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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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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姬凤岐站在驿站门口,打听长途车马费。
长安去扬州不近。他有些积蓄,能去扬州,但到扬州之后吃住就是个问题。洛阳?洛阳离长安太近了。成都……更远了。
姬凤岐还是后悔,怎么就没答应唐佚行。
车夫很专注地盯着姬凤岐,这眼神让姬凤岐有点似曾相识,看回去的时候车夫挪开了视线。
萧阳站在暗处,看姬凤岐打听车马费打听的那么细致,心里着急:“你就这么看着啊?”
乔慕很平静地看着:“我该的。我没护住他。他昨晚被天策的人打了我都没看出来。”
萧阳着急,姬大夫一走他师姐肯定也不在长安呆了:“所以你还是干看着?”
乔慕轻声问萧阳:“你打算怎么跟都夷证明心迹?”
萧阳一愣:“什么?”
“让她相信。让她安心。你打算怎么做。”
萧阳斩钉截铁:“对她好。”
乔慕恋慕的眼神远远遥望姬凤岐:“我哥当年被我嫂子弯刀贯胸。”
萧阳震惊地眨眼。
乔慕凝望的神情很温柔。
怎么跟你证明呢姬大夫。怎么能让你安心下来呢。
你也想看我的心吗。
我给你看啊。
李慎醒来,看到叶逸昭趴在床边。叶逸昭几夜未眠,李慎一动,立刻惊醒:“姐夫!”
李慎嗅到满屋子的药香,几个药炉同时煮药物蒸汽。长安干燥,李慎总是胸疼,呼吸之间有把火锯子来回锯。姬大夫的方法缓解了他的痛苦。叶逸昭眼睛一红:“姐夫,对不起。”
李慎长长一叹,用手摸摸叶逸昭的脸,哄孩子一样。
“多谢。”
叶逸昭又笑。又哭又笑,弄出个鼻涕泡来。李慎乐了。这是他带大的孩子,快成人了。回藏剑也好。回藏剑去,躲开长安这些污糟。过段时日跟他谈。现在……
“姬大夫呢?有没有好好谢谢人家。”
“姐夫讲过规矩,大家都明白,请大夫到饭点儿要留饭。本来打算留宿好好招待的,乔慕当晚接走了。”
李慎一想也好,以后正式上门道谢也不迟。
叶逸昭踟蹰:“姐夫,你咋知道姬大夫跟着来的?”
李慎一顿:“我开始……有点知觉。”
叶逸昭紧张:“那,那……那你还记得什么?”
李慎微笑:“就记得你雇车,姬大夫跟着回来。”
叶逸昭也不知道是失望还是松口气:“哦,哦哦。”
李慎还是微笑,与话本里一脸横肉恶鬼一样凶的将军不同,杀神李慎是微笑的。温柔平和的笑,不是强挤的假笑。无论是待上峰,待同僚,全都如沐春风。步卒起家的将军,杀伐果决四个字难道写在脸上。
“下回见到姬大夫,一定要客气,姬大夫那样的人,听他骂两句都是书香气,也受益。明白没有?”
叶逸昭趴在床边,应着。李慎拍拍叶逸昭的头:“小匣子。”
李慎是很北的北方人,北到似乎不在汉地。他自己并不提。跟随父母亲人逃难来的长安,寻求天可汗的庇佑,全家仅他一个人活下来。李慎自己不提,长相可是谁都能看到。好在军中将军士兵胡人也不少,从军也没受到什么不一样待遇。就是李慎晒不黑,同袍们一起三伏三九熬打身体,个个黑得油光锃亮,只有李慎还是那个色儿。便有个外号,“白胡儿”。
有了点功绩职位,家中无妻,被藏剑山庄列为值得打点的人物,但潜力不大。能嫁白胡儿的藏剑山庄小姐,肯定也不是本宗的,旁支末系挑一个。谁知道更糟,父母早死,在藏剑山庄孤苦伶仃,还带个“吊门环”的弟弟。李慎的兄弟们都很生气,不联姻便拉倒,搞得好像叶家把麻烦打发给天策似的。西湖叶家,这么办事?
李慎不在意。
叶逸晴带着弟弟叶逸昭嫁到天策,嫁妆排场倒是一点不差,毕竟叶家还是世家大族。那天李慎的兄弟们挤着看新娘子,叶小姐举着扇子文静娴雅,但兵痞们那张嘴什么时候饶过人:“好么,大户人家小姐还没李将军白。”
叶逸晴表情纹丝不动。这有什么。旁支末系,更难听的话都听过了,还都是亲人嘴里说出来的。天策和她非亲非故,替李慎抱不平罢了——那天叶逸昭踉踉跄跄懵懵懂懂拽着姐姐,生怕在人群里走丢了。他不明白为啥所有人看见他就笑,看见他就笑,不是开心的笑,是看笑话的笑。“可要讨好你姐夫,平白要养你。”
叶逸昭害怕极了,哆哆嗦嗦牙齿咯咯响。忽然被人抱起,有力的双臂箍着他,让他停止战栗。
“乱扯什么!再乱扯明天加练!”
一帮人哀嚎着散去,叶逸昭伏在陌生又安全的怀抱中,一身冰凉披挂硌着疼,可是叶逸昭觉得安全,他用小脸蹭蹭,英俊的年轻人把他抛起又接住,逗得他大笑:“我是你姐夫,叫姐夫。”
姐夫喜欢姐姐。叶逸昭看到姐夫躺在姐姐腿上,姐姐温言软语教李慎转着舌头学藏剑山庄柔软的方言。李慎到底没学会几句,只喜欢叫叶逸昭“小匣子”——小孩子。
就如现在。李慎抚摸叶逸昭的头,叫他,“小匣子”。
叶逸昭,已故姐姐的吊门环拖油瓶弟弟。姐夫的累赘。
永远只是个小孩子。
姬凤岐问完车马费,心里有点底。盘算着在长安还要攒一段时间。额头一蹦一蹦跳着痛,打太狠了连同眼睛一起痛。打人不打脸,小军爷打他一点没留情。可能当兵的从来都只会用最简便实用的方法,比如一棍子把姬凤岐打翻,就比啰嗦两句干脆利落。
姬凤岐捂着额头在长安城走,远远看到师姐和一个丐姐,立刻躲人。师姐看到还要问,讲起来拉拉杂杂一大串。师姐和丐帮看着相处得不错,谁能不喜欢师姐呢。姬凤岐走着走着路猛地一撞,面前根本什么都没有,仿佛见鬼——姬凤岐没好气低声骂:“唐锤锤!你不说你要回唐家堡!”
唐佚行现身,一甩千机匣:“花花我等你半天了。我只能信得过你,求你救命!咦你这脸?”
“我被狗打了。”
“狗一般不是咬……快走快走。”
唐佚行在长安有数个藏身地。简陋安全干净。姬凤岐被他拖到其中一处,正看到一个倒在地上的明教。丐帮男弟子打扮得豪放,明教同样劲爆,腹肌和大半胸肌都在外面。遍体血污,体温高热。姬凤岐看那血污不像是新鲜的,腹部一道伤口红肿外翻冒血脓。唐佚行低声道:“我撞见他躲着用炉灰止血。好吧刀尖舔血的人都这么干,我以前也这么干。别看我自从你骂过我我就没这么干过了。关键是当时他脸已经白得发青了,站起来又昏倒。没办法,我觉得我得救他……”
姬凤岐在唐佚行絮絮叨叨的讲话里初步清理了一下伤口,幸亏唐佚行准备了干净的水。背篓比不得药箱有点乱,姬凤岐紧忙活翻找瓶瓶罐罐。唐佚行随口道:“我给你做个高级大药箱。”
姬凤岐随口应:“行啊我等着。”
明教弟子是棕金头发,身材能跟乔慕一拼,人高马大小细腰,胸肌腹肌纹理精彩绝伦。姬凤岐唾弃自己一口这时候了瞎想什么呢。比乔慕白是真的,不过姬凤岐并不怎么欣赏西域胡人的长相。
唐佚行在旁边看得很紧张:“怎么样怎么样!”
“瞎胡搞把自己搞得发脓了呗,一发脓就起高热呗,还能怎样。跟你当初差不多吧。”
唐佚行挠挠脸。姬凤岐救过他两回,一回是重伤,一回是伤口发脓。所以他极其信赖姬凤岐。长安这个时候谁都不值得信任,任何一个药铺都可能是凌雪阁的据点,任何一个郎中都有可能是凌雪阁假扮的。唯有姬凤岐,他,厌恶凌雪阁。
唐佚行想着想着,鬼使神差去揪姬凤岐脸皮。姬凤岐吓一跳:“干什么!”
真正人的皮肤。
唐佚行笑嘻嘻地:“确定你不是人假扮的。花花啊,你们大夫望闻问切,是不是最懂观察人脸。假扮的人,你能看出来吗?”
姬凤岐忙活这个明教,口头应承:“望闻问切那也是诊病的时候。平时没事谁盯着别人看,流氓啊?”
唐佚行蹲在一旁撑着脸:“花花啊,我教你个辨别江湖中人假扮的法子:泼水。尤其凌雪阁爱用一种面泥做假面。这种面泥比人丨皮面丨具强,没有味道也不闷,可塑性强,特别逼真。问题是不耐水。一碰水就起皮。还有一个问题表情呆板,虽然比面具更灵活,但总归是一层泥。下回你担心谁是凌雪阁假扮的,就泼他水。”
“行行行,谢谢你。”
姬凤岐下死劲才把这个明教收拾出个人样来。捅明教的人很有分寸,斜着捅的,并未累及内脏,皮肉伤。姬凤岐一脸凝重看唐佚行:“唐锤锤,你说,是不是看着这副皮囊才路见不平的。”
唐佚行蹲在一旁观赏明教观赏得入神,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啊。啊?”
姬凤岐歪头看他:“唐门不是和明教有仇?”
“是吧,有。”
“那你……不在乎?”
“说到底都是给朝廷耍了。跟朝廷有仇,不见啷个去掀翻皇帝老儿腚锤子下面的凳子。教派们窝里斗,这个有仇那个有仇的。”
“……有道理。希望这个明教也是这么想的。”
收拾好明教,姬凤岐跟唐佚行告别:“你最近还离开长安吗?”
唐佚行犹豫。为了安全越早跑越好。然而……放心不下这个明教。
“等他能自理,我就离开长安。”
唐佚行去送姬凤岐,刚起身,被昏迷中的明教一把抓住胳膊。
“行了我自己走。你看着他,按我说的做。”
“那……花花,你怎么办?”
“我也……”
姬凤岐没说下去。
晚上,姬凤岐在家等乔慕等得犯困。突然一琢磨,等乔慕干啥?他爱来不来!姬凤岐上床,面向墙,不久便沉沉入眠。姬凤岐一睡着,窗外人影一闪,乔慕蹑手轻脚地足尖点地,看到姬凤岐蜷缩着的小背影。姬凤岐本来就瘦,躺着,薄薄一片。姬凤岐没有安全感,也不信任谁。乔慕轻轻上床,轻轻地搂着姬凤岐。他害他挨打,乔慕自己听着这事儿都想笑。他乔慕害自己心悦之人挨打。滑稽。
乔慕侧躺着,两个人严丝合缝,一点距离都没有。乔慕的脸扎进姬凤岐的发丝里,柔软凉滑,微苦的香气。
姬凤岐睁开眼睛。乔慕感知他呼吸一变,知道他醒了。更加用力地贴着姬凤岐的颈窝,略带委屈地嘟囔:“阿岐,我也不想在长安待着了。你等等我好不好。有件事了了,我跟着你离开长安,行不行?”
许久,姬凤岐悠长地吐了一口气,轻轻捏了捏自己腰上乔慕的手指。
几日之后,乔慕早上开门,看到天策府请帖。拆都没拆扔了。
又一日,李慎亲自上门来请。乔慕站在村口的树上面无表情低头看李慎,不让他迈进村口一步:“请姬大夫去天策府干嘛?再给一顿好打?”
李慎微微睁大眼睛:“乔总舵主如何这样说?李某人设宴感激姬大夫救命之恩而已!”
乔慕冷声:“别,承不起。我江湖草莽尙知道打人不打脸,你天策官爷照着姬大夫面门就是一枪杆,还得感谢小军爷当时没打姬大夫的眼睛。再不敢去天策营了,第一次去就挨打,再次去岂不是挨杀!”
李慎真的惊了:“天策怎么可能如此慢待姬大夫?”
乔慕都笑了:“操,笑死人。姬大夫那脸在长安城平民坊间都成笑话了。要不然等姬大夫进城行医李大将军亲自去看,品一品你天策府枪杆打出来的伤!”
李慎攥拳又松开:“李某驭下无能,更要跟姬大夫道歉。”
乔慕早就忍着怒火,这下爆起,用哨棒居高临下指着李慎:“李大将军听好。念着您跟我兄长有旧,我才劝姬大夫帮您养旧伤。养来养去,姬大夫还当街救您一命,就落得被天策营又是扣押又是一顿打的下场。我敬李大将军保境安民,所以姬大夫的事儿到此为止。我不追究,将军亦不必再纠缠。宫中什么太医御医治不好您,姬大夫更不可能了!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