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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德绍(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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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应该在梅瑟里快要结束的部分讲述入学经历的,这是一个孩子从家庭迈向社会、集体和公共领域的第一步,也是他在陌生的师长面前学习更广大而久远的知识和礼仪的开端,从这一天开始,他有了社会身份。
但如果这个开端过于顺利,重述它就不会引人共鸣。我既没有语言障碍,也不怕数学,学校里那点音乐和美术难不倒我,跟小伙伴也玩得很好,我没有什么特长科目,只有体育特别短。六岁开始在梅瑟里念私塾,小学的后半段在德雷斯顿完成,然后就读当地的文理中学。等到申请大学时,我分别写了物理学和政治学的论文。
而且我还目无尊长,总是跟老师诡辩。年少时太过顺遂,日后难免不懂得怎样讨好人。
本来我会在德累斯顿或附近的柏林念个日后要穿西装打领带,出入各种新古典式大宅院的专业,比如政治或法律,但是在甫刚成人之际,我迫不及待地想行使自由的权利。我去了德绍。
那是1931年的春天,我拿着父亲给我的旅资出行,却不敢告诉他我游学的目的地。父亲并不要求我一定得学什么,他已经有三个儿子各自学习经济、法律和政治,况且家中殷实,他希望子辈能和贵族们搞好关系,所以反而提倡我们学些务虚的行当,比如艺术、音乐、历史、哲学什么的。
但他又说,必须得读名校。因为假充名门是每个暴富者的梦寐,既然拿不出像样的家谱,这些成功主义者们便转而追求其他的名正言顺:开名车、与名人交往、读名校。父亲也不外如是。所以纳珊带着小提琴去了维也纳,而我应该前往巴黎,或至少是德累斯顿艺校。
可我和独眼大仙儿能和睦相处四年吗?
我瞒着父亲,把两篇被评为优秀的预科论文压了箱底,带着几幅画前往德绍。
我知道,那里有一个被挤出魏玛,正在遭受德国所有艺术学院排挤的小学校。人们把它和培养工人学徒的技校相提并论,但它实则是要把艺术理论融入功能建筑当中,以开启工业的主体时代。
包豪斯设计学院的创立者是格罗庇乌斯,康定斯基是主要成员。那时多数的建筑师仍然在为权贵们设计住满女眷、藏满贵腐酒的离宫别院,包豪斯的房子却明目张胆地宣扬着住宿与日常生活的功能性,礼仪被简化成廉耻,排场压缩成体面。独眼大仙儿称之为仓鼠笼子。但这是个年轻的时代,总有一些真正锐意的精神屡受菲薄,而所有的骑士都要独自面对世界。
德绍是安哈尔特首府,这座几万人的小镇曾经住着达官政要,但一战后平民化浪潮挟着那些失败的将军老头儿都滚蛋了,现在这里是德国最不守规矩的艺术院校包豪斯的所在。1931年春寒料峭时,我跟在康定斯基身后不肯走。他日后会留名于现代美术史,但现在只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像个失意文人似的不得志。
“可我不能收你。”简单交谈后他抛给我这么一句话,康定斯基是个老头,我能背出他的履历:1866年生于莫斯科,开始是学化学的,后来摇身一变成为画家。他的德语讲的一般,但我没想到他也是个戴眼镜的,如果我懂俄语,或许能听到一番流丽典雅的俄国腔。
“为什么?您刚刚还说我的画……”我感到委屈,走了这么远总算找到这家伙,还没怎么谈就不理我了。那时我16岁,远不明白世上大多数的门窗本来不是为你而开的。
“你的确画得……”他顿了顿,这个人比我爹还老,但他要是再年轻二十岁,想必是个顽劣公子,“……画得很差,你要是去德累斯顿艺校,肯定常年不及格。”
“您是想说您喜欢我的画。”我瞪着他。
“对呀,对呀,”老头儿拍拍手,脚也像打着音乐节拍似的咔哒咔哒地点着地,“虽然功底不咋地,但画里冒着一股胡乱生长的劲儿,我看见的不是一幅画,而是你在作画——而这正是你想表达的,你让我感到德国的艺术会有后继者——唔,或者是法国的后继者,谁知道呢,说不定我得去意大利。”
真是天王盖地虎,我终于碰上一个比我更自大的家伙。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也赖着不肯走,康定斯基想了想,“你为什么要来?”他裹紧风衣走在平旷萧条的草地上,不远处的工厂烟囱冒着白烟,那些朴素明朗的厂房是包豪斯建筑系的手笔。
“因为……”我还在瞪着他看,孩子式的坚持,“我想艺术是……对现存艺术成就的否定,了解后的全盘否定是一种涅槃,一个人需要背叛父祖才能独立。”
他回头隔着眼镜片看看我,沉思了一会儿:“说下去。”
“所以我要来。”我继续瞪着他。
“为什么?你之前说的挺有意思的,说下去。”
“因为您吸引我!您的青骑士和对点线面的理解吸引了我!这番吹捧您听过许多次吧?”我绕到他跟前,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想走到老者前面,是很容易的,“您或许已经见过很多假惺惺的人想拜在您门下,也有人真心想跟您学点东西,但遗憾他们都是庸才!他们学会了技艺,却改不了因袭的惰性,他们把抽象画学得惟妙惟肖,让立志摒弃艺术旧俗的您身后多了一群跟屁虫!您是否已经为此失望透了?”
我说这番话时一定在颤抖,畏惧着这样唐突会让自己错失机会,可是我信任那一刻他愕然无语的表情,因而继续说了下去:“可是艺术是一种交流方式,如果您能从一幅画里读到作者的心性,这个作者就该是您的道同之友,这一点您再清楚不过,青骑士画派的老大!”
他把自己隐藏在眼镜片后,沉默地站在原地良久。年轻时的挚交从一个陌生晚辈嘴里说出来,难免让氛围变得奇怪。“您的学生里,想必没有人像我这么冒失。”我闭上眼睛听天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