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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   临走的时候,她将自己那支并头双蝶钗送给他。过去的一切都在嫁给荣先生之后抛弃了,他给了她新的首饰新的衣裳——只有这支钗,她看着实在舍不得,因而始终未曾丢弃。这是唯一属于她自己的东西。
      互赠信物——这是戏文里常有的桥段,不想自己也有朝一日用上。他们洋派的人是不作兴这个的吧?可是这却是她最重的心意了。

      那之后,两人心知肚明,如胶似漆。明明知道大逆不道,有一千个不该一万个不能,但情爱如蜜糖,尝过便能上瘾,竟是无论如何也分不开。
      渐渐的,白茉莉连应付荣先生的心也淡了,每当他伏在她身上唤着“阿翠”的时候,她就觉得深深的厌倦。既然他的心里不是她,她的心里也不是他,又为何非要拴在一起,躺在一张床上,假装最亲密的人?
      二公子也渐渐受不了她和荣先生见面。每次荣先生去永福路的小公馆,第二天他就一定会来,激烈的,凶狠的,非得她告饶才罢休。他要她的时候,一定要她说“我爱你”,好像那就是一句魔咒,能把她彻底的带离荣先生的身边。
      他让她跟他一起离开。
      再过一个月,他要回英国去念完最后一个学期的课。他们可以一起回去,在那个彼岸的城市,谁也不认识谁,从此再也不回来。
      她不是不憧憬,但她不敢。
      其实不是没有办法的。她可以提出离婚,也可以堂堂正正的到荣先生面前去说清楚。但是她不敢——她毕竟比一个不谙世事的少爷懂得的多。她了解荣先生,他是一个就算自己不要的东西也不能让给别人的男人。她是他养着的,他的儿子也是他养着的。他才是神。他们不过是他五指山里的孙悟空!
      假如没有荣先生的钱,他们凭什么以为去了英国还能舒舒服服的生活下去?
      于是一直犹豫不决,藏着掖着,拖拉着。
      一直等到那一天,永福路小公馆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萧小姐。

      萧小姐穿着鼎鼎时髦的灰呢格子短大衣,套着马靴,头发烫着细碎的小卷儿。她一见白茉莉就开门见山的说:“我听说世杰在外头有个情人,因此拜托警察局的叔父查了查,没想到和他搞在一起的竟是四太太。”
      思想开放的小姐,用了“搞”这个字眼,白茉莉听着很不舒服。
      但她不晓得怎么反驳,因此没有说话。于是萧小姐继续道:“你要怎么样才能和他分开?”
      白茉莉一惊:“萧小姐是什么意思?”
      萧小姐挑高了眉毛,诧异的望着她:“怎么,你还不打算和他分开吗?你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若只是个戏子,那也罢了,一个大少爷姘个戏子不算太荒唐。可你是荣伯伯的姨太太,这是□□——你懂么?那是要上法庭,要判刑的。四太太,我不是不讲理的人,我爱他,因此我愿意成全他,只要他爱的是一个正常的女性,可是你不行——惟独只有你不行!”
      白茉莉听的浑身发抖。她不知道萧小姐说的上法庭是不是真的,但她说的别的话都不假——什么人都可以,唯独她不行!
      哪怕她还是一个卑贱的戏子,也是可以的——但这就是命。
      萧小姐临走的时候,字字铿锵的说道:“我给你三天时间和他分手,否则就把这件事告诉荣伯伯。世杰的大好前程,不能毁在你的手里!”

      萧小姐走后,白茉莉坐立不安。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不是和他断,就是和他走,只能有一个选择。
      这两天荣先生不常来,听说是在忙电影厂的事。只言片语传到她耳中,说是荣先生正捧一个叫做叶翠翠的女明星,投资电影让她做女主角。叶翠翠……阿翠?白茉莉想起那声声动情的呢哝,不由的不信,这男人惯会借用眼前的新鲜事物来让回忆保鲜。
      也许,她就要失宠了。
      第二天她就托人送了口信给苏先生,答应和他一起离开。这是她思考了一夜的决定。留下——她就还是荣先生的四太太,或者也就是个生活安逸的失了宠的女人;可是若她走了,说不定有另一个天地在等着,至少有一个爱她的男人,而她也爱他。
      他们约好一天之后在码头见面,坐半夜的船去香港。苏先生在香港有朋友,可以安排他们去英国。若是暂时去不得,也能躲上一阵——总会有办法的。
      她打听到荣先生这两日都在片场,或许还有叶翠翠?可她已经不在乎了。要带的东西不多,荣先生送的那些金银首饰都没带上,包括那条凤穿牡丹的金项链。她不是不知感恩的女子,如今算是她对不起他,至少要把这些都还了。最后只收拾了几件简单衣物,装在小皮箱里。
      十点的船,说好了九点见面。八点的时候她刚支开佣人出门,门铃就响了起来。
      打开门,外头站着荣先生。
      她顿时慌了神,手指在门沿上用力的扣住,道:“你不是去给新电影剪彩了吗?今天开幕……”
      不再年轻的男人脸上有着狡猾的皱纹,他旁若无人的进屋,道:“就是想来看看你。不知有没有兴趣一起去看电影?”
      “不……不用了……”
      “那我就陪你坐坐吧。怎么?你要出门吗?”他仿佛这才看到她蟹壳青的旗袍外罩着英伦式的风衣,手里攒了一顶呢子小礼帽,正是要出门的打扮。
      客厅的角落还放着那只小皮箱。白茉莉不安的挪了挪步挡住,道:“我只是想出去走走……”
      “说的也是,我都没怎么带你出去逛过街。”荣先生叹了口气,“下次我们去剧场,还有万国路新盖的大楼。还可以去码头,那里有船可以去香港……”
      她脚下一个趔趄几乎摔倒。荣先生伸手扶住她,笑意温柔,拉她坐在身边,浑然未觉的轻声道:“茉莉,好久没有听你唱戏了,唱一段给我听听好不好?”
      她战战兢兢,一身冷汗。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紧了紧嗓子,幽幽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这个不好。”
      “……”
      “我喜欢听《皂罗袍》那一出,良辰美景奈何天……”
      “荣先生!”她知他必定已窥尽了她的秘密,惊恐的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却又被他按了回去,这个历经人世见惯生死的男人那一瞬间变得肃杀,淡淡道:“茉莉,你终究还是女子。”
      “荣先生!”她扑的一声跪倒,把心一横,两串眼泪如珠落下:“请你……请你成全我们!我是真心要和他好,我可以什么都不要!请让我走吧……”
      事到如今,大势已去,万念俱灰,她只能求他。
      他轻轻的叹了口气,将手放在她的发髻上,慢慢说道:“我曾经有个很爱的女人,叫做阿翠。她同我青梅竹马,只是家境不好,后来卖给了戏班子。那时候女子不能登台,她只能在后台打杂,却一个人瞒着班主偷偷的学戏。她嗓子好,唱的好听,很多人都喜欢她。她却跟我说,只想嫁我一个。茉莉,我见到你的第一眼,还以为是她回来了……”
      白茉莉浑身发抖,像一片秋风里的落叶。谁都知道,荣先生的原配妻子姓苏,是有钱人家的小姐,不叫什么阿翠。虽然他心心念念的想着阿翠,可不管从头选择多少次,他还是会选择苏小姐……很多时候男人的多情,是建立在更加残酷的无情之上。
      因为她像阿翠,所以他娶了她。那么真正的阿翠呢?
      她问:“不知阿翠她……”
      “她死了……”他异常温柔而惆怅的叹了一口气,“我杀了她。因为她不肯等我,她要嫁给别的男人……”
      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突然抵在白茉莉的额头。她闻到金属硝烟的味道,那是一把勃朗宁手枪,装饰着白银的花纹,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她的心里一片冰凉,连眼泪也冻住了。
      “茉莉,你知道我是个怎样的男人?属于我的东西,永远都是我的,哪怕我不要了,也不能让给别人。我曾经给过你机会,只要你留下,当作什么也没发生,那我也会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可是你非要走,世杰在码头等你,你的心早就飞到那里去了……茉莉,你已经不爱我了。”
      “一个不爱我,想要离开我的女人,我应该怎么留住她呢?”
      白茉莉盯着他握枪的手,然后是枪后面的脸。那是一张保养的很好,端庄的脸,眉眼间却有种凌厉的邪气。很多年前,也有一个叫做阿翠的女子,为了这张脸交付一生,万劫不复。
      她可以求他,也许还有机会。
      但是活下来,未来还有什么期待?
      极度的恐惧像一根紧绷的弦,她笑了笑,那根弦便突然间断裂了,化作一阵阵细沙,消失无踪,眼底一片荒芜。
      她想起小时候第一次进戏班子,班主说:入了这行,时间一久,人戏不分。谁较了真,谁的日子就过不好了。
      这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说话的机会。
      她静静的开口:“是的,我不爱你。我要离开你。”

      一声沉闷的枪响,划破了浓稠的黑夜,片刻之后,终归于寂静。

      月光清朗的码头上,一个俊逸的青年正频频看着手表。
      已经九点了,她还没有来。身边的人一个个一对对的过去,只是没有那个纤弱窈窕的影子。
      他有些心急,却又笑自己多心。只是过去了一分钟而已,或许是她出门晚了,又或许是叫不到车呢?总有些意外的,既然她都已经做了决定,他就应该相信她。
      他望着停在港口的轮船,一缕缕黑烟飘散在深蓝的夜幕下。很快,他们就能漂洋过海,去到梦想中的国度,从此相依相伴,再也没人来打扰。
      那是如此美好的未来。
      天边的云渐渐散开。
      这是一个月光很美的夜晚,他微笑起来,像梦一样,美丽的夜晚。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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