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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伤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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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宋青书看来,养伤的日子安静而惬意。
在他对着父亲宋远桥表达了自己喜欢看书的意愿后,第二天,他的房间里就多了三箱子的书,诸子百家经史典籍武学秘籍传奇小说,各种各样的书本分门别类地放置着,由此可见整理人的细心。
于是此后数日,他都是躺在竹椅上,一边懒洋洋地晒着太阳,一边愉快地看着手中的书册。而竹躺椅边上的小桌上,则摆放着清汤甜点,供他随时享用。
这一日,宋青书手捧着一卷传奇故事,啃着桂花糕看得不亦乐乎时,一团黑影缓缓移到他上方,挡住了他的视线。恋恋不舍的将目光从书本上挪开,宋青书一抬眼,便对上一双含笑的黑眸。
“小青书,几日不见,你可曾想我?”
莫声谷一边说着一边向四周张望,眼见这偌大庭院除了宋青书此刻躺着的这张竹椅外,并无其他可以落座的地方。于是他挑眉轻笑两声,俯身将小家伙抱起,自己落在椅子上后才将他揽在怀中。
对于莫声谷鸠占鹊巢的举动,宋青书倒是一点都不恼。他抬手戳着对方的脸颊,好奇道:“我上次见你是四天前,那时候你脸上还有点肉,怎么现在全都凹进去了?”据他这几日的经历看来,武当的伙食并没有差到这个份上啊。
“只是忍不住担忧三哥。这几日里,三哥一直昏迷未醒,师父和几位兄长轮流用真气为他吊着最后一口气,直到昨天三哥才脱离危险,只是他身上的骨骼碎得太厉害,只怕从今以后江湖上再也不会出现行侠仗义的俞三侠了。”莫声谷轻叹一口气,目光中满是追思,“我和六哥被师父收入门下时,师父年事已高,故而平日里都是几位兄长代师授艺。这其中二哥最为严格,三哥有时见我们可怜,还会为我们求情。我记得最清楚的便是有一次我和六哥调皮,偷溜到后山猎了山鸡野兔并烤来吃,结果吃完后我们两人竟就在火堆旁睡着了。那一夜,是二哥和三哥找到我们。我一直记得那时候二哥满脸铁青的样子,他将我们两人关在禁闭室,并勒令我们不反思清楚不得吃饭。就在我们饿得饥肠辘辘的时候,是三哥偷偷为我们送食,更告诉我们二哥会那样生气其实是在担心我们。后来我一回想我和六哥当时是毫无防备地睡在树林里,就会吓出一身冷汗。”
“为什么?怕你们着凉?”
“这也算是原因之一吧,但更多的是怕我们性命不保。你想啊,树林中总是会有野兽,而后山那一片人烟鲜少的地方还不知藏着多少东西呢,如果当时找到我们的不是两位哥哥,而是豺狼野虎,你现在可就看不到我了。那时候,我们便和六哥约定,等到了我也可以闯荡江湖的年纪,一定要成为和几位哥哥一样的侠客,让武当七侠的名声传遍天下。可是现在……只怕武当七侠永远都聚不起来了。”
宋青书一直认真听着莫声谷的话语,见他提及往事时眼角又泛起一片晶莹,不由伸出手指,在对方眼角处轻轻一擦,指尖处便传来一点温热的感觉。“小师叔,你是在伤心吗?”在仙界数千年,他对于哭泣的认知一直停留在书本上,而眼泪这种东西他更是从来不曾见过。但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他便有了三次亲眼见到他人落泪的奇妙经历。
第一次,是莫声谷闯进他寝居时,眼角尚带着未曾拭去的泪水。那时他虽然好奇,但一者重伤不能动,二者莫声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第二次,是宋远桥与他对话时的情难自禁。那时他看着他的泪,觉得很温暖,心中那莫名的触动却让他忘了一探究竟的心愿。
而第三次,便是现在。书上说,人会落泪,无外乎喜悦与悲伤。看莫声谷的样子,必是因悲伤而泪流。
听到小家伙的疑问,莫声谷不由揽紧怀中的小孩,并将自己的下巴轻轻搁在对方柔软的肩窝处,轻声叹道:“想起三哥当年对我们的照顾,就忍不住多说了点,没想到一说,这眼泪就停不下来了。”说了两句,他将脸朝下,在对方衣服上轻擦两下,毁尸灭迹,“小青书会不会觉得这样的七师叔很柔弱很丢脸?”
宋青书想了想,认真点头,应和道:“书上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小师叔现在的样子应该是很丢脸的。”
莫声谷闻言一怔,随即苦笑。刚才因想起三哥往日风采及如今现状的巨大反差而涌起的辛酸感觉,却因为小青书这一番让人哭笑不得的回答而淡去不少。他抬手拨弄着小家伙额前散落的几缕发丝,轻声道:“小青书,你现在的伤势虽未痊愈,但也能四处走动了,可要随我前去看望你三叔?在你还浑浑噩噩的那段时间,三哥可是对你颇多照拂,也常常看着你叹息。若他见到你此刻的样子,一定会觉得开心的吧!”
“可是以三叔现在的状况,看到我不是会更加伤心吗?”
“啊?”
“书上说,人再怎样胸襟广阔,也会有自己的一点私心。若在平时,三叔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开心,但此时我若是贸贸然出现在他面前,只会让他联想起自己的现状,反而愈发伤心吧。”
听到这段说辞,莫声谷不由用十分惊奇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小鬼。过了半晌,他唇角却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食指屈起用力叩在对方额上,“你这家伙,小小年纪却人小鬼大,乍一听还以为你懂得许多东西,但仔细思索却总能想起你开头宣言时所用的‘书上说’三个字。小青书,你当知道,读万卷书,远不如行万里路。许多东西虽然被记载在书上流传下去,但并不代表着这些东西就是正确的。”
宋青书不服道:“人终其一生也走不到天涯海角,而书上记载浩淼如海,一册在手,天下皆识。”
见宋青书小小脸上偏要露出一副大人的神情,莫声谷忍不住失笑摇头。懒得与小鬼头多加争辩,直接抱着小家伙便站起身子快步朝向院外走去。“小青书,待你见过我三哥、你三叔,你便会发现你的论调其实是错的哦。三哥他可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如常人般肤浅。就算是逆境绝境,他的气度风采也一样会让你折服的!”
听着莫声谷如此笃定的话语,宋青书乖乖环住莫声谷的脖子,心下忍不住涌起几分好奇与期待。这数日时间,虽然大家都忙于俞岱岩的伤势,就连父亲宋远桥也只是在第一天和第二天各出现了一次,但这样的短暂接触,却已让他见识了父亲和太师父张三丰传递出来的毫不掩饰的关切,以及长辈对晚辈的关切;而在与自己年龄相近的莫声谷身上,他感觉到了与其他人相处时不会存在的轻松自在,以及别样的信任温暖。
那么被莫声谷如此推崇的俞岱岩,又会带给他怎样的感受呢?
心中带着一点好奇一点期待,宋青书柔软白皙的手掌握在莫声谷微带几分薄茧的掌心中,一路走向俞岱岩所居住的小院中。
芳草萋萋,树木成荫,远远看到那一片苍翠中露出的一点青色飞檐,宋青书心下不由生出几分悠然感觉。
走到院门口,便见木门虚掩,而推开木门,便能望见正斜倚在院中古树下的殷梨亭。
殷梨亭眼帘微垂,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颇有几分呆滞,听到推门声才恍然惊醒。见到出现在此的人竟是痊愈的小青书,他眉眼间不由染上一点笑意。
殷梨亭向莫声谷和宋青书招了招手,待两人走近才压低声音问道:“小青书这样可是无恙了?”说话间,双手不忘在小家伙身上到处捏捏,最后落到宋青书脸上,用力捏着他尚带一点婴儿肥的脸颊。
“六师叔。”宋青书乖乖打着招呼,但是因为脸颊被人好玩扯动着的缘故,口齿颇为含糊不清。见对方越捏越上瘾,他不由弱弱叫道,“痛!”
殷梨亭正想松开手,站在一边的莫声谷已经看不下去,用巧劲将殷梨亭的手拂开后,伸手替宋青书揉着他脸上刚刚泛起的红晕,不由瞪了一眼自家六哥,“六哥,你就会欺负小孩。”
“我就欺负你们这两个小孩。”说话间,殷梨亭早已探手,轻松躲过莫声谷抬起的手臂,在对方脸上又用力一捏,随即在七弟恼怒的瞪视下微微一笑。
“你们在胡闹些什么,就不怕惊扰到三弟吗!”就在莫声谷正想出招扳回一城时,俞岱岩的房门被人拉开,神色沉稳却难掩几分焦躁的宋远桥从屋内走出,来到三人身边。
虽然宋远桥并未出言斥责,但他目光向两人轻轻扫来,殷梨亭和莫声谷自知理亏地低垂下头。宋青书却是上前两步,扯住对方的袍角,“爹,小师叔是带我来看三叔的。”
见宋青书仰头看着自己,一双黑眸中满是清澈,宋远桥目光中不由带上几分柔软。弯腰将小家伙抱在怀中,他也不再多言,以目光示意殷梨亭和莫声谷后,抬步就往屋内走去。
屋里有浓浓的药味在弥散,为了怕俞岱岩受风,窗户也是紧紧闭上。屋子一角,有几截残烛,烛泪流满一桌却无人收拾。
在床边则摆放了一张与屋内格调颇不协调的小茶几,茶几上放着一碗热气尚存的汤药。
“三哥还是无法将药喝下去吗?”殷梨亭快步走上前,看着几乎没什么消减的汤药,眉心微蹙。
“这几日师父虽然为三弟勉强打通胸腹间郁结的筋脉并使他能够开口说话,但……”宋远桥将宋青书放下,望着床上的俞岱岩微微叹息,“下手那人委实够狠,即使现在,三弟一日内也只能维持一二刻钟的清醒。而他清醒时,却是不愿喝药。他说,他自己的伤势他很清楚,那样的重手,肯定是药石罔效,与其让我们如此辛苦,倒不如一切随缘。”
听着宋远桥转述的话语,屋内气氛不由低了几分。
“二哥和四哥已经下山去寻访名医,到时三哥的伤势一定会有起色的。”于一片寂静中,莫声谷忽然开口,话语中满是笃定。
宋远桥拍拍他的肩,却是一句话没说。过了片刻,宋远桥才转身对宋青书说:“青书,你也过来看看你三叔。”将小家伙带到俞岱岩身边,并将他的小手打在对方短短数日间便已失了光泽的手背上,轻声言道,“你三叔平日里很是疼你,如果寻到了什么好吃的零食总不忘给你带一份。虽然你现在也许记不得当日的事情,但当日对他的亲昵与喜爱应该还在吧?”
宋青书依言将自己的手掌覆在对方的手背上,那一瞬间,竟有无数画面在眼前掠过,桩桩件件俱是英气勃发的俞岱岩抱着那时魂魄已失仿若行尸走肉的宋青书的样子。那样温暖和煦的笑意,那样源自心底的长辈对晚辈的关爱,不由让宋青书想起九天之上的葫芦老道,那个平日里看似对一切漠不关心但其实一直很照顾自己的师父。
俞岱岩俞三叔应该是让所有人都喜欢的好人,而好人,不是应该都有着让人欣羡的平安幸福的生活吗?宋青书微微侧头,想着自己所知道的剧情,眸光中不由染上几分茫然。
便在这时,昏昏沉睡的俞岱岩缓缓睁开眼睛,看见站在身边望着自己发呆的小家伙,原本深沉得仿若死水的双眼突然绽出一点炽热的光。他难以置信地盯着宋青书,用嘶哑的声音问道:“青书?”
“三叔,是我。”虽然知道对方不一定能感受到自己施加在他身上的力度,宋青书仍是下意识地握紧对方的手掌。
“青书,你——”俞岱岩急切地想说些什么,但是过重的伤势在他的情绪激荡下让他剩下的话语卡在喉中,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三哥(弟)!”侯在一边的宋远桥几人见状,正要上前为俞岱岩推宫过血,却见宋青书突然跪坐在床沿,小手轻轻拍着对方喉管下方为对方顺气。
“三叔不要着急。”宋青书唇角微翘,眸光如水,安静地看着俞岱岩,“等到三叔痊愈后,再来教导青书武艺可好?”
俞岱岩一句沮丧的话语在喉间滚了几圈,看着小家伙期待的样子,话语最后吐出时却是带上了几分笑意,“好。等三叔伤好了,三叔一定教青书武艺!”
“可是我听爹讲,三叔你都不肯吃药。”小家伙说着说着双眸上有一层水汽氤氲,看得人心软非常。
被这样一双眼注视着,俞岱岩突然觉得心虚非常,而这几日自清醒后就一直十分沮丧的心情竟莫名地有了几分阳光刺破阴霾的温暖。他移开目光,看到床侧正担忧看着他的几位兄弟,不由露出一个真心的微笑,“大哥,难得清醒,还要麻烦您帮我喂药了。”
“三弟!”宋远桥面上一喜,忙伸手去端茶几上的药碗,却在触到药碗的温度时微微迟疑,目光迅速向站在身后的殷梨亭和莫声谷扫去。两人立即会意,飞速奔向门外,重新煎煮一份汤药。
“大哥,不用这么麻烦的。”俞岱岩又笑道,“不然待会我又昏睡过去岂不是……”
宋远桥皱了皱眉,抬手端起药碗,运起内力就将那碗黑漆漆的汤药重新温热。难得三弟松口,虽然这汤药放置的时间久了一点,少了几分药效,但总也是药。
这时,宋青书却伸手想要接过药碗。宋远桥看着自家儿子虽无言语,却仍透出几分倔强的目光,片刻迟疑后就将药碗放在他手中。
“小心烫。”
“没事的。”宋青书露出一个可爱的笑容,捧着药小心坐在床沿。就在屋中其他两人都盯着他时,他眨了眨眼,无辜地看向宋远桥,“爹,碗太重了。”然后满眼期待地看着宋远桥。
俞岱岩轻笑一声,宋远桥无奈摇头。
伸手将碗端在手里,宋远桥安静地站在一边,看来宋青书拿着一把瓷勺小心地将汤药一点点喂到俞岱岩口中。
窗户不知何时漏出一点缝隙,有阳光偷偷射入,带来一种很温暖的味道。
于那片刻间,宋远桥竟生出一点恍惚的错觉,似乎三弟只要喝完药再睡上一阵,便能痊愈,便能重新变成那个风姿翩然的俞三侠。
若真能如此,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