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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夺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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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高欢的许可之后,高洋带着医官顺利地进入了囚禁高澄的小院子。
晌午时分,明媚的阳光透过窗户纸照耀进来,暖烘烘的,令人颇为惬意。屋子里关着门窗不透气,他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这气味立即牵动了他的神经,令他越发地紧张。他顾不得敞开窗子,就步履匆匆地进了内室,想看看高澄现在的情况究竟如何。
出乎他意料的是,高澄正坐在血迹斑斑的榻上发怔,好像在思考着什么,并没有什么痛苦的表情和病恹恹的模样。要不是看他苍白暗淡的脸色,破损不堪的下唇上布满了暗红的血痂,还真看不出他昨天刚刚遭遇过极其严重的殴打。
“哥,你这是……”他惊愕道。
高澄太过走神了,并没有注意到弟弟进来,直到弟弟开口发问,他这才猛然回过神来,“啊?你怎么进来的?”说着,还颇为警惕地朝四周张望一番。他注意到高洋身后的医官,这才释然了。“你过去求兄兄了?”
他的声音虚弱而沙哑,虽然能勉强扶着围栏坐着,可他刚想起身,就牵动了伤口,顿时倒抽了口冷气。
高洋急忙上前搀扶,“你不要动,受伤那么厉害,干嘛不躺着?”
高澄忍耐了好一会儿,方才舒展了眉头,勉强装出笑容来,“你这话说的,换成你像我这样,你也躺着?”说着,吃力地抬起手来,指了指自己的后背。
高洋在榻沿上,探头朝哥哥的后背瞧了瞧,顿时骇然,脸色都变了。
只能用“体无完肤”来形容此时的惨况了,不但皮开肉绽,满是大面积的狰狞伤口,还结满了累累血痂。有些地方已经开始化脓,黄白色的脓液混合了淡红色的血水慢慢地渗透出来,流淌得到处都是,褥子上早已狼藉不堪了。
他不忍再看,连忙冲门口的医官招了招手,“还愣着干嘛,快来给大郎君治伤!”
医官连忙上前,和高洋一起动手,小心翼翼地搀扶着高澄,让他俯卧下来。随后开始着手治疗。
首先要做的,就是清理伤口,防止更深一步的感染。尤其是已经红肿化脓的部位,必须先将最外面那层血痂一一去除,挤出脓汁,以盐水清洗,然后撒上止血消肿去毒的药粉。有很多地方已经生出了腐肉,只能用小刀刮除,否则伤口无法愈合,只会越烂越严重。
医官有点犹豫,他怕高澄吃不起这样的苦头,于是迟疑着把治疗的具体办法和他讲解了一遍,然后用颇为担忧的眼神望着他。
“没事,你弄你的吧,又不是第一次了,我的经验足着呢。”高澄满不在乎地示意医官动手。
高洋试探着问道,“你咬住点东西吧,别又把嘴唇咬坏了。”
“不用,跟你说话,分分神儿就成了。”
在清理伤口的过程中,高洋不敢看医官手下的血腥状况,只得蹲身下来,紧张地望着哥哥,生怕他吃不消这样的剧烈疼痛。
“哥,你现在怎么样了,除了外伤,还有没有别的事?我昨天下午过来打听时,你还昏迷着,我快要担心坏了。”
他紧紧地攥着褥单,簇起的眉头再也无法舒展开来了。可饶是如此,他仍然语气轻快地回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小到大经常挨揍,早已练就一副金刚不坏之身了。你说说,一般人挨上一百大板会怎么样?”
高洋正望着他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发呆,哪里有心情回答他的问题。
于是他努力地咧嘴笑了笑,自问自答道:“就算没一命呜呼,也要去掉半条命了。上次你才挨了五十板子,就趴了好几天。现在你看看我,除了一点皮肉伤,根本没什么大事。要不然你刚才进来时候,怎么会目瞪口呆的?怎么样,佩服吧?”
高洋沉默片刻,然后言不由衷道:“佩服。”
他很清晰地望见,哥哥紧攥着褥单的手太过用力,关节很明显地凸出了,皮肤接近透明,隐约能看到里面的骨骼和筋络。他很快就汗流浃背了,仿佛自己的后背也在隐隐作痛,很难过。
高澄知他害怕,又知他不想离开,只好努力坚持着和他说话,以分散彼此的注意力。
“你不必为我担心,从小到大咱们一直在一起,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最清楚……什么大风大浪,九死一生的都过来了,还有什么好怕的。你以后也要坚强着点,不要像现在这样,动不动就哭,见点血就害怕……唔……”
说到这里时,恰好医官手中的小刀将他伤口边缘的腐肉刮去,碰到了些尚且有生命力的地方,他实在忍不住了,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与此同时地,褥单被他一下子扯裂了。
高洋顿时落下泪来,他一把抓住了高澄的手,哽咽道:“哥,我不争气,我忍不住……”
他的手心都掐破了,不过弟弟吓成这副模样,他只好咬牙忍着,将脸转向内侧,生怕弟弟看到他痛苦扭曲的表情。
过了好一会儿,渐渐能适应这样强烈的痛楚了,他这才转过脸来,看到高洋脸上的泪水,他本想伸手给他擦擦的,无奈他自己的手上也满是汗湿,只好用撕裂了的褥单给弟弟擦了擦脸。
高洋努力地忍了好几次,才将勉强止住了泪水,颤抖着声音道:“哥,你实在疼的话,就叫出来吧,看你这样怪难受的。”
“没事儿,就疼那一下子,现在好多了。”
他粗重地喘了口气,汗水渗到了眼眶里,有点咸涩的感觉,眨了眨眼睛,方才淡化了。他继续说道:“这一次,你肯定是苦苦哀求了兄兄,他才让你带人来这里吧?其实你不用多害怕,他正在气头上,等过几天消气了,自然会放我出去的,他要是真打算杀我,这顿板子肯定要了我的命,怎么会留我到现在?”
高洋点点头,仍然紧握着他的手,一刻也不肯松开。“嗯,我知道了。”
“为什么去求情的是你,家家呢?她现在在干什么?”这个问题是高澄目前最为关注的。
高洋将他打听出来的消息向哥哥一一讲明。
听完之后,高澄的神色变了,很明显地忧愁起来,“这么说来,这一次兄兄定然不肯轻易放过我。”
“那,那可怎么办啊,要不然,等过两天兄兄气头过去了,我再去求求情?”
高澄摇摇头,苦笑道:“没用的,他那人一贯很有主意,怎会轻易为几句说辞改变?他不准家家出院门,就是为了防止她去找外间的大臣,或者娘家的那些贵戚们给我说情。如此做法,必然想绝了我求生之路。”
说话间,他后背上的疼痛越发地剧烈了。尽管医官在剔除腐肉时候已经尽量小心,生怕加剧他的痛楚,可饶是如此,仍令他数次呻吟出声,全身都剧烈地颤抖着,再也无法和弟弟从容对话了。
高洋又是紧张又是害怕,终究还是抬眼来朝他背上的伤口往了一眼,但见血肉模糊,实在是惨不忍睹。他忍不住地叮嘱着医官,“你小心着点,没见世子都痛得快不行了吗?”
“是,是,请太原公放心,下官一定尽力而为。”说话间,医官加快了手下的速度,终于把所有坏死掉的皮肉清除干净了。又用蘸满盐水的纱布敷了上去,逐次按压,将隐藏在血肉间的脓水一一挤出。
此时的痛楚有如钝刀子在肌肤和□□间慢慢切割,零割碎剐一般,再加上浓盐水的刺激,昨日的杖责和现在比起来,简直就是微不足道。
高澄几乎咬碎了牙齿,仍然避免不了地惨叫出来。然而疼痛一次比一次剧烈,火烧火燎一般,捱过一次,又越发猛烈地袭来。直到他的意识陷入了短暂的模糊,这才勉强捱过了这场煎熬。
医官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湿,退出去开方煎药去了。高澄昏晕了好一阵子,直到弟弟端来温热的酪浆,一点点地喂他喝下,他这才从虚脱的状态中渐渐回转过来。
他俯卧在血迹斑驳的榻上,皱着眉头,静静地望着地面,思忖了好一阵子。等到稍微恢复了点力气,他方才虚弱不堪地小声说道:“你不用再去求兄兄,也用不着去寻家家,我教你去寻一个人来。”
“谁?”正坐在榻沿上不知所措的高洋闻言之后,立即两眼放光地追问道。
高澄喘息了几次,攒足力气回答道:“司马子如——思前想后,只有他能救我。”
“真的有用?那我马上就去找他。”说罢,他立即站起身来,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过去找来救星。
高澄急忙叫住弟弟,“唉,你这么着急干嘛。他和你又不熟,单凭你几句话就能答应帮忙?”
“这,这可如何是好呀?”他有点张徨失措了。
高澄很快就想出了办法,于是抬了抬手,“你把外面的衫子脱掉。”
他很是疑惑,不过并没有多问,老老实实地脱掉了衣裳,露出里面的中衣来。
“转过身去,蹲下来。”
他按照哥哥的吩咐一一照办,满腹疑惑,不明白哥哥这是要做什么。
过了片刻,高洋的后背上有了点感觉,痒痒的,麻麻的,很奇异。他是个很怕痒的人,尤其是后背,更是经不得半点撩拨。果然,他的身体微微地战栗一下,忍不住地笑出声来。
“笑什么笑,不要乱动。”背后传来了高澄在恼火之余又夹杂着几分好笑的呵斥声,仿佛他也在极力忍笑,周围的气氛莫名其妙地暧昧起来。
似乎哥哥正用手指在他后背的衣料上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他越发痒得厉害,却不敢再笑出声来,只好极力隐忍。可越是忍着,注意力就越往后背上集中,肌肤也越发地敏感起来,一阵阵奇痒。衣料很薄,似乎被一种液体渗透了,那液体有点粘稠,很快就将衣料黏着在他的肌肤上。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这古怪的腥甜混合了药粉的清香,嗅在鼻子里,说不清地怪异。
好在没过多久,高澄终于停止了动作,长长地吁了口气,吩咐道:“好了,穿上衫子吧。”
高洋捡起地上的衣衫迅速穿起,然后转过身来,“哥,你在我背后写了什么?”
“你回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之前的疗伤过程太过漫长,剧痛的折磨已经将高澄仅剩下的体力消耗殆尽,他现在很累,不想多说话了。“你去见了他,把这个给他看,他应该会来的。”
高洋有点踌躇,犹疑道:“他要是不来呢?”
“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候再说吧。”说罢,他乏力地摆了摆手,示意弟弟出去,然后闭上了眼睛。
……
高洋出门的时候,院门口的侍卫面无表情地上前,将他从上到下地搜索了一遍,确认没有夹带任何书信文字,这才放他离去。
他的心怦怦地乱跳着,有如做贼一般,走出很长一段路,确认没有人跟踪他,这才慌里慌张地小跑起来,远离了这块是非之地。
然而,他并没有立即出门去找司马子如,而是径自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他站在一面巨大的穿衣镜前,静静地伫立着,打量着镜子里的那个人。此时正值中午,阳光映照在光滑的铜镜上,折射出刺眼的光芒来。他的脸庞被镀上了一层灿烂的金黄,似乎从一只人人鄙夷的野雉摇身一变,变成了彩翼耀眼的金凤凰。
看着看着,高洋微微地眯缝起眼睛来,原本古井无波的黑眸里,渐渐生出一种复杂而奇异的光芒。他缓缓地伸出手去,一点点地摸向铜镜,摩挲着镜子里那个完全陌生的人影。
到后来,他脱下外面的衫子,转过身去,扭头打量着后背上的字迹,那是高澄用手指蘸着鲜血写下的。衣料洁白,字迹宛如绽放在皑皑白雪中的朵朵寒梅,殷红刺目。
只见上面写道:“近以事触严亲之怒,罪在不赦之条。身被羁囚,命悬汤火。痛援手之无人,欲求生而少路。唯望君施转圜之智,上启王心,下全予命。苟使父子如初,敢不生死衔结。冒禁通书,幸不我弃。”
看完之后,他将中衣脱下,放在膝盖上,琢磨了好久,方才抚摸着上面的字迹,自言自语道:“你倒是聪明……”却没有了下文。
叹罢,他从锦囊里取出火镰,击打着火石,动作很是娴熟,双手丝毫没有那日在雪地里时的颤抖。很快,火绒引燃了,冒出一股火舌来,他抓起衣服丢到旁边的铜炉中,然后将火绒凑近。
正打算扔下去时,忽然门外传来了三声叩击声,接着有人窃声道:“二郎君可在?”
高洋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将火绒扔在地板上,一脚踩熄,然后抬头吩咐道,“外面没人吧?就站在外面说吧。”说话间,他已走到门口的竹帘边上,侧耳倾听着来人的会话。
“是。”过了片刻,外面那人声音低低地说道:“小人刚刚打探清楚,昨夜郎主的确去了尔朱夫人那里留宿,还说了半宿的话。”
他似乎对这个回答早有预料,故而面目表情地问道:“都说什么了,有什么要紧的?”
那人犹豫片刻,再一次地压低了声音,回答:“郎主摒退众人,与夫人共坐于榻上,抱着五郎君好一番亲昵。郎主对夫人说,世子无德,他准备废黜掉世子,以五郎君为嗣。”
高洋闻言之后,神色终于有了变化,他攥紧了手心里的火镰,以缓慢而阴仄的语调催问道:“还说什么了?”
“夫人大惊,连声说使不得。郎主并没有因此作罢,反而揽她在怀里说,世子既废,王妃自然要易主,未来的世子必须身为嫡子,才能服众。”
高洋沉寂了片刻,而后吩咐道:“好了,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很快,外面恢复了平静,那人悄无声息地来,悄无声息地退去了。
高洋转身回到室内,将手中火镰狠狠地掷飞出去,“砰”地一声脆响之后,铜质的火镰将光滑的地板表面砸出一个不显眼的小坑,翻滚几下,静止下来。
他走到窗下,抬眼朝一个方向望去。阳光依旧明媚温暖,然而他的脸色却异常阴沉,黑眸中渐渐凝聚起凌厉之色,周围的空气似乎凝结成数九寒冬的冰霜。
他身上的戾气,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不久之后,他就恢复了平静之色,转身到铜炉前捡起那件中衣,抖抖干净穿在身上,快步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