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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私客 ...

  •   清泉殿是没有女弟子的。
      女修在修者中的数量原就少,丹道每年入门的人更是少得可怜;云歹朱本以为是巧合。
      第二日见到别殿女弟子前来求准丹道讲习的旁听,才知道亦有对丹药感兴趣的弟子,被别殿选去后,来清泉殿旁听。清泉君从不在意师承,爱来的都能来,只要别乱动他谷里的灵花妙草,一切好说。
      清泉君喜欢女孩儿,不拘垂髫小童,又或年貌已长于他本人,一概笑面相迎,从不刁难呵斥。云歹朱听得有女修感叹,入蒙山门本是冲着清泉殿而来,无奈清泉殿不收女修。

      云歹朱客居清泉殿已有七日,清泉君坚持说要等饺子好起来,和馄饨一道向云歹朱磕头,才睡得着觉。云歹朱也不知道说什么,这几日同食同寝,他可没见过清泉君哪天是睡不着觉的。
      说来也怪,清泉君纵然看上去未及弱冠,但问道之人本就不能以外表论年岁,他也该是云歹朱太爷爷辈儿的人了,无正事时竟然真如稚子一般黏人。尤其是黏着云歹朱,爱腻在他身上不下来。清泉君体内一张须方鼎三千二百余斤,导致云歹朱某天早上提水的时候,突然觉得盛满水的水桶真是轻得让人诧异。
      那时云歹朱心中一动,心道自己莫不是短短时间变得强壮了?于是想也没想就进了内殿找清泉君一试。彼时清泉君正在一地摊开的古籍中找老丹方,大串大串墨字随着他的手掌从陈旧纸张中浮起,环绕在室内。云歹朱挥手一扇,挡住视线的字就像飞花一样向旁边飘去,他穿过铺天盖地的药名和注释,向坐在中央锦垫上的清泉君走过去。
      清泉君见云歹朱来,露出一个疑惑的笑:“嗯?”
      云歹朱确实也是晕了头,俯身就把清泉君合住,欲将他抱起。
      清泉君也不问所以,从善如流地将手臂拢在云歹朱颈后,整个人如菟丝子一样缠了上来。云歹朱一用力竟真的把他抱离了锦垫。

      清泉君身形不算矮小,但云歹朱毕竟高挑,清泉君与他一比便只及耳际,被他这样一抱,立刻调整了姿势钻到他胸口。云歹朱掂量了一下,觉得不大对,又不好立刻撒手,于是问道:“清泉君,你今日……”
      清泉君手向外一指:“须方鼎在中庭里晒日头呢。”
      云歹朱:“……”

      所以,云歹朱抱着这百四十余斤在手,还有三千二百余斤在中庭里。

      这时有个没见过的童子挑开内殿前垂下的竹帘,见了云歹朱和清泉君,又立刻放下帘子,退出三步外,行礼道:“清泉君,纯元殿那边补了您给私客定的牙牌,如今已好了;请持牌人上纯元殿一趟,交一滴血,好入牙牌符阵。”
      清泉君对云歹朱道:“本君给你定的五尾牙牌,进本君居所不必知会。你且四处走走吧。”
      云歹朱觉得这样的权限似有些太高了。但他是客,主人盛情,却之不恭。于是云歹朱郑重谢了清泉君,才随童子去往纯元殿。

      纯元殿是蒙山派修习符阵之殿,殿主人纯元君是掌门亲传,灵武双修,但据说都修得一塌糊涂;被上任纯元殿主人瞧中,抢了去每日鞭打逼迫,生生逼成一代阵法宗师。这些算不得秘辛的秘辛,都是清泉君日常向云歹朱叨叨而来的。
      是以云歹朱这几日还未出过清泉殿,亦将各殿主人的传闻听了个七七八八。

      至纯元殿,倒是没能有幸见到那位纯元君,说是闭关有些日子了。牙牌这样的冗务,大弟子们全权接手。
      云歹朱拿到了雕五尾鲤鱼的牙牌,掌心大小,穿以墨色绡带。
      蒙山派弟子所得牙牌,悬于腰间,雕鲤鱼一尾至六尾,根据身份高低有所不同。一尾通蒙山大阵;二尾通书斋讲堂;三尾通所在殿门;四尾通各大外殿;五尾通殿主人居所,六尾通观天之阁。
      如此,云歹朱除了掌门所在之观天阁,整个蒙山派几乎是畅通无阻。
      他不禁有些惶恐。

      酉时三刻,玄光殿四弟子带一群内门回了蒙山。说是在燕水湖采收寒铁的时候遇了温山贺氏子弟,莫明其妙挨了伏击,折损好几人,余下弟子也都带了伤。贺氏打完就走,也不似来抢寒铁,倒像恶意示威。一时玄光殿有些骚动。
      清泉殿人不多,去了一半以上的弟子才忙活过来,剩下的留在殿内同清泉君一齐赶制丹药。毕竟许多愈伤好药需得现做方有奇效。
      云歹朱在傍晚时自请去玄光殿送刚出炉的丹药,在大殿外就遇上了面色阴沉的玄光君。玄光君让身后两洗剑童子接了药,自己则挡在云歹朱前面,没让他进殿。云歹朱也不逾越,只是行了礼便要返回。
      玄光君却在他身后说:“云歹朱,随我一走。”
      云歹朱听得玄光君自称“我”,便明白他恐怕有于私的话要讲,于是向旁退开二步,让玄光君先行,自己跟在后侧,不远不近。
      云歹朱的出身,令他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进退,玄光君对他是额外存了些同情的,但又不到容忍的地步。

      离开玄光殿一段路,玄光君带云歹朱踏上一条铺了磨石的长径,是去往蒙山书斋的方向。他一路不说话,云歹朱也就默默跟了一路。及至穿过僻静竹林,玄光君忽然停步,转过身来。
      云歹朱也站住,恭敬地不与玄光君对视。
      玄光君带着的是一把与弟子对练时所用的不开刃的剑,连着黒椴木鞘。他握剑的手臂一抬,剑鞘末端便顶在云歹朱脐下一寸之处,云歹朱不知何意,忍住了并不避开。
      “作为玄光殿主人,本君对你没有看法。”玄光君道,“不收你为徒,乃因本君精力有限,你资质亦不足。但求强之心不应当被否定;玄光殿教习,演武,都许你前来,只是死伤自负。”
      云歹朱且喜复惊,向着玄光君欠身行了半礼:“多谢玄光君准许。”
      而玄光君手中顶着他的剑鞘没有撤开,而是沿着下丹田向下移动,最后抵在云歹朱两腿之间。冰冷坚硬的剑鞘隔着衣袍顶住脆弱的地方,云歹朱骇得寒毛直立,生生受着。
      “作为赵星司,我有些事不得不提前警告你。”玄光君一张菩萨般悲悯的脸孔上没有任何表情,“白釉喜欢美人。不光是你,只要姿容过人,他便亲近。”
      云歹朱又不是傻,自然也看出来了,于是诚实地道:“云歹朱知道。”
      “知道并不够。”玄光君继续道,“我还要告诉你,白釉是从来管不住言语和举止的。但是,我希望你时时刻刻管住你自己。不论白釉行止如何,你若是逾越,我会通通算在你的头上。”
      云歹朱不晓得世上有人光是面对面说话,就能有这番压迫,玄光君不长的一句话说完,云歹朱已经汗湿了背脊。他稳住心神才应道:“云歹朱记下了。”

      玄光君审视云歹朱片刻,才收回手,剑鞘离开了。
      他重新在前面引路,行了几步,突然背对着云歹朱又道:“……若是你确定他在向你求欢,不要离开,立刻让人来玄光殿通知我。”
      云歹朱飞快地抬目看了一眼玄光君的后背,似有所悟,还是认真道:“明白了。”

      玄光君引着云歹朱去的确实是蒙山书斋。
      云歹朱才得了牙牌,还没来得及到过这里,举目环望,一时觉得清风入怀,叹为观止。书斋在一处天坑中央,坑中望不到底,只有白云堆叠,如宝盆盛雾;书斋悬空而建,竟是两座一模一样的八层六角塔,底部相接,一正一倒,似湖中倒影。只是下方颠倒的塔楼半隐没于白云之间,偶有飞鸟停于飞檐兽首,才让人看出那塔是实实在在倒着建的,并非虚影。
      书斋匾额上也是非常直白,上书:十六层书斋。
      而颠倒的那处也有一相同匾额,字却不同,写的乃是:爱来不来。

      云歹朱:“……???”
      玄光君大概也知道云歹朱在看什么,肃然道:“我派飞升老祖,书法造诣独辟蹊径。”
      云歹朱心道,不,这不是书法造诣的问题。

      书斋前有两童子为他们开门。
      一楼本该悬祖师画像的地方只悬着一副空白画卷,左右分挂二联曰:
      愿逐东流水/还曾饮清风/不登仙楼不回头
      难得容虚目/又有真心人/不上云霄不肯休
      横批:你且看你

      云歹朱看了那对联好几眼,只觉心中发憷,总像是有人在说些什么他该明白的东西,然而现在他并不明白。
      玄光君也由得他驻步,并不催促,反而问他:“你看那对联,写了什么?”
      云歹朱虽然不解玄光君之意,还是逐字读了一遍,老实承认自己看不明白。
      玄光君道:“现在不明白,以后总会明白。你且记住,这是老祖对你,云歹朱,一个人说的话。”
      云歹朱讶然。原来这对联上的字,每个前来的人看到的都不一样。
      只见玄光君亦看着那对联,似是几不可觉地露出一点笑意,自言自语般道:“云歹朱,你可知道当年清泉君白釉,看到什么?”
      云歹朱问:“是什么?”
      玄光君道:“真病无良药/药本不是药/药不救死;大悲亦无酒/酒并不是酒/酒不安心。横批曰,难得糊涂。”
      云歹朱又问:“清泉君可看明白了?”
      玄光君道:“他那个时候同我说,‘祖师爷实在高妙,我说我怎么一个字都看不懂呢,原是我糊涂得正好’。”

      云歹朱抬头看着那“你且看你”,点点头。
      他没敢问玄光君来时看到的是什么联,玄光君也没与他说。

      于是云歹朱转而问道:“只是这画像,为什么是白的?难道不应该画着祖师爷么?”
      玄光君看了他一眼,冷淡地说:“当然是有画的。只是凭你现在,祖师爷觉得你还不配见他。”
      云歹朱:“…………”

      玄光君最后带他绕过香案和屏风,来到书斋的楼梯前,只见楼梯所用木料表面,密密麻麻都是烧烙字迹。玄光君道:“向上去吧,能走到几层,就在几层挑书。比你所达层数低的,不必看;你尚到不了的,自然也没得看。”
      云歹朱谢过玄光君,抬步上楼。
      踩上第一级楼梯,他立刻知道脚下这些字迹恐怕全是符阵,自己不专心致志,连一步都迈不上去。
      “不要去认脚下的字。”玄光君道,“你且专心,今天之内至少挑一本入门心法出来。”
      云歹朱知道玄光君是为自己好,咬牙顶着楼梯符阵的压力,应了声好。
      玄光君也不知听到没有,转身就出了书斋,回玄光殿去了。

      云歹朱走出十来阶,已然出了一身虚汗,他扶着楼梯扶手,心中默念祖师爷让他看过的对联,不明所以,只觉定心。
      你且看你,你且看你。
      到底上不上得云霄?

      话说到清泉殿众弟子忙至日落,方才将玄光殿伤重的几个修士稳住,其余轻伤者也都得到了诊治。丹药眼下已足够,清泉君因身上伤处还远未痊愈,便以一鹅代步,慢摇慢摆地来了玄光殿。
      那鹅看着不大,倒确实不是凡物,毕竟清泉君自带须方鼎,谷内都是些灵秀鸟兽,再没哪个能轻易掂得动他。清泉君那鹅还因此有个十分自嘲的名字,叫“识抬举”。当然,没人敢叫。
      鹅就只有鹅这么大。清泉君舒袍缓袖,飘飞的衣袂几乎把身下的白鹅都盖住了,远看像他身下凭空长了两根鸟腿,颠颠地走近来。

      玄光殿弟子多,见了清泉君无不让开道,行礼道:“清泉君。”
      清泉君一笑,脸上便有两个不明显的酒窝,他向众弟子们手一挥:“孩儿们,被温山贺氏的狗咬了?都别委屈,本君想找借口弄他们家很久了,现在可算找着了!”
      玄光殿内外弟子都纷纷应和!他们知道,集体寻仇这种事,玄光君往往考虑大局,不会轻易允许他们去;但事关清泉君,就不存在什么大局不大局了,玄光君必亲自撵上门。
      玄光殿门下剑修受门风影响,多耿直率真,恩怨分明,要他们忍辱负重是比较困难的。玄光君毕竟年纪身份摆在那里,沉稳和深思熟虑都是不得已。因此那个睚眦必报的清泉殿主人,反而颇对这些武夫的胃口;这人药典读多了也有些忘性,记仇倒是记得死紧。

      玄光君见他来了,果不其然迎出内殿去,道:“温山贺氏,早年那事?”
      清泉君道:“事情不大,但我委屈。”
      玄光君道:“嗯。”
      清泉君:“教训他们一下也就可以了,重要的是,我的火种……”
      玄光君:“枫华,今晚开匣晒好本君的剑。”
      弟子枫华:“知道。师尊要请哪一把?”
      玄光君:“小迦陵频伽。”

      清泉君笑眯眯,手肘支在鹅头上,撑着脸颊自下而上觑着玄光君,道:“唉,赵星司,你是我大蒙山派中第一威武的男人。”
      玄光君不理他,转身进内殿去。
      身后众弟子跟着起哄,齐声道:“师尊威武,耀我蒙山!”

      那边厢的云歹朱专心爬楼,仅爬到一层,看见宽广廊殿里排排码放的书架时,已经双腿发软,一下就跪了下去。
      他知道自己眼下的实力,就是要从这第一层看起了。
      于是这一跪,云歹朱顺势就面朝放满典籍的书架拜了下去,口中道:“谢各位前辈,指我明路。云歹朱定当有所得。”

      清泉殿的黄谷早先与他提过,进书斋,要自己报上名字。这是规矩。
      云歹朱报了名字好一阵,身上沉重的压力并未消失,反而越发沉重。
      他咬牙忍了忍,还是道:“在下云殊,定当有所得。”

      看不见的威压陡然散尽。云歹朱缓了好几口气,才勉力从地上爬起来,向刻着“壹之壹”的书架走去。
      云歹朱练气一层而已,但也算是摸在了玄门的门槛儿上了。他将丹田里那一点点微弱真气提起来,慢慢运转,手指摸上一排典籍,顿时细微的声音与不甚清晰的文字如洞顶雨水一般倒灌而入,在他的灵识中一转即灭。
      他沿着书脊慢慢摸过去,摸了一排又一排。终于在摸到“壹之拾叁”的时候有那么一本,在那些声音和字迹涌入之时陡然亮光大炽,在灵识中环绕不休,似是有些嗡嗡钟鸣。
      就是它?云歹朱有些不信,将典籍先抽了,抱在怀里,又沿着书架继续摸下去,直到真气不支,眼前一黑险些倒地,才不得不承认,这书斋就是要人读完一本,再下一本。贪心是不行的。
      他拖过一个蒲团坐下,却见天色已暗了,残旧的书卷封页上得字勉强能看清,乃是一册《此间万象书》,薄得要命。云歹朱叹口气,揣着薄册,蹒跚下了楼去。
      出得书斋,天色已晚了。
      只见决明子挑了个暖黄的灯笼,在等着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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