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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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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叶逸昭端着熬好的药,犹犹豫豫走进李慎房间。李慎正看书,见他站着不动了,笑道:“怎么不端过来?”
叶逸昭蹙眉:“姐夫你……真喝呀?宫里赐的药物……”
李慎打断:“皇恩浩荡,体恤下臣,赐下金贵药材,当然得喝。”
叶逸昭磨磨蹭蹭走到床边,李慎端起碗,邢副将从外面进来:“将军,检验清楚了。那个伤,的确是链刃所致。”
叶逸昭吃惊地看邢副将,李慎问:“除了会留一片疤,人如何?”
“其他倒没事,对方下手很有分寸。只是整个左脸都……军医说得静养很久不能见风,不然面部发脓神仙难救。”
叶逸昭轻声:“链刃……是那个链刃?”
李慎一饮而尽碗中的药。链刃这么特殊的武器,打造艰难折损率高,操控训练时间久,江湖门派谁用得起。只不过链刃造成的伤亡异常恐怖狰狞,极具震慑力。天子之怒,伏尸千里,如此而已。
“吩咐下去,对外只说夜巡时遭到了野物袭击。营中不准再谈这件事。好好安抚伤员情绪按军医说的治疗养伤。一切到此为止,不必再查。”
邢副将领命离开,叶逸昭跪在李慎椅边趴在他膝头:“我在藏剑,隐隐有听说链刃的事。”
“链刃也是藏剑铸造的?”
“不同门派的武器处理不同。像天策和苍云订的军队武器,露天的大阵仗制作,也不怕谁来看。‘一些’武器,却是大庄主手下亲信全权处理,其他人……心知肚明也不敢多谈。我这几年琢磨着,就是链刃。实话实说,链刃这种武器藏剑山庄独立制作是真的够呛,我甚是怀疑唐门万花霸道也有掺和,估计跟藏剑一样,只有门派主事人清楚。这样才能解释链刃的来历。那么能合江湖门派之力的,是谁呢。”
李慎一只手搭在叶逸昭肩上,两人都没有说话。
见到链刃,就是见到索命厉鬼的獠牙。链刃纵然恐怖,手持链刃的人才是幽冥地府真正意义上的阎君。链刃也许不是单独一把刀,是一整个的组织。
一个因忠诚而疯狂的组织。
姬凤岐梦见青岩万花谷。
梦里他还小。又起高热,躺着奄奄一息。五师姐青鸐愁得不行,用手指点着姬凤岐的眉心:“你说你小小的孩子,天天心思那么沉,都琢磨什么呢?七八岁小屁孩郁结于心,这症状不知道孙老神仙遇见过没有!”
二师姐沉燃端着散热的药进来:“来喝了。小师弟这个样子,其实是有点像以前的师父。”
青鸐被收养得晚,不大了解以前的师父。正好大师姐都夷也来看小师弟。都夷最早被收养,师父捡到的第一个孩子,那会儿师父年纪也不大。
“是有点像。在尘世里禹禹独行,只为别人难过。要不然,为什么收养咱们几个。”
姬凤岐昏沉沉地听着师姐们轻声细语地聊天,被师姐扶起喂药又躺下。窗外午后的阳光又暖又厚,绒绒地盖在身上,清风吹来万花谷特有的馨香,慈爱地拥抱姬凤岐小小的心。姬凤岐觉得安全,放心地沉沉睡去,反正晚饭前师姐们还会叫他,那时候他也退了热,还能跟五师姐一起去花海玩。
“师姐……”
姬凤岐睁开眼。深夜中破败的屋子,他一个人。他伸出手,在毫无光亮的夜晚中虚虚一握——什么都没抓住。
乱世最先被抛弃的肯定是女儿。师父捡到大师姐都夷的时候闹饥荒。都夷从小就不讨喜,一出娘胎就体弱多病,一个无底洞,填药填不满。父母把她扔了,没拿她去跟人“换”吃的,仁至义尽。捡二师姐沉燃,皇家令民夫服徭役造园子,无依无靠的野妓给口吃的就能上,晚上一到民夫营放饭,一群女人坐在栅栏外面眼巴巴看。园子修好了,民夫营四周满地死婴。捡三师姐夜舒是在一个莲塘里。没天灾,只是小户人家溺死女婴。三师姐命硬,没睁眼睛就懂得抓住荷叶不下沉。捡四师姐倾离,正闹大疫,父母抱着儿子连夜跑,倾离一觉醒来只剩自己。捡五师姐青鸐时战乱。一个村子逃难,遇上追兵,把年轻女孩全都推下车,希望这些女孩能用身体拖住豺狼一样的男人们。
师父陆陆续续捡了五个女孩,最后才是姬凤岐。姬凤岐比较幸运,他不是被抛弃的,是全家饿死,只剩他一个。当时裴愈领着都夷帮助丐帮救济灾民,看到饿死的女人抱着一个婴儿,叼着母亲的乳丨房徒劳吮吸,小动物似的发出嘤嘤的声音,惨相看得都夷直哭。裴愈发现裹婴儿的襁褓上绣着“姬凤岐”三个字,不知道是不是婴儿的名字。
这一段姬凤岐不知道。五个师姐也都不提。给小师弟知道了还得了,怕是要高烧活活烧死。姬凤岐幼年没经过什么事,稀里糊涂,无端烦恼罢了。这个性子,有人劝师父要不然送姬凤岐出家算了,也许当个和尚更合适,渡不了别人起码渡他自己。师父当然不舍得,这茬也就没再提。这个事儿姬凤岐倒是一直知道。
姬凤岐回过神,自己的手仍然伸着,仿佛溺水,在求谁拉他一把。姬凤岐想,其实……出家也不是不行。不当大夫了,专心去参禅,不问世事,不看人间悲苦。
姬凤岐的手忽然被握住。温暖有力而干燥的手。
“怎么了?做噩梦了?”乔慕亲亲姬凤岐的手指,“抱歉我回来晚了。跑了一天一身臭汗,洗了个澡才来。”
“忙什么呢。”
“改税法改的,北边失地流民增加,估计要往长安来。丐帮长安总舵不能不管。”
姬凤岐反握住乔慕的手。乔慕累得半死,打了个哈欠:“你说怪吧。读书人高谈阔论税法改得如何好。怎么咱小老百姓却总是倒霉。”
姬凤岐没吭声。乔慕半睡半迷糊:“嗨,今天碰见几个长歌门的,就为这个事儿对骂,没吵过他们。当时我还想呢,姬大夫在就好了,骂死他们。”
姬凤岐微嗔:“找人骂街想起我来了?”
乔慕带着鼻音笑一声:“骂爹骂娘的,自然不用姬大夫。之乎者也地骂人,我们一群叫花子,连听都听不懂。就听得一串‘咕咕咕咕咕咕’。”
姬凤岐终于有点笑意:“你们都没听懂,就认定对方骂你们,这里面别是有误会。”
乔慕在姬凤岐颈窝里蹭蹭:“长歌门的在那儿‘令顺民心’‘祈进民心’‘仰瞻天文,俯察民心’,民心来民心去,我听了半天凑上去问了一句,‘这民是谁,包括我们叫花子么’,长歌门君子们觉得我找事儿。反正扯着嗓子骂都骂了,打也打了。长歌门的君子们该论策论策,我们庶民黔首该挨饿挨饿。”
姬凤岐想翻个身:“嘶——”
乔慕慌忙起身:“对不起对不起,压到头发了?”他伸手在床上摸,确实压到了。他说怎么一片冰凉柔滑躺着挺舒服的。
姬凤岐翻个身,和乔慕相对侧卧。乔慕搂着他:“明天后天有时间我把床加宽一下。”
“嗯。”
第二天乔慕天未亮便离开。姬凤岐醒来,还是一个人。这几天出诊赚了些钱,今天不想进城,想去采药。顺便……去长安城外的寺庙看看。
姬凤岐走走停停,走到中午,走到长安最出名的寺庙。庙宇金碧辉煌,大雄宝殿门口香车宝马,贵人们来进香的,品尝斋菜的,参禅休养的,算命求签的。姬凤岐采药一身土背个破药篓,看到门口那些皮毛如绢缎的宝马不耐烦地刨土,等着忙碌不堪的迎客僧们把它们牵去喂草料。
这寺庙似乎不是姬凤岐这样的人能进的。
他转身就离开。
又不知道走了多久,路过一处破败的小庙。没有和尚,空无一人。非常非常小的庙,像个小院子。姬凤岐推开快掉的破木门,吱嘎一响吓飞屋顶上的鸟。姬凤岐抬腿走进,院子里植物恣意茂盛,乱七八糟,生机勃勃。一间正殿,供奉没有金身的佛像。姬凤岐在园内拔了些杂草做了个简易扫帚开始打扫,心想记一下位置,下次带些真正洒扫的工具。
姬凤岐越干越带劲,把小院初步整治一番。院中的杂草里竟然也有他需要的药草,他一并采了。上下忙碌收拾一番,腰酸背痛。姬凤岐抱着腿坐在正殿门口石阶上,头靠着木漆斑驳的廊柱。这几天太阳好,下午的太阳尤其热,暖烘烘地晒得姬凤岐犯困。好像万花谷当年的阳光。姬凤岐闭着眼心想,连太阳晒出的植物味道也是一模一样的。姬凤岐盹着了,在迷茫中他甚至以为现在才是做梦,做了个冗长乏味莫名其妙的梦,只要他一醒,就还在万花谷,还在那天下午。他一步没有离开,岁月仍在原处。午睡醒来就能跟着师姐去花海,花海里……
“怎么睡在这。不怕遇见歹人。”
姬凤岐被惊醒,他仍然身在破庙。已近夕阳,小薛背着赤霞辉光低头看他,面无表情。姬凤岐总觉得小薛眼神有种……奇特的鄙夷。小薛嗓子似是不大好,总是嘶哑。
姬凤岐懒懒抽鼻子,笑了:“歹人抢我什么?我只有一只破药篓。要拿便拿去吧。”
小薛看一眼他的药篓,姬凤岐发现小薛也背着东西,进山采药?那可真有缘。姬凤岐懒得动,还是抱膝靠着廊柱,歪着头仰视小薛,迷茫地对他笑。
小薛看一眼太阳:“快晚上了。走吧。”
姬凤岐忽然问道:“你知道这庙有主吗?”
小薛皱眉,他一进来就发现姬凤岐把庙给打扫了:“做什么问这个。”
姬凤岐还挺开心的:“如果无主,我能住进来吗?”
小薛瞪着眼睛:“你想干什么?”
姬凤岐腿麻,试图扶着廊柱站起。小薛搀扶,被他礼貌推开。姬凤岐踉跄几步背起药篓,回头望一眼佛像,感谢佛祖保佑他小憩能睡得这么踏实。
他上辈子说不定真的是个小和尚哦。
小薛突然握住姬凤岐的胳膊拖着他往外走,姬凤岐吓一跳:“怎么了怎么了?”
小薛仿佛心烦意乱,就是要拖着姬凤岐离开这个庙:“晚上了。危险。”
姬凤岐挣动两下,没挣开,小薛的手跟钳子似的。一看平常就干粗活,手掌全是茧子。姬凤岐告饶:“好的好的,我跟着你,你别拖我,你走太快了!”
小薛把姬凤岐送到村口。姬凤岐邀请小薛:“进来喝口水?”
小薛摇头。
姬凤岐苦笑,也对,这么晚了小薛也得赶紧回家:“也不知道哪里讨你嫌了。我脑子不大正常,可能是说过得罪你的话。你别跟个疯子较劲。今天谢谢你。”
小薛站在村口,定定看着姬凤岐疲惫得一摇三晃地走进村中。接着大轻功拔地而起,窜上大树,等着姬凤岐家的灯光亮起,倏地消失不见。
我怎么会讨厌你,姬大夫。你误会我了。
是你害怕我。
我不能……再吓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