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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8章、别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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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别语
母缗与子康回来的事,在村子里并未掀起什么风浪,他们似乎习以为常,玳也自当无常。在她明确表明了不愿意学习礼仪后,不知梼是如何说的,反正没后序了。顶多是后缗因爱咳,常叫她去看诊。而玳在把完脉后,也十分上道的不曾熬什么苦药汤子,直接以蜜调了甜膏奉上。有次,丛在水里竟意外抓了只龟回来后,玳便用它与药草同炖后,送去了村正家里。
康彼此正在后堂上服侍母亲用药,见玳送了这个来,便讶异:“此物亦可治咳?”
玳点头,将鬲交给了旁边的侍妇,见其尝了一口才端给母缗也不意外。倒是母缗尝了一口后,颜色顿悦:“此汤甚美味。吾儿也尝尝。”康接过尝了一口,果真味道极美。“早便听说玳擅厨,不想竟是如此美味。更兼之此物还可医用。玳,吾与你商议一事,如何?”
“请讲。”
“吾母咳疾已有好些年,梼叟试了多法也不见效。不如你辛苦些,药食同下,替吾母解了此疾,可好?”
此事不难,玳很痛快地便应下了。只是这个时节:“此物不好捉。”
“无妨,你要什么便和椿讲,他会给你弄来的。”
“诺。”
果然第二日椿便找上门来了,玳也不与他客气,便讲:“有益咳疾的食物很多,不过这个时节能得来的不多,龟之外,梨,莱菔皆是有用的。若能弄到豚就更好了。另外若捉到龟,再能配上活稚会更有效。”
椿闻言有些皱眉,这些东西除了龟与稚皆是此地没有的,弄来倒不难,但却怕引人侧目。他拿不了主意,便去问了主上。康闻言轻笑:“这个玳果真聪慧,不过越是这样的人,越知道该如何行事。椿不必多虑,她要什么弄来便是。万事皆比不了阿母的康健要紧。”
椿敬诺,而有了得手食材的玳也果真拿出了手段来,一日三餐,连食带药的双管齐下,待整个冬日过去时,母缗的咳疾竟是大半日子都不犯了。康甚欢喜,便送了一套针给玳。他已知,玳在和梼学针砭之术,正是要用这个的时候。玳也收下了,却是转身便走了。
母缗在屋里瞧见了,淡淡摇头:“这个玳,比其父还难驯。”
康轻笑:“到底是王女。便是流落了,亦是君主风骨。”
这次母缗倒没有再异言,只是思量了一会儿后,摒退左右,正色与康讲:“吾儿真的打定主意了?”
“是。”
母缗叹气:“康此法确实上佳,只是少不得要辛苦吾儿了。”
“那有什么?儿此生一切皆为大夏。”
“是啊!皆为大夏。”
*
康唤玳去舅氏家的事,是秋天提的,订的行期是次年春。具体几月康并未讲明,玳也未细问,不过在日常为母缗治药之外,余事她也准备起来了。
于是,梼便斩自发现玳的日子开始变得忙碌,不是备药,便是在厨下打转,而且除了给母缗之外的东西外,竟还有许多是糕饼干粮。
梼看得失笑:“你当康是什么人?你备这些,难道是怕和他出去没的吃吗?”
玳一个白眼直接翻给了他:“这不是给我备的,是给你备的。”
什么?给他备的?
梼有些不解:“你给我备这些干什么?”
玳上下扫扫这叟,论来二人相识也快三年了,这叟看着不修边幅,似是糙极,可久了才知,他呀,精细得很。外面衣服多脏了也不在乎,可贴身的里衣却是一两日就要换一次,哪怕他再懒,也要洗了晒干了拍得软了方才上身。至于吃的便更要命了,不对胃口的不过将就饿不死罢了,否则初初相见时怎会饿得猴子一般,她花了三年才养将他养得丰腴,若她走了,这叟还不知要如何呢?
不过这种事玳懒得说,梼见她不讲便也不问了。倒是没过几日,便见玳从村里寻了一个妇人来,开始教她食房之事。虽这种事教了未必学得到位,总教了总比不教的好。更何况玳早就想到了,干脆制了许多的料粉,香油和干菜团子,教那妇人做什么菜放什么样的粉,做什么汤放怎样的菜团出来味道才会好。
梼先时不知,后来知了,却更说不出话了。他收留她本是意外,姑且能算是一分善意,然,将她带入本地却已然是授意下的听命行事。康在打她的主意是已经板上钉钉,将来会利用她的身份做出怎样的事,梼大概也料得到。而以玳这个小姑子的聪慧,她大许对一切皆是明了的。梼为此惴惴,甚至一度抑郁到不想和任何人说话。按理来讲,玳既知晓这样的事,本该远着他才是,可是,她却偏偏没有。
“梼,这星有什么好看的吗?”
连着好些天,玳回房前都在看见梼在看星,起初她并未在意,世人皆有心事,而她从未有兴趣去探究那些。可,一连大半个月皆如此,就太诡异了。
“你那些旧症皆是因为早年前受过大寒,若要保养得宜,最好不要大晚上的老在外面。这么冷的天,回屋里暖炉边盖着被才是养生之道。”
梼失笑:“养生之道?你这小姑,莫以为知晓些许药术,便可谈养生。生是什么?药又是什么?便是最简单的,医是什么?你这小姑可知晓?”
玳甚趣,梼这是想和她斗嘴了不成?当下将手中水湿在腰后抹了几下,坐到了梼旁边的阶上:“你问的医是指什么?医士的医?还是医病的医?”
梼挑眉看她:“自然是指医士的医。”
这样啊!玳想想后,眼神竟也最终落到了夜幕上那些不知繁许的辰星:“医士,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的赌徒罢了。”
赌徒?这种说梼还是头一次听说:“你怎么会这样想?”
玳耸耸肩:“难道不是吗?普通的赌徒妄想用一身技艺搏取钱财,而医士则更离谱,居然妄想用一间几根野草去搏取天命。赌钱的固然是十赌九输,可赌命的又哪个不是赢得一时输了一世?”
梼先时听得还笑,后来听得却是渐自笑不出来了。看着幕上诸星,良久,才道:“其实我幼时最想做的乃是一名农夫。”
这次换玳看他,梼想起当初种种,自己笑了:“我家世代为医,便连女子也学得一二,所以当然我与祖父说,我想做一名农夫时,父亲险些没打断我的腿。”
“你祖父就不想打?”
“没有。”梼的脸上现出了思念:“家里的人都是医者,只有祖父不是,祖父是名智者。他问我,为何想要做一名农夫?”
“你说什么?”
“我说……”梼停了一口气,又顿了许久,却还是讲了出来:“这世间饿死的人远比病死的人多得多。我想种很多的粮食,这样,才能救更多的人。”
玳笑了,抿嘴与梼坐平,一起看那黑幕上的星,看着很远,瞧着也不甚明亮,可看在玳的眼中,却已是璀璨:“你祖父很高兴吧?”
“是啊!祖父很高兴,还把他最喜欢的一只扳指给了我。不过我之后也并没有去做一名农夫。按祖父的话讲,人总要先喂饱了自己的肚子,才能再去管别人的肚子。”
“说得没错。”
“不过我还是喜欢做农夫,兄弟姐妹们都在自己的院里种花种药,我却种了麦种粮种各种蔬果,便连院子里的花树也让我刨了,换成了枣树。”
“枣树好。枣既可入药,也可入食,是上好的东西。而且它最妙的地方在于不只鲜时可食,放干了来年也可吃。”
“是啊。你们小姑子之类的吃它最好。”
玳笑着歪头晲梼:“那你可知,我曾用枣做过何事?”
玳满脸坏笑,一瞧便知她肯定做的不是好事。不过枣能干什么好事?梼还是很有兴趣的:“你让人吃青枣,使人腹泻?”
“那怎么可能?青枣红枣一眼便看得出来,傻子才会上当。”
“那你干什么了?”
“我将枣核磨成粉混进了做干饼的原料里,核粉不是毒,效用对常人来讲也不过润肠通便而已。但若是天长日久的吃下去,却会变成宿疾,再也关不住后门了。”
梼爆笑,好损的法门。不过说起这种事,他也是很有心得的:“一次有人请我去给一家的妇人看诊。她摔断了腿,气不顺,便各种拿家里人打骂,上至公婆夫主,下至姬妾奴仆,便没有她不收拾的。我看她不顺眼,便干脆将原本药里可缓解疼痛的药全去了,疼得她白天晚上睡不着,只能干熬着。”
梼说得十分得意,可玳却是直扁嘴:“这有什么好玩的?要我就干脆给她再加些补药进去,看着是好事,却让她补得口舌生疮,吃不得喝不得,牙疼起来那可不比骨头疼更痛快。”
这法子不赖!梼笑眼眯眯:“其实我也给人加过补药。不过是给个悍妒的妇人,补得她一脸疙瘩,丑得没脸见人。”
玳笑得直捂嘴:“没错没错。不过我这边有更损的,给一个最喜欢与妇人纠缠的男子,下了近一年的凉药。“
这小姑!梼瞪大眼睛:“你当时才多大,便知晓这种事?”
玳撇嘴:“我在哪里长大?那种地方,到处都是这样的事。我又是女君,自懂事开始便有一堆人告诫这个,告诫那个。我要不知,那他们就都该死了。”
梼笑眼这次终于眯眯,这个小姑子果真机灵通透。她懂他的意思便好,不过对于下药之事,梼却觉得:“下药不如调食。药性一旦下去,便只能哄那些不懂医的傻子,可若是用食来调理,便大不一样了。食分寒暑冷热,四季宜食不宜食的讲究多了去了。弄死了,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玳,我觉得医其实并不是赌徒。”
“那……是杀手?”玳斜眼看这老叟,她在玩笑,可梼脸上的笑却是又不见了。怔怔地看着夜,好久都没有再说一言。玳本有心打趣询问,死在他手上的人到底有几个?可看其如此,便渐自没了玩闹的心思。谁会好端端的没事干喜欢杀人?更否论是一个原本立志想当‘农夫’的医者。
上苍总是在戏弄着这世间的每一个人!
而若从这样思来:“医者也罢,武者也罢,既是刀俎,也是鱼肉。本便身处修罗场,哪里躲得了这般那般。梼,你这样的性子想当个农夫,原便是对的。”
*
“这就是她和梼聊了一晚上的话?”
次日清晨,一个布衣青年立于晨风之中,他气定神闲的问着手下昨夜监听的内容,语气清淡自在,可手下眼中却只看到主上双手平举的那两块大石。这般份量,比上月起码又重了一成,可主上却还是举起来了!
“发什么呆?主上问你话呢。”旁边的楸看幼弟居然这个时候发起楞来了,赶忙提醒。
柊回神,赶紧回话:“是,臣怕听不懂,所以是一字一句不差的记下来了。”
康知柊向来如此,虽法子有些笨,却是最实用的。楸见状,松了气,摆手让幼弟下去了。见柊走远,康才笑看楸:“你过于小心了。”
楸垂头:“这是为臣的本份。”
康笑笑,没再在这件事上多讲,而是淡道:“柊其实做的很好,让他继续盯着。”
楸应诺,少许,又道:”那梼……“他不敢多言,梼昨夜之话虽说得隐匿,但他尚且听懂了,更否论主上。是故,楸着实不敢猜测,主上会如何对梼。他等主上示下,可良久,却不曾听到只言片语。抬头稍看,主上仍在专心练臂,仿佛他刚才什么也没有讲。
*
一个冬便这样过去,春寒乍暖的时候,康终于提出了离开。
玳准备好了行李的同时,也准备了一个东西给梼。
“你给梼了什么?”
离别时,玳塞给了梼一个东西,仿佛是一个木片似的。许多人都看到了,但康却是唯一一个问出来的。
玳也不扭捏,直言:“一片香通罢了。”
“香通?”康思量一下:“那不是一味药吗?”
玳点头:“是啊!一味药而已。”
竟是没有打算解释?康好笑地看着这个与他同坐在牛车上的少女,她今年十四有余了,然身形却娇小的一如稚女,不见半分女子的婀娜也便罢了,性子却更倔强。母后说得没错,这个玳的性情果然与莘王一般不受驯。不过,他可不是母后。所以康十分好脾气的继续问:“为什么要送他那个?若要离别相赠,当归不好吗?”
当归?玳好笑:“我为何要当归?”
“你不打算回来与他再见?”康的这个问法极妙,妙得玳先是失笑,而后眼神却渐自淡了,渺然地看向了远处那开始依稀可见的民烟炊炊。
入山四载,她终是出来了。
然,她出来了,那个人却怕是出不来了。
她不言语,而康,在观色几许后,大概明白了:“梼的旧疾怕是撑不了几年了吧?”
“是!”
“你可将其带在身边。”康顿顿又补了半句:“我也可让人将他召来,与我们同行。”
似乎这也是一种解法!可,玳摇头了:“他自己走不出来,谁也救不了他。就象香通,固然有千般妙用,万种可能。但只那一味药,是永远不可能救得了人的。他若将自己困着,那他就永远也只是一片香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