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粉之殇》朱姬

6、(5)

　　在门口等待杜嘉千的少年叫做陈逸，沈璎并不八卦，却在宿舍里耳朵充斥着这个名字。
　　他似乎是许多女孩子的白马王子——福利院里，日子清静寡淡，这些平凡微小的女孩子们，唯一的生活乐趣也许就是做梦。
　　马云每天都念叨陈逸不下五十遍。今天他的衣服特别白，今天他看了我一眼，今天他看见我就不好意思的低下头笑了……她圆圆的面孔兴奋的泛着红光，好像一只催化剂催熟的苹果。
　　对面的杨晶很少说话，更多的时间都在白纸上涂涂抹抹，被张钰阴阳怪气的讽刺过“没长几根黄毛还想当作家呢”。可是她垂下眼睛安静极了，张钰也束手无策，好像一拳打过去却找不着力道，像个面粉口袋软软耷拉下来。
　　某一个胃痛的下午，沈璎没有出去课外活动，风很大，吹下一张白纸，是杨晶的。沈璎不喜欢看别人的东西，忍着疼将它放回原处。却不经意瞥见细长坚定的笔触。如刀子深入石纹：陈逸。
　　即使是刀子嘴的张钰，也在上课的时候经常的把脸转向院门口的山路。那个白色的身影什么时候会出现，打破这里的岑寂。
　　但大家其实都只是远远的看着那个男生，他漂亮，干净，更重要的是，他不属于这个狭窄绝望的小世界。
　　他会离开的吧。每个人都这么想。
　　很多年以后这些女孩子发黄的青春记忆里依旧会刻着这么一个名字，这么一个永不褪色的影子。即使她们已斑斑白发，身形佝偻，手里握着破旧的菜篮，她们也不会忘记——那么漂亮的少年，从远处走来，衣角不沾染一丝灰尘。
　　于是她们的青春得以闪闪金光的盛放。

　　但杜嘉千却除外。每一天她都在他面前欢笑，给他山里开的杜鹃花，他有时会把母亲在家里做好的饭菜装在饭盒里拿给她。
　　菜琳琅满目，杜嘉千毫不吝啬的分给大家。红烧排骨，酸菜肉末，蚂蚁上树……马云第一个挽起袖子冲锋陷阵，“好吃，好吃！”
　　“马云，这么爱吃，干脆做他们家的媳妇吧。”张钰不说话是全身难受的。
　　“嗯嗯……好啊好啊！”马云根本没顾得上她在说什么，继续和最大的一块排骨战斗。
　　杨晶眼睛却有点暗了，她看向正在整理东西的杜嘉千。那背影没有一丝的颤抖。还是优雅地挺立着，兰花一般。
　　“千千，你怎么不吃。”
　　“哦，我吃饱了，我一向不太喜欢吃油腻的。”杜嘉千笑笑，转过来。眉目安静。
　　沈璎却知道她在撒谎——有天自己躺在大树下的时候，曾经看见杜嘉千一个单薄的身影隐在福利院的角落阴影里。那天是她生日，她刚收到一个包裹，里面有一块奶油蛋糕——她四周看看，却没有发现背后的沈璎。接着狼吞虎咽的把它整个吞下去。嘴角沾着粉色的奶油，她这样子多么好看，假如蛋糕店要拍广告，这就是最有说服力的画面。可是她并不知道，她甚至觉得有些屈辱自己刚才的贪婪，眼睛不敢抬起来，匆匆的把手插在背带裙口袋里离开。
　　“一一，你也吃呀。”杜嘉千灼灼的看着她。她觉得这个女孩一直是不可琢磨的。她不似一般小镇女孩的聒噪，也不是因自卑而生成的内向——她的额头洁白宽大，好像一块柔软的平原，双眼蕴含着惊人的力量——她不属于这里，杜嘉千一眼就看出来。
　　杜嘉千想，也许她是她的对手。
　　……也许，也可以是朋友。
　　“嗯，很好吃。”沈璎拿起筷子，做出一个简单的笑容。

　　大家风卷残云的吃完五个盘子。每个人都舒服的伸个懒腰。杜嘉千站起来，吃力地把油腻腻的盘子端到楼道水房去洗了。
　　杨晶也站起来，准备帮忙，却被张钰强按住：“人家给婆婆干活，你去凑什么趣。”
　　“婆……婆婆？”杨晶没反应过来，薄嘴唇是疑问的角度。
　　“嗐。真是蠢姑娘呀。”张钰吊着眼梢朝着下山的方向笑：“人家早就定给了陈家做媳妇，这种粗活儿当然是她做，那里轮的到你这外人！”
　　杨晶就不说话了，继续安静的沉默。
　　接着忽然问：“千千是不是真的，和那个陈逸……好着啊？”
　　马云也抬起头来，嘴还没顾上擦，油光光的：“可是千千不承认呀！她说就是好朋友。”
　　沈璎想起看见的那一幕，那么好看。似乎是爱情最完美的诠释。其实当时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情，也只是在电视里遥远的羡慕过而已。但不知为何，她就是认为他们是应该在一起。此后许多年，她都不曾丝毫动摇过这个想法。似乎是最素朴的真理，无须怀疑。
　　“你们呀；”张钰神经兮兮的故意压低了声调：“都不懂我们班长的心思吧。千千眼光高的很呢！以后要是出息了，考出这里，还不知道看不看的上陈逸！所以现在最好是什么都不说！”
　　“哦哦，这样啊。”马云张着嘴连连点头，“那……陈逸太可怜了呀……”她立刻忘记了自己也是男生的“追随者”这一事实，单纯的为他和她担心起来：“真希望她别考出去呀。”
　　杜嘉千正好回到门口。听见这话，微微停住脚步，在想要不要进去。
　　细细思索那句话，竟毫无来由的眼角红了。
　　风吹过，很冷，已是深冬了。

　　圣诞节将至。小镇并不是风气开放的地方，因此也毫无节日气氛。沈璎却想起了小时候在G城的一幕幕。店门口会站出由店员扮的圣诞老公公，玻璃喷出人造的雪花。母亲虽然不是西化的女子，却也会送给小女儿一件礼物。她摇摇头。告诫自己回忆不会带来任何的好处，所以不如统统丢进永恒的黑寂。
　　宿舍里只有张钰一个人，自从那一次她说了何悦也就是何老师的坏话以后，沈璎不知道为何对她油然而生了一股亲近。
　　也许她不过是寂寞而已——寂寞的人，才会出言那么利吧，为的是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至少她敢于表达自己的想法。沈璎觉得自己很惭愧。自己已经变成多么畏缩的孩子，在人群中恨不得把头低下去再低下去——她怕。怕在哪一天，自己就会被某个人从人群里拖出来，扔在一边，毫无感情的说：“沈璎，这里不能收留你了，你走吧。”这个人身体平板如同一张白纸，五官蜂窝一样变幻。有时是沈钧，有时是婆婆，有时是花娆然。
　　你走吧。
　　你走吧。
　　这个噩梦曾经多次将她尖叫着吓醒。而醒来之后是越来越沉默和孤僻。她希望自己变成面目模糊的影子，没有人认得出她，她是平凡的路人甲，因此也不会将她赶走。

　　“我回来了。”沈璎推开门，轻轻地说。算是打招呼。
　　张钰远远看着她，嘴角浮起一丝笑容：“早啊，这么早回来？”
　　“嗯，外面冷。”
　　“你听说了吗，何悦说我们圣诞节要搞歌唱比赛。真是妖蛾子，花样多。”张钰狠狠拖长音；“肯定又是杜嘉千的天下。”
　　“千千很会唱歌么？”
　　“哼，那确实。还不是那些浪调子……说起来，她和何悦还真像，何悦也是喜欢唱歌跳舞……”张钰忽然想起了什么：“一一，我听院长说你也要参加哦！她特意说的。”
　　沈璎楞住了。
　　她想起幼儿园的自己。穿着红彤彤的小裙子，好似一朵快乐的小红花。“儿歌比赛第一名——沈璎同学！”
　　妈妈激动的眼神在台下，她幸福极了，泪水仿佛溢满眶。已经过了好几年了，为什么还是那么清晰的记忆呢？
　　她嘴角抽动，心底酸涩极了。
　　“怎么，”张钰有点不解她的沉默：“你去不去嘛。”
　　她看见妈妈伸出的双手：“一一是妈妈的骄傲哦！”
　　妈妈……
　　“好吧，我去。”沈璎自己被自己吓了一跳，却在那瞬间下定了决心。
　　“那我陪你去报名。”张钰显然很高兴：“加油啊！老看杜嘉千一个人可没意思了！”
　　她勉强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