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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冲突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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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见和任时休把阮墨送回医院已经是凌晨两点,正是一天中天色最暗的时候,外面乌云密布,闷雷翻滚。
两人在住院室外静坐,任时休颓废地撑着上半身,瞳孔失焦地盯着脚尖,黑框镜片被雨淋湿,映得脚尖上的污泥模糊不堪,“医生说阮墨的病情稳定了不少,但是前几天,微博有个大v报道了她三年前被欺负的事,不知道是谁买的热搜,我已经让人去查了。”
余见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他这一路都像是被人按下了静音键。
任时休回头见他面无表情,自知不占理,语气愈发讨好,“一个月以前她的状态不好,我不敢分心,不是故意不联系你的。”
余见的目光发散,望着窗外的雨点拍打玻璃,崩落稀碎的水花,走廊昏暗的灯光盘旋在头顶,顺着鼻梁截断的阴影晕在眼窝,显得一双眼疲惫不堪。
他仍然不作声。
任时休还想说点什么,突然被前来的护士打断了。
“你是余见吗?”护士站在两人跟前,由于戴着口罩声音听上去闷闷的,“病人叫你。”
被叫的本人还没反应,任时休抢先一步站起来,“我陪他一起。”
余见终于有了动作,他一把拦住跃跃欲试的某人,淡淡地道:“我一个人去吧。”
任时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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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普通病房不同,阮墨的病房被布置得很温馨,粉红色的墙面搭配浅紫色的窗帘,桌上摆的不是鲜花而是折纸,还有各式各样的水果拼盘。
女孩坐在桌边,手里正摆弄彩纸,旁边一堆五颜六色的玫瑰、百合、星星……
余见关上门,轻声喊了喊她的名字,“阮墨……?”
阮墨沉浸在斑驳的彩色世界,翻来覆去地折了又展开,末了,她举起这张狼藉的纸,放在灯下,光线透过折痕投射在她脸上,精致白皙的五官顿时印出纵横交错的通路,宛如釉面龟裂的冰纹瓷。
“余见你看,要把一张纸折成漂亮的形状,首先就要拧断血肉,让痛苦的疤痕留遍全身。”
余见停顿片刻,上前拿起一张新纸,放在灯下,“但是没有疤痕的纸,就仅仅是纸,不是‘玫瑰’,也不是‘百合’。”
桌面一团通红的影子,没有瑕疵、没有创口……没有生命。
阮墨放下纸,“时休说你对人生不感兴趣,看来也是骗我的?”
余见苦笑道:“要是能活下去,为什么要不感兴趣。”
言下之意很简单,若不是无能为力,又怎么会用这种说辞来麻痹自己。
阮墨的表情凝重起来,“真的那么严重吗,你的病。”
余见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话锋一转,问道:“任时休说喜欢你的时候,你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什么。”他拉开凳子坐下,开始叠手里的红纸。
阮墨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问这个,但还是一五一十地道:“我在想……要是把病治好了,能和他永远在一起就好了。”
余见唇角的弧度弯得越来越明显,明明是在笑,却感觉比哭还要沉重,“是啊,一般人都会这么想吧。”
他的手指修长,指节葱根似的分明,在灯下如同一块绝好的冷玉,泛着浅浅的荧光。
阮墨呆呆地凝视他清隽鲜明的侧颜,感觉他身上有一股莫名的吸引力,不同于掠夺式的亮眼,而是那种和风细雨,却摄人心魄的韧力。
余见将纸拉开,形成两只翅膀,然后捏好嘴和尾巴,一只千纸鹤就做好了,“小时候妈妈经常会给我折这个,说是折满一千只,病就会好了。”他把纸鹤放在桌上,冲她微微一笑,“送给你,希望你早日康复。”
阮墨接过纸鹤的手一抖。
他给的似乎不是千纸鹤,而是劝她活下去的希望。
“你不讨厌我吗。”
余见笑得坦荡,“是你讨厌我。”
阮墨的眼一下瞪圆了,良久没有接话。
余见继续道:“同样是不受班里人待见,被任时休关注,你或许把我当成了三年前的自己。”
阮墨的五指骤然收紧,几乎要把纸鹤生生捏碎,俄顷才从齿缝挤出一句:“少装作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
“我知道你从背后捅他刀子,我也知道红头文件的时效是永远,但他并不恨你。”余见半眯着眼,疲倦地吐出一口浊气,“一直以来,都是你自己恨自己。”
“别自以为是了!”阮墨猛地站起来,歇斯底里地一指门外,“任时休骂我是个烂货这句话你知道吗!”
余见陡然愣住了。
阮墨拍着胸脯,声泪俱下,“我跪在他面前跟他道歉,我求他原谅我,我说我喜欢他,可我真的没办法……我不这么干她们会变本加厉地欺负我!你看我的手,看我的手……”她哆嗦着撸起袖子,露出一条全是疤痕的胳膊。
原本白嫩的手臂被几条醒目的伤疤破坏了美感,爬山虎一样的痕迹互相缠绕,仅仅是残影就能窥见当年的惨状,几乎是皮开肉绽才会形成这样的创面。
割腕是不可能留下这样的伤的。
这是烫伤。
那群畜生竟然用滚烫的开水浇她的手臂!
阮墨逐渐平静,勾起一个冷笑,“可是任时休,他只说了一句话。”
余见忍不住闭上眼。
“他说我真恶心,会恨我一辈子……”
阮墨说到这里如释重负,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掉下来,像断了线的珠子,“我每次睡觉都会控制不住地想,我好后悔,如果我不说假话,我再有勇气一点,是不是结果就会变得不一样……”
“他对我太好,好到让我产生错觉,我以为如果是他……就不会受伤了……”
余见现在有点理解为什么任时休宁愿断联休学也要让阮墨安心了。
她受了太多的苦,而一大半,都是拜自己所赐。
这名为“愧疚”的情感,在折磨阮墨的同时,也在折磨任时休啊……
阮墨掩面忍泣,缓缓地跪坐在地,“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冤枉他……我后悔了……”
就在余见不知所措,手忙脚乱地想要安慰她的时候,房门被人打开,一个身影飞快地冲进来,十分用力、乃至有些沉重地抱住了摇摇欲坠的女孩。
任时休颤着声,含着哭腔道:“我没有恨你!那些话我说完就后悔了!但是我爸给我转了学,我没办法去找你,要是让我知道你会这么难过,打死我也说不出口!”
阮墨的呜咽声慢慢停了,变成了轻微地抽噎,“真的吗。”
“让我说多少次都是真的,从来、从来没有恨过你,区区一个处分背了也就背了,没什么大不了……”
门外急诊室抢救的声音一波接一波,来往不绝的人群与眼前的悲欢掠过余见深黑的发梢,在肩头无声地抖落火红烟蒂,又随着担架车的远去而褪成回忆般的灰白色调。
天边雷雨依旧,轰隆轰隆地昭示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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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护士推着药瓶车进来了,阮墨的心情平复,躺在床上发呆。
刚才那一场大爆发,把她浑身的力气都抽干了。
任时休弯腰握住她的手,有些刻意地挡住了她望向余见的视线,“我先出去了,有需要再叫我。”
阮墨直视他的眼,半晌没有出声。
他的面相乍看之下桀骜锋利,但细看就能发现那深邃的眼角眉梢总带有一点不易察觉的柔情,和记忆中一模一样,有那么几个刹那,她看到三年前的任时休和阮墨,在校园小路为了一块扫地区域大打出手,课上为了应付周测互换笔记,偶尔会因为一碗盒饭争得面红耳赤……还有每次被欺负之后,他披在她身上的校服外套,冲过去揍人的那一秒,他摸着她的头,说没事的那个笑……
都是如此鲜明刻骨……
她像是在某个时刻下定了决心,只是迟迟不敢兑现。
“时休,你以后……不要来了。”
任时休:“……”
“已经足够了……”阮墨的唇色苍白,没有丝毫血色,笑容却温柔极了,“不管是你,还是我……都足够了……再这么下去,那些过去就永远过去不了了……”
正如流沙逝于掌心,她的时间,也该往前了。
任时休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摩挲她的头发,替她把额前的碎发拨开,用手背擦拭她反复流下的泪水,最后俯在她耳畔,轻轻地道:“对不起,希望你能过得好。”
说完他牵过余见的手,带人离开了医院。
阮墨瞬间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