的经历原原本本地讲给了宛宁。
“原来是这样,你们也是够不容易的,还好遇到贵人相助。”宛宁说罢,郑重地看向冯月昭,“阿月姐,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乡尊贵的客人,我让我额吉她们用最高礼节接待你,还请千万不要客气。”
“不必多礼。”冯月昭音色淡然,“我也不愿太高调,毕竟我还是被通缉的逃婚皇后。”
宛宁却一句话打消她的顾虑:“不用担心,比亚比拉·霜涵逃婚被通缉,关你冯月昭啥事?”
几人听后觉得莫名其妙却又有点道理,都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
笑够了,霜晴又问:“萨娜你呢,又是怎么回事?”
原来,劫亲那日萨娜被娜木罕刺伤并没有死,而是在战斗平息之后恢复意识逃了出去。她知道乌希哈和娜木罕已死,却无从得知霜晴她们的下落,举目无亲的她不知该何去何从,又不想再回到语言不通的东灵。
逃离玉阳城之后,她只能漫无目的地跑啊跑,最终因为失血过多晕在了宛宁进山的必经之路。
当她再睁眼的时候,已经被宛宁带回了玉阳雪山,由宛宁和四公主照料到痊愈。她认出了宛宁是她们西部的王女,也认出了四公主是她们西部的王妃,伤好之后便一直跟着宛宁,陪她往返于雪城和玉阳之间。
“萨娜你早就认识我两位阿姐,咋不早告诉我呢!”宛宁有点嗔怪似的,“早告诉我,我就早去找她们相认了,何至于拖到现在!这个恶作剧可不好玩!”
“萨娜不是有意隐瞒,这两年宫里一直追查皇后逃婚一案的相关人员,我只能假装失忆保护自己,也是保护咱们一大家子。”萨娜解释道。
宛宁知道她聪明谨慎,便也没多加怪罪,只道:“那你可真是想多了。咱们山里也都是被新政府追杀的通缉犯,一样的处境,没有人会出卖你的。”
很快她们就出了雪城,飞到玉阳南端的玉月群山和月亮河上空,往更北的玉阳雪山飞去。曾经那个横跨大陆北部的辽阔帝国不复存在,失去了盛京不冻港和整个西部地区的北海,只剩下最初的玉阳一城和东部那苦寒无比的雪山与荒原。
霜晴一路上悲喜交加,对着冯月昭讲了好多和亲族们的往事。
嫁去西部和亲的四公主身体始终抱恙,却才华横溢知性儒雅,性情也像冯夫人一样温柔慈祥,比她亲额尼待她还要好上许多,所以她最喜欢这个四姨。
下嫁留在玉阳的七公主精明能干有勇有谋,却强势泼辣,从小就喜欢骂她,因此她一直对这个七姨又爱又恨。
还有别的一些亲族,也都对她很好。她讲到她们,爱与期待在眼中流淌涌动,丰盈地快要溢出。
不多时,宛宁欢跃着朝下方树林一指:“我们快到了,往低飞一些,从那个林子进去。”
顺着宛宁的指引,她们正式进了山。
只见夕阳半边藏在了远处的山坡之后,露出的半边透过山腰紫红的图瓦海兰树散射出迷蒙的光辉,稍微有些晃眼,就像山火在远方蔓延。
“嘿——”霜晴向林子的深处大喊,“玉阳,我们回来了!”
一路上的期待与喜悦填满了她的胸腔,这一喊,竟觉得格外舒坦,心里顿时开阔了。
“别高兴太早。”宛宁自幼在草原养得直性情,说话也是直愣愣的,“你们这些娇生惯养细皮嫩肉的东部城里人,视野局限在四方院落惯了,也被人伺候惯了,现在回到山里,能不能适应这里的生活还不好说。”
完事又补一句:“对不对,萨娜?”
“对呀,这里的生活条件可比城里差远了。”萨娜欣然应道,“不过我和宛宁格格都习惯了草原的天高地广,比起城里那马圈一样封闭的楼房和院子,还是更喜欢现在自由的生活。”
语毕,二人击掌而笑,似是庆祝想法不谋而合的默契。
霜晴真想翻个白眼,从前她们跟着姑姑也是住在山里好多年,只是那时她们身中蛊毒显得柔弱不堪,便让萨娜这丫头给小瞧了去。
在冯家经过两年的疗养,她们已经彻底脱胎换骨。现在遭到质疑,霜晴眼中的胜负欲一下子被点燃,用西部方言反击道:“对啥对呀,瞧不起谁呢!东部人怎么了,不会比你们西部人差的!就等着看我这两年变得多厉害,给你俩眼珠子吓掉喽!”
沈筠溪却没觉得被她们的话冒犯到,只是怡然看着这两个可爱的小阿妹:“真没想到,她俩玩得还挺好。”
“她俩都是西部出身,比和你们更有共同语言。”冯月昭一语道破天机。
北海人都知道,先前东部雪山和西部草原几乎年年开战,相互争当北海这片土地的老大。直到先帝的四公主,也就是宛宁的母亲和亲嫁去草原,才勉强换来十几年的和睦。
即使这样,东部人和西部人私下里也并不算融洽,处于一个互相看不上眼的微妙关系。
她们在林中低空飞行着,欣赏夕光穿过树林的瞬息变幻,呼吸青草与树木的清香。霜晴时不时采上几朵林中小小的野花,将它们攥在手里,集成一个未经雕琢的花束。
“你采这破花干啥?山里到处都是的玩意儿。”宛宁不解地问,“又是恶作剧吗?”
霜晴捏着刚采下来的小花,笑道:“即使是路边平平无奇的不知名小花,不张扬夺目,不名垂青史,却也有它们自己独特的价值。这可不是什么恶作剧哦。”
在冯家相安无事的这些年,她越来越享受做一个平凡人的感觉。
吃着平凡不过于名贵的饭食,穿着平凡不过于奢华的衣服,过着平凡不过于波折的日子,每日按时上学下学,没课的时候就为冯夫人打工额外赚点零花,好友和爱慕的人都陪在身侧。
如果日子可以一直这样平凡下去,不知该有多好。
将新采的花归入花束,霜晴又把整个花束递到冯月昭面前,笑道:“送给你,月娘姐。”
她的笑颜在斜阳晚照之下显得格外明朗,眸中似有夕光闪动。落在冯月昭眼中,仿若看到的不是黄昏残阳的余晖,而是破晓而出的朝阳。
接过花束,冯月昭脸颊也染上了霞光的赤红。她将花束贴近鼻尖轻轻嗅闻,轻柔的声音里带着似有似无的嗔意:“真粗糙,哪有这样送人花的?”
霜晴疑惑地一歪头:“那要怎么送?”
冯月昭没有回答,低头将花修长的茎交叉折叠。她一双巧手就像有着神奇的魔力,不一会儿,就将原本平平无奇的花束变成了漂亮的花环。
满意地将大作戴到霜晴头上,冯月昭嘴角勾起浅浅的弧度:“这才叫送花。”
霜晴愣了一下,随后伸手摸了摸头上姐姐亲手为她编织佩戴的花环,不自觉地羞涩一笑。
“我都不会编花环,姐姐教我。”
“很简单的,你就这样……”
“这哪简单,快别拿我找乐……哎呀,断了,这可怎么办?”
“……我不想教你了。”
沈筠溪看着她们的一颦一笑,不经意间就皱起了眉头。难道她们真的如苏美奂所说,是那样的关系?
她又将目光瞥向宛宁和萨娜,这两人也是一副出神的样子看着她俩。尤其宛宁,目光中似有稍纵即逝的艳羡和长久深沉的落寞。
一个个的都那么奇怪。
罢了,真正奇怪的或许只有自己,是自己想多了,才看谁都奇怪。沈筠溪这样想着。
突然,她打了个寒颤,觉得有些冷得难受,忍不住问宛宁:“怎的还没有到?”
宛宁这才回过神来,告诉她:“快了,快了。出了林子就是了。”
此时天已经黑了下来,刺骨的寒意随夜幕降落在了山林。
霜晴这些年还是喜欢新奇古怪的西洋服饰,由于今日出门听戏不用干活,便只穿一件半截袖衬衣和一条轻盈的半长纱裙。
冯月昭和沈筠溪则穿中规中矩的东灵样式,抹胸之外套一层薄薄的对襟褙子或交领上襦,配上莨纱所制的长裤长裙,虽不像霜晴一样露出胳膊和脚腕,却也是根据雪城秋季回热天气所搭。
几人穿着这样的衣服勇闯雪山,已然被冻得瑟瑟发抖。
“山里晚上好冷啊,我的手都要冻麻了。”霜晴一路上不停地搓手哈气。
冯月昭紧了紧衣衫,淡淡道:“这不是你手笨的借口。”
宛宁适才注意到她们身上过于单薄的衣物,不好意思道:“走太着急忘了告诉你们,山里已经到了穿皮袍的季节,应该让你们换上厚衣服再过来的。”
听到这话,几人脸都黑了:“你现在告诉我们有何用?我们也不能凭空变出厚衣服来。”
“哎呀,就当是个了不起的恶作剧,你们都被我捉弄到了……”宛宁无奈打着哈哈。
山里的夜晚实在太冷,她们身上单薄的布料在此地起不到任何御寒作用,霜晴灵力又快要耗尽,不得不停止御云,改为御火,兼顾取暖和照明探路。
没了坐架,她们只能用脚一步一步走过这崎岖的山路,还要尽可能靠得近一点汲取火灵力的温暖。
“我说呀,你们这些城里人就是好日子过惯了太娇气。这样的山路我们都是自己一步步走过来的,冬寒夏暑也都慢慢适应了,可没有什么御云和御火之术。是不是?萨娜。”宛宁哪壶不开提哪壶,丝毫没有感受到身旁飘来的怨气。
萨娜没敢应,默默将余光瞥向又冷又饿形貌狼狈的三人。
“先把你身上的皮袍脱掉再说风凉话!”三人此刻果真没什么好脾气。
谈话间,她们没有留意脚下,一脚踩上了松动的石头,从山坡上滑了下去。
冯月昭身手好,及时控制住了平衡。霜晴和沈筠溪可就没那么幸运,等不及冯月昭救她们,“嗷”地一声,一滑到底摔了个人仰马翻。
宛宁一脸懵地看着她们:“城里人好像有点笨呢,萨娜。”
萨娜:“您还是少说两句吧,我都怕她们一会儿上来打您……”
就在这时,后方忽有一束光亮传来,随后是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和着马蹄声,由远及近。几人定睛一看,一辆装饰花哨的西式马车正在朝她们驶来。
“Hey,girls!”车上一位烫着卷发穿着洋裙的时髦女士探出脑袋,“让我来捎你们一程。”
霜晴和沈筠溪站起身拍了拍土,迷茫地看向这位陌生的女士,正在脑内快速回忆此人的身份。
只听宛宁轻盈地跳上车,喊了一声:“十姨,十姨丈!你们晚上好啊!”
这时她们才知道,原来她就是那早年去西西亚留学的十公主懿荣。由于她离开北海太早,那时的霜晴和沈筠溪尚且年幼,只是知道有那么一位“出国留学”的质子十公主存在,对这位十姨本人的音容笑貌并无太多印象。
这位十姨对她们来说,基本相当于一个不甚了解的陌生人。
马车并不算太大,一下子上来这么多人,稍微有些坐不开。见此状况,前方那位金发碧眼的驾车人,也就是宛宁口中的十姨丈,竟回过头绅士地朝十公主伸出手,拉她到了前方驾车的位置。
二人就这样相拥站在那里,公然互颂着西洋的情诗,你一句我一句,最后竟缠绵地吻在了一起,丝毫不顾车内几个年轻姑娘猎奇的目光。
霜晴觉得好像吃了狗毛一样,不自觉地咂咂嘴,又对宛宁使了使眼色,问她:“这……这是因为明日婚宴有歌剧节目表演,所以需要提前排练吗?”
宛宁翻了个白眼,无奈道:“啥排练啊,这俩人总是这样腻歪,我们都习惯了。”
由于她和十公主相处过一段时间,所以并不见外,直接开口打断了二人的甜蜜时刻:“十姨,这么晚了还出门啊?”
“嗯哼,带你们十姨丈来山里看看晚霞。”十公主将头靠在未婚夫的肩上,声音明快。
前方金发碧眼的驾车人适才顾得上她们几个,扭头对几人打了声招呼:“晚上好,美丽的女士们。”
“您好。”几人齐声道。
十公主的眼里闪烁着星星的光芒,炫耀似的对几人道:“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的未婚夫艾伦,你们的十姨丈。是不是英俊漂亮极了?”
“是的,祝贺您。”几人并不喜欢这个艾伦,却暂时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只能礼貌回应着。
毕竟这位“十姨丈”看上去浪漫体贴,与她们的十姨浓情蜜意十分恩爱。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三个雪城来的姑娘看着他和十公主的互动莫名觉得虚假得令人反胃。
十公主却沉溺其中,满脸幸福地对艾伦介绍着:“亲爱的,她们几个都是我的外甥女。宛宁你已经认识过了,直发这位是我长姐文君的女儿沈筠溪,卷发这位是我二姐文慧的女儿霜晴。还有这位是……”
这时她才留意到完全陌生的冯月昭,便停顿了一下,疑惑地问道:“Well,这位小姐你又是谁呢?我好像并不认识你。”
冯月昭有些尴尬,却还是毕恭毕敬道:“十公主吉祥,臣女来自东灵,姓冯名月昭,是两位小公主的朋友。”
“啊哈,欢迎你,东灵的朋友。你看起来so pretty,就像被天使吻过的花朵。”十公主也毫不见外,对冯月昭微微一笑,“不必这么拘谨,我的小甜心,在这里我允许你称呼我高贵的名字。”
几个人大眼瞪小眼,纷纷被她怪腔怪调的说话方式搞得一头雾水。
冯月昭却还是礼貌应了一声,将询问的目光投向霜晴。北海长久以来的史册上不会记载女子全名,只是寥寥几笔写着某某氏,某人的妻子母亲或是女儿。
所以她只知道十公主封号懿荣,却无从得知她真正的名字。
霜晴看出了她的心思,提醒道:“我十姨的名字是初棠,初春海棠花开的时候生的。”
这话传到初棠耳朵里,她的语气立刻激动起来:“No,no!Oh my god!听听,这名字土得就像粘在异乡流浪汉鞋底的泥巴,请不要这么称呼我please……”
看着众人不明所以的目光,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于是清了清嗓子,恢复了平和优雅的语调:“请叫我爱丽丝小姐——来跟我读,Miss Alice.”
她们觉得她真是一个太奇怪的人。顶着一张北海人的脸,却满口的洋文,就好像被什么不伦不类的精怪附了身一样别扭。
她们都不太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