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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人鱼童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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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还那么小,春山仍未长大。
我的世界是一片好汉无期的海,蔚蓝如茵茵芳草,凄凄如雾,一团团弥漫在柔软纤弱的年轮里。
如果还能回首,如果还有如果。
春山大约只是经过,就像晚风拂过一片叶,是风的不期然,却是叶的惊心动魄。
故事的开端,相遇是万千如一。
可是那时,春山就要死了。
他睁着宝石一样的眼睛望住我,连串的气泡升腾。他不能言语,连挣扎也忘却。
春山小小的一团,舒展的四肢,泛着阳光颜色的面庞,呵——我的心一时酥软。
触碰他不断喘息的胸膛,如此温暖,胜过日出时分被朝阳灼烫的海面。
我的发在海中绵延,春山握住一缕,紧紧。
我送他到沙岸,细小的白沙沾满了他满是童稚的脸。
春山粗短的小手指指向我,嘴里不断往外冒着海水,喘息不定,“妖…………妖怪!”
我笑,摸摸他的小脑袋。转身便要越下深海。
他的手却不松开,攥紧了我的头发,我又犯傻,忘了这一茬,只想潇洒转身,差点扯掉一块头皮。
“你松手呀!”我说。
春山眼睛睁得似一双铜铃,傻瓜一样,“妖怪,你原来会说话!”
“我本来就会说话呀!”
他突然傻乐起来,一团扑到我胸前,攥住我被海水泡得发腻的手臂。“你…………你别走!我叫阿爹来看,真的有海妖,有精怪!”他大约还小,不知究竟该如何形容我。可他当真回头,作势要大喊,我连忙捂住那张缺牙漏风的嘴,惊吓不小。
“我又不吃你,喊人做什么?快回家吧,我也该回去了,你阿爹见了我,约莫要将我煮熬汤吃。”
他不松手,歪着头看我。笑嘻嘻说,“我叫春山,你叫什么?你救了我呢?是恩人,我该给你磕头!”说完也不等我答,脑袋撞着一旁的大岩石,咚咚咚磕了三个头。
我一呆,无奈,只想早些脱身,谁知这孩子如此敏捷,瞬息已将我抓牢,大大地傻笑,露出惨兮兮的门牙,“你长得真好看!还没说你叫什么名呢?”
我无意与他拉扯,再加之他赞我貌美,我虽是人鱼,却到底是女孩子,唔,活了六十几年,但仍算是小小年纪的,不免有些面红娇羞,支支吾吾答,“我叫落沙。”
“这名字好怪。”他自顾自嘟囔,“不过没关系,落沙妹妹,你救了我,就是我春山的大恩人,以后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春山我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
这孩子小小年纪,已是一身江湖气,还——还竟唤我落沙妹妹,我这年纪,已足够做他祖奶奶。
真不懂礼貌。
他却说,“嗯…………咱们以后一处玩吧。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有事,只管报你春哥的名头,看谁敢动!”
谁要他管!
日头都快落尽,红红地烧过来,一团大火,将春山肉团团的小脸颊染得绯红多汁。
岸崖后人声渐渐袭来,大约是来寻他的人,我不能再陪他耗下去,只管脱身,回头望见他焦急又失望的脸,有些不忍,真是个傻孩子,才说我是妖怪,这下却又要死缠着同妖怪做朋友。
我潜入海底,游鱼五彩,珊瑚斑斓。
可是…………多多少少,有些寂寞呢。
不知时光何许,多多少少从东到西,游得累了,突然间海水深邃的镜面中浮现出春山瘪着嘴,想哭却又咬牙忍住的脸。
心中似有游鱼一串,摆尾而过。震荡圈圈涟漪,细微却又辽远缠绵。
不知是否仍记得我——一只妖怪,或是一条人鱼。
渐渐,我已忘却我姓名。
在潮汐轻拍下冒出一点点,顷刻他已提着大桶呼喝着向我跑来,真神奇,他竟如此快速地发现我。
“落沙落沙!”他挥舞着手臂高喊。
落沙,我的名字呀。
我几乎忘却我姓名,多可怕。
幸好还有个傻孩子记得。
渐渐看清他。
夕阳余晖下,金色的轮廓里,春山已是少年模样,却仍挂着多年前憨傻笑容,等不急我上岸,便扑通一声跳下水,眨眼间已到近前,这孩子自小海边长大,自然是凫水好手。
“落沙落沙落沙。”春山抓着我的手,其间还黏着我的头发,拉扯间,有些疼,又觉得没得什么重要。
他的眸子那样亮,落日将死,他的眼瞳却装满了一整个星空。
他迭声唤着,“落沙落沙。”——连我自己都已抛却的姓名。
他如此欣喜,欣喜得不住摇晃我的身体,“你傻啦?我是春山呀?不记得我了?怎么会有你这样傻的妖精!”
他是如何在第一眼将我认出呢?
海涛起伏,海浪翻飞,旋转的天地,燃烧的太阳。这一切的一切,都耀眼过我。他如何在所有壮丽的景象中独独一眼将我认出。
十年了吧,他竟还记得我的名字。
春山,我记得这张脸呢。“还是这样孩子气。”我目光涣散,伸出手细细抚摸他似初生艳阳一般生机勃勃的脸,“难怪要叫春山呢。”
他似羞赧,挠挠头,嘿嘿咧嘴笑,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
“春山,你的牙都好了呀。”
他愣了一愣,随即大笑,“那是那是,老子现在铁齿铜牙,咬石头都成。”
同春山在一起,似乎永远不觉得寂寞。
他不知从哪听来那样多的故事,仿佛足够说上一辈子。
他口中的故事有千万般精彩,我却只记住他说话时飞扬的神采,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叹息,他的欢乐,他唇角微微上扬的弧度。
春山啊,是我孩子气的神。
海洋的广袤装不下我一颗跳动的火热的心。
星空与大海织就的梦幻,是我寂寞太久,还是命中注定的沉溺。
海水微凉,轻拂我银色鱼尾。
春山就在我身旁,咸涩的海风为证,我与他亲吻交缠,这一世仿佛已如藤蔓紧紧合抱,相依相扰。
他将我紧紧抱在怀里,似乎要生生碾碎我的骨与肉。
我将融化在他滚烫的胸膛之中,生平第一次落下泪来,一颗颗落地成珠,饱满圆润,倾国倾城。
他们一颗颗随海水而去。
人鱼的泪,倾国倾城,最终却仍是回到海底。
春山说,要在一起。
我们便在一起。
村里的人都说春山疯了,魔障了,被海妖勾了心,把家都搬到绝壁下,海风凄凄,他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你我之间不过双双对望,却已是心满意足。
有情饮水饱,春山已是我的一切。
“总要有磨难,不然故事篇章怎能动人?可是落沙,我们总能在一起,一辈子。”春山轻轻啄我耳后,我的鱼尾还在沙滩上傻傻扑腾,止也止不住,此刻我如此恨它,恨自己只不过一尾鱼,做不得人,成不了他光明正大的妻。
我抚摸着他瘦削的身体,心酸无以言表,“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春山说,“你无须给我。”
他猛地推开我,大喊,“别上来!别让他们发现你!”
春山的爹带着村子里的壮汉来捉妖,春山不肯走,被他们绑得身体扭曲,春山的娘在岸上号哭,我躲在水中,嘲笑自身愚蠢。
春山仍在喊,声音渐渐细微虚弱,“落沙,好姑娘,别出来。等等我就回。”
我渐渐不明白,我是谁,春山是谁?缘何相遇,缘何相知,缘何相守?既然一切如此艰难,又何苦挣扎。
海风哭号一夜。
天空泛白时,我回首望见春山蹒跚的影,颤颤巍巍从一座石跳到另一座,渐渐近了,我心似火焚,不顾一切地往岸上冲,可恨这鱼尾,一上岸即如残废,拖着它,费尽一身力气还爬不过三尺远。
春山从巨石上跌下,好半天才站身来,一个劲朝我摆手。
我却瞧见了,我瞧见了,他们竟将他打得遍体鳞伤,一条腿已被打断,看得见骨节处露出的森森白骨,海天之间渗出的飘渺光束,让我看的清他鲜血纵横的面容,仍是笑,拉扯着嘴角的伤口,依然面对我,露出他天真的,孩子气的笑,“别…………我过去,你等等,别着急。”
我怎能不急,只可恨鱼尾累赘,半晌仍在原地挣扎,我恨,眼见他似在荆棘行走,步步艰险,我缺只能原地等待,怎生不恨,恨不得举刀斩了这粼粼鱼尾。
手无利器,我只得捶打它,疯了似的抓一大把鱼鳞便撕,看它血肉模糊,任自己痛得心神俱裂。
还是他握住我手,笑说:“这是怎么?发脾气就打我嘛,没事,相公皮糙肉厚,随你怎么高兴怎么来。可别折腾自己了。瞧瞧,你可真是狠哪。”
我大哭,又不敢碰他,他浑身是血,看的我心惊肉跳,“春山,我只恨我自己无用。害你受这样多的苦。”
“没事,以后就好了。”他靠在我身上,头枕着我蜷曲的尾,“我们是一定要在一起的。”
他手指远方,“落沙,你瞧,太阳出来了。”
后来呢?人生不过匆匆数十载,白驹过隙,弹指一挥间。
春山甚至什么都没留下。
不,他留下了我的千万年永存的回忆。
我听过那么多,那么多人妖相恋的悲惨故事。
可是最终还是决定试一试。
因为春山,不是别人,而是世上独一无二的春山,是亿万浮生之中,唯独与我相遇的春山。
是你,只是你。
春山老了,白发苍苍,睡倒在我怀里,“我是不是老得很了?你一定不喜我了。”
那日夕阳还在,久久流连。
我吻着他干涩的唇,笑着说:“不,春山,你永远是我不老的孩子气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