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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云知道(寒云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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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她的那一年,他只有十七岁。
那个时候,他刚刚升任冥怡会的玄武护法,每日的例行任务就是带领教中的执法队巡逻整个冥怡会的地下宫殿。从教主的起居室开始,沿着巨大冰棱的走势,经过教众的住宅区,绕到集训传教的布义堂,再到草木繁盛的水灵台,最后停在囚禁犯人的锁心牢。
起初,他对这样的任务心怀向往,觉得无比神圣。可是做了一两个月,跳脱的个性被束缚在这日复一日的单调工作中,他也略微有一些不满。他并不是缺乏恒心的人,但他还是会在一天的巡逻结束之后,感到莫名的空虚和茫然,就像是对未来的不确定,抑或是找不到他生活的寄托和奋斗的目的。
疲乏无味,郁郁难遣,他终究选了一日,在腰间藏了一壶酒,在巡完一圈后,借口有事,一个人留在了锁心牢。他不是不知道,锁心牢并非善地,教中囚犯,教外杂人,混居于此,环境复杂——但他就是想找这样一个地方,没有人认识他,好让他能够安安静静地呆上一阵子。
就在他打开酒壶准备独酌的时候,他寻求清净的愿望落空了。他听到了一个低低的声音,嘤嘤嗡嗡,像是什么女子在哭啼。他本想无视它的打扰,继续斟饮,却不想她的哭声绵绵软软,不绝于耳,扰得他心头烦乱。
想了许久之后,他终于收起了酒壶,朝着哭声传来的地方走了过去。
多年之后,他还记得那一天,在阴暗的牢房里,他看到了那个纤弱的女子。她衣着朴素,头发蓬松,微微垂着头,捧着一把小梳子,自顾自怜般地低声啜泣。他叫了她几声,她似乎都没听到,最后他半蹲在了门外,提高了嗓门,叫了她一声小姑娘,她才终于抬起了头来。
他无法用言语去描述他们的相遇,似乎是上天注定,又似乎是机缘巧合。
他们的第一次见面,除了他叫她的那声,他们之间再无交流。后来,他也会寻了工作的间隙去看她,也并不交谈,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她,两人默契得不说一句话。
像是心有灵犀一样,每一次他去看她的时候,都能够发现她在哭。久而久之,他心生怜惜,忍不住开口问:“你为什么总在哭?”
她却只是摇头:“我,我没有一直哭。”
“那你笑笑?”他不相信,就提出了这样别扭的要求。
但是她居然非常听话,抬起手来抹了抹泪,扬了扬嘴角,露出一个笑容。脸颊上虽然沾染了灰尘,但是她的笑,有如明月,带着些微的雾气,却依旧明艳,优雅如诗。
他不由得笑了起来:“瞧,你笑起来多好看。”说完去为她找了一点水,盛在盆子里递给她,“来,洗一洗。”
她温顺地移了过来,埋着头迅速地掬起水,擦了擦脸,又擦了擦手,最后拿起梳子蘸了蘸水,开始打理自己的头发。他看她认真的小女孩模样,心头洋溢起莫名的感情,在水用完之后,又去为她装了一盆来,看她缓缓地梳理发丝,最后出落成一个婉扬清雅的秀气少女。
“这才对嘛。”他笑道,“女孩子多笑笑才可爱。”他又指了指她怀中的梳子:“这是你最宝贝的东西,对吧?”
“你怎么知道?”她的话语里满是讶异,宛如受惊的云雀,想要躲闪。
“我当然知道。”也许她不自知,他已经观察了她好多时日。她总是捧着它,她看它的神情总是那么温柔而怀念,他自然知道。
“这样好了,”他提议,“你答应我,从此以后,你一定要笑……特别是在,没见到我的时候。就以这个梳子的名义。”
他伸出手:“把梳子给我。”
对面的女子不明所以,乖顺地把梳子递给了他,他却一把抓住,藏到了怀里。不顾女孩欲哭无泪的表情,他刮了刮她的鼻子,软语道:“记得要笑哦。否则,我不会把梳子还给你的。”
“呜……”女孩子发出了短促的哭声,旋即又抬起手来擦了擦眼。他安慰她:“我不会要你的梳子的啦。我只想让你记得——这个约定。”
女孩终于破涕为笑。她望着他,双眼里仍旧水汽迷蒙。可是他能够看得出来,她是真心地在笑。那笑容,在昏暗的牢房里,绽放出春日生命的光。
或许就是因为她举手投足的灵气,或许就是因为她柔弱可怜的样子,他觉着有一种莫名的情愫在胸臆中恣意生长,渐渐地侵蚀了他的意志。
他发现他无可救药地迷恋上了她,日日夜夜都盼望着看见她,看着她娇羞哭泣的模样,看着她梳妆清洗的身影,听她叫他一声:“寒云大哥。”
那也许是他在这段迷茫的日子里,能够看到的唯一方向。
他想要去争取。
去争取这样的幸福。
“寒云,这个冥怡会上上下下这么多女子,都没有一个你能看得上的?”明夜坐在教主的位置上,好整以暇地整理他的衣袖,没有看他。
而他一直沉默,不置可否。
明夜终于抬起了头,一双眼向他投了过来,眸中光芒凛冽:“你要哪个人,我都可以给你,唯独这个人,你不可以碰。”
“你别忘了你的身份,你和她,是不可能的。”明夜悠悠地端起一盏茶,醉心品尝,那语气云淡风轻,但在他听来,却不啻判了死刑。
他握紧了拳,过了许久,单膝下跪:“寒云不敢忘。”
“你记得就好。先下去好好休息吧。”明夜赞许地看着自己一手培植起来的属下,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站起身,垂首退下,在快到门的那一刻,他又突然转身,又一次地单膝跪在明夜面前:“教主,请允我十日,我定去惊鸿门取下骆惊鸿的首级!”
没等明夜回话,他已经大步走出了教主的议事厅,留下决绝的背影。
“真是一个傻孩子。”明夜轻轻叩响了茶杯,若有所思般说道,“不知道冰儿那边安排如何了呢……”
九日后,他又来到了锁心牢。为了能够争取到这唯一的时机,他把一起行动的部队留在了背后,自己轻骑一身,先一步赶回了冥怡会,从地道潜入了她所在的牢房。
这一别离,已经半月。女孩和他,都已期盼太久,执手相看,竟不知说什么是好。
还是他先开了口:“楚夕,跟我走。”
她没有问他为什么,她只是坚定地点头。
于是他为她斩落牢锁,斩断脚铐,开始带着她逃亡。冥怡会的路,他是熟悉的,他早已计划好了一切,只等着这一刻,他可以和心爱的人一起,奔向属于他们两人的未来。
去往一个没有别人的地方。
这次不再只是他一个人,他还有她。
他的掌心有她的温度,他的心上有她的重量。
不再有他。
可是,他没有想到,那个男人早就料到了他的行动,早早地就在地道的出口等着了他。在他还没有来得及去奢望拥有彼此的美好的时候,他的梦就被无情地击碎。
他终究还是太不成熟。
“我不是提醒过你,这个女人你碰不得么?”明夜的声音从头上传了过来,带着王者的威严,“我教的执法大人寒云护法,你觉得我应该给你怎样的惩罚呢?”
“革去执法一职,发配劳吏部队,不再得升。”他知道他的结局,此刻说来,如此冰冷,不带感情——在失败的时候,他已然料到。
“我只希望你明白,不要去招惹她。”明夜冷冷说,“迟早有一天你们会成为敌人。”
“这一次就这样。我不希望你再犯错。”明夜终于宣告了他的命运,“我们和羽墨山庄的战斗就要到了,你得出征,帮忙处理一下路上的小杂碎。”
“寒云领命。”他习惯性地回答,再拜,退了出去。
冥怡会没有变,教主也没有变,所有的计划都在井然有序地进行着。
但他已经变了。他不再是之前那个寒云了。
他已心如死灰。
他已经不知道过了多少年了。
自从那一次浴血归来,他的身上就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在床上卧了五个月,方能起身。
活动着这一具不再熟悉的身体,他觉得他似乎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就像是把他的灵魂掏空了一般,从前发生过的事,在他看来,都只有模模糊糊的影子。
他茫然。像好久之前那样。直到一个少年走了过来,在他面前站定,深蓝色的眸子里闪耀着嗜血的光芒。
“你恨他吗?那跟我一起吧。”
于是他跟着他走了,成为了一个暗夜里的影子。他依旧还是寒云护法,可是他再也不会出现在别人的面前。他是一把利剑,一把无人知晓的利剑,能够悄然潜入万军之中不露行迹,能够在意想不到的时刻扭转局势。
他是杀手之剑。但他自己却感受不到。他只是麻木地完成一个又一个的任务,刀起命夺,从不手软。
他已经没有心了吧。
他追随的君主似乎也在计划着什么,就像曾经的教主一样。但他不管,他只会每日在自己的房中,擦拭那一柄跟随着自己出生入死的剑。
这么多年来,只有它在他的身旁。
剑光清敛,映出他英俊的脸。面容如昔,而人事已非。
他怔怔的出了神,也不知道有人已经走进了屋子。
等到他抬起眼来的时候,少年已经走到了他跟前三分。他抬起眼,与少年四目相对,对面的人略有深意地注视了他许久,翕动了嘴唇,问:“有兴趣跟我去看个东西么,和你有关的。”
“嗯?”他只是低头看自己的剑,“少主安排就好。”
他再次回到了这个牢房,但是已经换了一番风景,和一番心情。
桌椅碗盆摆放整齐,但都沾了厚厚的灰,伊人似乎已经离去很久,只空留了这一屋带不走的行装。
“你看看吧,我在外面等着。”少年留下了这样一句话,便离开去了外面,只剩了他一个人,孑然立在空荡荡的牢房里头。
他要他看什么呢?还有什么好看的呢?
他一步一步地向她曾经坐着的桌子走了过去,弯腰扫开了椅子上的灰尘,轻轻地坐了下去。他把手平摊开放在了桌面上,抬起头来,四处打量这个她曾经呆过的地方。
当年,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这间屋子破败得不成样子,后来还是他,给她带来了这些物什,改善了她狼狈的生活。
他还能想象么,她曾经过的生活。
太遥远了吧。
他用手拂开桌面上的灰尘,动作轻缓。然后他看到了细细密密的字。歪歪扭扭,深浅不一,像是用极不锋利的刀具刻成。
他慌忙地用衣袖把所有的灰尘都擦了干净,把桌子上的所有字都暴露了出来。
“寒云,你知道吗?我现在已经不哭了,我很乖了!”
“寒云,你一定在天上看着我的,是吧?”
“寒云,我一直遵守我们的约定呢!你知道的!”
“寒云,你最好了,你什么都知道!”
指尖滑过凹凸不平的桌面,微微刺痛的触感唤起了他久不触及的回忆。
她对他总是无比地依恋。她信赖他,甚至愿意托付性命,只因为他是她的信仰。在暗无天日的生活里,他是她唯一的光芒,照亮了她。
她对他说,对她而言,他所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他是她对世界探索的双眼,她通过他来感知这个世界。
他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哭,什么时候会笑,知道她最心疼的是她的梳子,知道她和他之间的感情。
在少女的心中,这就是她生活最亮的星光吧。
其实对他而言,她又何尝不是他的光亮。
但那已经是曾经。
他知道她已经被送出去了。此生此世,他们可能再也不会见面。
但这又能怎么样?反正他的心已经死了。
他默默地站起身来,双手紧紧地按在桌面上,好久之后才松开。他整理了一下心情,拍了拍手心的灰尘,打理了一下衣装,抱起剑,缓步走了出去。
少年站在门口,好整以暇地看他。见他一脸肃穆,他轻声一笑,问:“感觉如何?”
“就像是别人的故事一样。”他淡淡地说,清俊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
“你能这样想,就最好了。”少年的脸上浮上一层和年龄不相称的阴鸷,无声地笑,“三日之后,你跟我出发前往晋和。我教的寒云护法,是该回来了。”
是的,我回来了。
我死在了那个故事里。死在了我无可逃脱的命运里。死在了年少无知的冲动里。
但,我从不后悔爱上你。
——如果能重生,我愿意死在你的怀里。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偶然》,徐志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