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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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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凌乱的枪声渐渐寥落下去,空气里只偶尔还传来零星的爆炸声,直至最后,都归于一片寂静。
一切,终于都结束了吗?
还埋首在他的怀抱里,曾经他的胸膛是我最安全的依靠,可事到如今……我用力推开他的双臂,抬起眼,冷冷道:“大庭广众之下,还请陈团长自重。”然后,我站起身来,向后退了几步,将身子靠在门框上,只有这样,我才能支撑着自己不倒下去。
深深吸了一口气,可冲进口腔、鼻腔里的却是阵阵刺激浓烈的火药味儿和血腥味儿。我突然猛烈的咳嗽起来,佝偻着背,直到眼泪直流。
大厅里早已空无一人。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走到桌边倒了杯水。
白瓷杯子递过来的时候,袅袅的热气几乎蒙住了我的眼,可是耳边突然传来的垂死者无助的呻吟却将我猛的震回了原位!一挥手,白瓷杯子在地上裂成无数个碎片,我淡淡道:“经此一役,陈团长从此前程似锦,属下怎么敢……” 话未说完,我已看见他眼里隐隐的痛,终于咬牙忍住。
他抬手拂过我的眉角,低低道:“小林,你的眼里果然是容不下一粒沙。可是,千万别固执,这世上的是非对错,又有多少是能够黑白分明的?”
“是非黑白……”我挺起胸,指了指门外,七八米宽的路面上横七竖八躺满了冰冷的尸体,血流汩汩,雨水混着血水正迅速将整条街道淹没。“他们错了吗?他们有罪吗?他们为什么要死?”
我气急狂吼,可他的回答却淡定冷漠:“他们没有罪,他们只是错选了爱国的方式。所以……他们只有死。”
“爱国有罪?”原来这就是我痴恋多年的辞修,我冷冷笑了起来,“手中拥有武力的人当然可以决定别人的生死,再妄加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他也突然冷笑起来,高声道:“将来的人,知道今天的事,会指着脊梁骨骂我陈辞修是个背信忘义、屠杀革命群众的刽子手,可是,对于今天的一切,我永远都不会后悔!”
“不悔?!”我气血上涌,最恶毒的词句终于忍不住一个个全都蹦了出来,“一个连自己的灵魂都出卖了人当然不会后悔,因为,这个人已经没有心了。”
他脸色铁青,猛然握了我的手,把它抵在自己的胸前,我能感受到那个胸腔里有一颗滚烫的心正有力的跳动着。他看着我的眼睛,幽幽道:“我有两个世界:一个世界一切都是属于你的,我连灵魂都是你永禁的俘虏;另一个世界,我不属于你,更不属于我自己,我只是我历史使命的走卒。你还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这是世界上最动听的情话,这是引诱我沦陷的魔咒,可是如今,它还有意义吗?
然后他几乎是一字一顿的说道:“我的灵魂只属于你,我早已没有灵魂可以出卖。”
手被他握得生疼,我看见他的眼里深深沉沉的,一时间胸中百感交集,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继续朗声道:“革命绝不单纯是打打杀杀,上街游行、喊几句口号也救不了中国,只会令已经混乱的局势更加动荡。目前的中国,军阀势力虽渐渐消亡,但列强环伺,国危民困,急需的是一个统一而稳定的政府。只有首先实现统一和稳定,中国才有希望。蒋校长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却是目前唯一可收拾中国政局之人,孙总理三民主义理想,也只有他能够继承。”
三民主义……
我突然忆起那年黄埔再遇,他在蒋校长面前毫不犹豫的说出:“反对三民主义的要杀!”。长久以来,他的真诚温柔让我一直以为那天的他不过是一幕精心的伪装,却原来过了这么久之后,他终究还是应了那一个“杀”字。
他没有出卖灵魂,他只是追随了自己的理想。可是……
“三民主义?”我冷冷反问,“孙总理的三民主义里有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可是作为三民主义继承人的蒋中正为什么反而向共产党举起了屠刀?到底谁才是三民主义的叛徒?”
他叹了口气,道:“联俄、联共根本就是一个错误,苏俄的苏维埃制度是专制与恐怖的结合体,根本不符合中国国情,与三民主义也根本不能相容。况且苏俄对我领土一直就有垂涎之心,远交而近攻,英美列强远道而来,尚不足虑,惟日俄才是心腹之患。今日之盟友,必为他日之敌人,若终将如此,不如先下手为强……我相信孙总理若仍在世,也定会赞同蒋校长今日之做法。”
“今日之盟友,必为他日之敌人……呵呵,你可忘了当初黄埔是怎样建立起来的?我们手中的武器又是从哪里来的?北伐能有今天,靠的又是什么人的力量?蒋校长与陈团长还当真是忘恩负义啊。”
“小林!”他抱住我的双肩,大吼起来,“我要怎么说你才能明白,政治上有些事情,是不能这么较真的!”
“我当然要较真!”我死命挣脱他的双手,吼了回去,“你们把辉生怎么样了?工会的人说从前天晚上起他和谭小姐就一直没有回去,他是不是已经……”突然间几天来所有的委屈、悲伤、痛苦、焦急,都一起涌了上来,我再也支持不下去,靠着门框滑倒在地上,掩面哭泣起来。
他也突然沉默起来,四周寂静无语,只听见门外哗哗的雨声。
良久,他才缓缓开了口:“中共上海总工会会长汪寿华已于昨日凌晨被处决。谭小姐正在杜月笙府上做客,谭军长不日将接她回南京。你的大师兄……”
我猛的抬起头,他每说一个字我的心就禁不住颤抖一下。
“他在龙华监狱,没有人能够救他,除非蒋校长亲自下令。而且,”他望了望外面的天空,不过才下午4点多钟,可乌云笼罩下的天空已灰暗下来,“只怕……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上海近郊,龙华。
深夜,国民党上海警备司令部内,一灯如豆。
辞修重重的一拍桌子,冲上海警备司令厉声道,“上海的防务由我负责,为什么不经过我就下这样的命令?”
那警备司令姓杨,虽是刚刚到任没有几天,在党内却是老资格,军衔也比辞修要高,哪儿受得了这个,立刻扯着嗓子喊起来:“蒋总司令今天早上从南京下达的命令,凡在押□□分子,立即格杀,一个不留!”说完,把一本小册子丢到辞修的面前,冷哼道,“陈团长少年得志,可是也别太目中无人了!”说完了,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拂袖而去。
辞修展开那本名册,昏黄的灯光下,白色纸面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几十个名字,每一个名字的背后都代表着一个曾经飞扬激荡的生命,但是,只是曾经。现在,他们已如流星般消失在最黑暗的夜空里。
头脑已几乎不能思考,我本能的朝那本名册扑了过去,辞修却“啪”得一声将它合上,死死攥在手里,笑道:“小林,他不在上面。”
可是,任谁都能看得出来他的笑,有多么勉强。
“真的……没有吗?”我怔怔的望着他手中的名册,颤抖的手却突然不敢再向前伸,生怕翻开它就会翻开一个血淋淋的事实,而这个事实,是我的生命所无法承受的。
“真的,他没有事,上面没有他的名字。”他伸手搂了我,双臂渐渐收紧,我已经无力抵抗,顺从的倒在他的怀里。
“真的,没有骗我吗?”我反反复复的追问着,“辞修,你不要再骗我。那天你骗我,把我一个人关在饭店,我好难过。”
他的身体微微一震,柔声道:“不会了,我不会再骗你。走吧,我们离开这里。”说着,他拥着我快步走出门去,雨已渐渐小了,淅淅沥沥的,可却冲刷不掉到处弥漫着的腐臭血腥的气息。
突然间,一道白光划过天际,将这个修罗地狱照的煞白,接着,雷鸣风起,一场瓢泼大雨又从天而降。来自天空中的霹雳猛然将我从迷梦中惊醒,我在风雨中浑身哆嗦着,只觉得身体越来越冷,再也迈不出一步。
辞修也觉察到了我的反常,搂住我喊道:“小林,你要坚强,你必须坚强。张辉生没有死,他没有死,你相信我……”可是,有两行清泪却自他苍白的面颊上簌簌的滚了下来。
然后,我们都不再说话,一种绝望的恐怖笼罩在我们周围。
突然间,黑暗中有一个佝偻的身影由远而近,及至我们面前,叹了口气,道:“长痛不如短痛,陈团长你是个明白人,能骗得他一时,难道还能骗他一世?”
这声音振聋发聩,我定定的看着面前的老人:衣衫褴褛,面容丑陋,在黑暗中更显得可怖,可却再也移不开视线。直觉告诉我,我要的那个答案,就在这老人的身上。
辞修的面色已经青白,两只手紧紧扣住我的双臂,好象生怕我逃离似的。
但见那老人继续道,“我在这牢里当差也有40多个年头了,从前清到民国,什么样的人没有见过?再硬的骨头,若真见了棺材,那还不得掉下几滴眼泪来不是?可是这共产党没有,这才叫真好汉。”说着,他干枯的手伸了过来,将一物塞进我的手中,“喻营长,你义兄临走的时候托我转交,这剑是给你的,帕子托你转交与他爱妻。哎,人死原是万事皆空,你们只留着做个想念吧。”
手中冰冰凉凉的,借着司令部内透出的昏黄灯火,我发现原来是一方丝帕裹着一柄短剑。
剑长一尺,玳瑁为柄,流光溢彩。剑柄上铸有“校长蒋中正赠”的字样。
中正剑!
头脑中已是一片空白,只是本能的按下机簧,短剑出鞘,剑刃上刻有“成功成仁”四个大字,翻至反面,“001”的编号赫然映入眼帘!
除了辉生,这世上谁还能拥有编号为“001”的中正剑?!
我浑身痉挛,无力的倒了下去,辞修拼命扶住我,他在呼喊着什么,可我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想要痛哭一场,可眼中却是一片空洞,只是反反复复摩挲着那柄短剑,似乎那剑上还带着辉生暖暖的体温。
成功成仁!
北伐开始前,你来广州看我,见我对这剑爱不释手,就要转赠于我,那时我还戏谑说:“我可当不起,‘成功成仁’,听起来可真不吉利。”没想到,居然一语成谶。
中正剑,军人魂!
辉生,你没有倒在北伐的战场之上,却死在盟友的暗枪之下。
耳边仿佛传来一阵清脆的铁镣声,“哗啦啦”打破了黑夜的寂静,年轻的革命者迈着坚定的步子,然后有黑洞洞的枪口从屋子里伸出来,突然,一阵震耳欲聋的枪响……
我把头埋进十指,眼泪终于从指缝中缓缓地落下:
原来,虽然你没有在我的身边,可一直支撑着我的世界的,还是你。
你不在了,我的世界——天塌地陷。
手中还攥着那块丝帕,我哆嗦着展开,雪白的丝帕上鲜红夺目,却是一首用鲜血写就的七言小诗:“龙华千古仰高风,壮士身亡志未穷。墙外桃花墙内血,一般鲜艳一般红。”笔力清劲,正是辉生的字迹。
我喃喃念道:“墙外桃花墙内血,一般鲜艳一般红。”警备司令部门外有一片桃林,每逢春天,火红的桃花漫山遍野开遍,缤纷如画。算来现在正是桃花怒放的时节,只是今夜雨打风吹,明朝必然落红无数。
那桃花,可是以你的鲜血染红?
这时,那老人又走到我面前,叹了口气,开口道:“你那义兄还有一句话要我转告,他说: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希望所有爱他的人能好好的活着。唉,人生在世本是苦,早死早了早投胎,又何苦这么执着?”说完,他转身而去,很快便消失在黑夜之中。
我突然惨笑了起来:叫我好好的活着吗?辉生,你总是为我安排好一切,把我保护在最安全的地方,可是,为什么你不珍惜自己的生命?难道你不知道,爱着你的人失去了你,即使活着也比死去更加痛苦?
“小林,”辞修扶住我,他的声音急促而沙哑,“我们回闸北去。为了他,你得好好的活下去。”
汽车就在警备司令部的门外停着。我望着辞修:他的眉、他的眼,眼前还是那个人,心中还是那份感情,可是,我还能和他回去吗?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吗?
寒气入骨,我剧烈的咳嗽起来,胸口间气息涌动,突然,一阵窒息,喉头一丝腥甜,一缕血丝顺着口角滑落下来。
“小林,小林!”他捂住我的唇角,拼命呼喊着,然后拖起我的身子,向外走去。我一阵眩晕,任他拖着我走出几米,然后拼尽力气,猛然挣脱他的怀抱,向后退了好几步。
“小林,跟我回闸北!”他的声音不容置疑。
“别过来!”我厉声叫道,可声音却是嘶哑的。
他已走了过来,可我却再没力气逃避,随手从怀中掏出一物,用尽力气朝他砸了过去,他没有躲闪,那银灰色的东西直砸在他的前额上,然后,“哐啷”一声落地。
我怔了一怔,看见在地上躺着的是那把——勃郎宁。
他的前额已汩汩的冒出鲜血,顺着眉角流了下来,可是,他却像不知道疼似的,只抬手将眉眼间的鲜血抹了一把,声音无限凄凉:“小林,让我再看看你。”然后,他露出一丝惨笑:“我思前想后,百般周全,可是,唯一没有想的是:原来在你的心中,张辉生竟是如此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