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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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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天久违地出了太阳。S市的天气总是变化无常,姜窈西生活了这么多年,还是无法习惯。
窗帘没拉,阳光照在她身上,像佛祖镀了一层金身,她的手却冰凉。
因为那些文字。
评论,转发,私信,无孔不入。才发酵不到一天,有人摸到她的邮箱,发送诅咒邮件。
字如刃,割破她的静脉,她的体温才在和煦的阳光下,一点点降低。
她的心率有些过快,手心出了冷汗,她想关掉界面,可她如陷泥沼,越挣扎,陷得越深。
连根救命稻草都没有。
姜窈西从初中就开始住宿,早就习惯自己处理任何事,可此时,她迫切地需要一个人来拉她一把,以免她溺毙在泥潭里。
兜兜转转,也只有何存慧。
铃声炸破一样地响起,姜窈西“嗡”的一下,被震醒。
一直没回信息,何存慧很担心她,“姜窈西,你还好吗?”
姜窈西苦笑一下,对方已经明了,“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及时做个反调色盘,把事情说清楚……”
“我不想说了。”
何存慧顿了一下,像没听清她的告降,“什么?”
“我说,我不想说了。”
若姜窈西此时是刚入网的新人,一定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对她的恶意会这么大,仿佛她是他们弑母夺妻的仇人。
她想起《三体》的黑暗森林法则,在网络世界同样适用,他人就是地狱,你永远无法知晓对方的真实想法。
你甚至不知道他们是谁。
枉读十年书,不识众生相。
生而为人,首先是善良,其次是正直,只是一种理想状态。
她对自己的预感可能即将应验,她会被骂到退圈。
姜窈西其实是个外强中干的人,从前被骂几句,还能苦中作乐地想,谁不会被骂呢?被说几句,还能掉肉吗?
可这次,她已经心灰意冷。没有人会一直捧着你,也不会有人能真正设身处地地为别人考虑。
辱骂比同情来得代价低得多。前者宣泄负面情绪,后者却是将自己代入进去。
何存慧破口大骂:“姜窈西,你怎么能这么随便说放弃?你知不知道,你说这一句话,可能就意味着,你的笔名会彻底烂掉?你几年的努力,都会毁于一旦。你想过没有?”
姜窈西突然说:“我是不是没告诉过你?我有轻度抑郁症。”
她说得很慢,声音很轻,隔了层滤网,又虚化的结果似的。她的语气让何存慧相信,她不是在找借口逃避。
事实上,姜窈西不是那样的人。
出版图书的过程,遇到更多麻烦的事,姜窈西偶有抱怨、吐槽,却从未有过这种“人间不值得”的状态。
何存慧的话像卡在细颈瓶口子,上不去,下不来。
跟姜窈西认识这么久,她一点端倪都没看出来,是她太迟钝,还是姜窈西掩饰得太好?
姜窈西有些可怜地补充:“没骗你,是真的。”
“我大学的时候,患上中度抑郁,期末成绩降得很快,差点挂科,辅导员找我谈话,问我需不需要休学,我没同意。
“我自己找医生,吃药,医生建议我找点喜欢的事,转移注意力,我才开始写文的。这是我除了学习,唯一擅长的事。慢慢的,才降到轻度,直到今天,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复查。
“当然,轻度抑郁对生活的负面影响不会很大,我可以自我调节……我这么说,会不会像在卖惨?说出去,大概又要被骂‘矫情做作’、‘苦肉计’吧。”她嘲道。她知道自己困在情绪的牢笼里,意志力一点点被蚕食。
胸口插着一根生锈的铁杵,拔,伤筋动骨;不拔,伤口溃烂。她知道该拔,不然只能等死。可她挣脱不出来。
何存慧不禁也放轻声音,“我应该感谢你对我这么坦诚。姜窈西,我很欣赏你,所以才会在五年前给你发私信,问你愿不愿意和我们合作。我是看着你的文笔、文风逐渐成熟的,所以我不希望你放弃。”
她收回激烈的矛刺,改为温柔的安抚,“要不然这样,我找人帮你做反调色盘、写澄清说明,你先把尾收了。”
姜窈西固执地说:“我问心无愧,可他们呢?过了这次,以后保准不会有吗?”
“我不能跟你保证未来,但解释是给喜欢你的读者看的,不是给那些黑你的人看的。”
经过何存慧的一番劝说,姜窈西得到短暂的抚慰。
她尽量不去看那些刷负分,利用周末时间,把剩下的几章写完。可情绪到底受到了影响,连她自己也觉得写得草草。
那边,何存慧找人做的反调色盘和澄清说明也做好了,给姜窈西过目。
何存慧应该没吝惜酬金,做得很好。没有经验的姜窈西,无处挑刺。
姜窈西把微博账号和密码给她,“你替我发吧。”她着重强调,“对了,千万不要看私信。”
她用了程度很深的“千万”二字。
在此之前,她被人肉出了家庭地址、工作单位、真实姓名,何存慧知道后,立即联系律师,发出律师警告函,另一边,加紧做反调色盘的进度。
值得庆幸的是,姜窈西暂时没受到人身威胁。
何存慧看没看私信,姜窈西不知道,总之她跟跑完800米后脱水一般,缩在床上。
她拿出病历请假,上司的惊讶大于好奇,因为她一直看着很坚强。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他没有追问,迅速批了,让她在家好好休息,还许诺她,不会告诉其他人。然而,这个时候的姜窈西,并没有心情顾虑这件事。
她躺着躺着,就睡过去了。连日来的情绪低落,导致她睡眠很差,她靠酒精强迫自己入睡,有一定成效。这还是第一次,不用依赖外物,自己入睡。看似是好转,实则是由于她太累。
——她本来是这么想的,可深夜醒来,头脑昏沉,她后知后觉,是免疫系统罢工了。
未接来电有十几个,两个诈骗、推销,剩下的都是何存慧的。
姜窈西拖着沉重的身躯,去客厅找体温计,一边给何存慧回拨电话:“喂?不好意思,我之前睡着了。”
何存慧接得很快,这种对方在等候你电话的感觉——即使是自作多情——让病中的姜窈西心中熨贴了些。
“发了声明之后,反馈还不错。毕竟我们行得正,坐得直,这种强行扭曲事实,抹黑你和你作品的事,本身就站不住脚。而且,你读者还是很护着你的。”
不知她是否察觉到,她似在哄闹脾气的小孩。她自己,当初也是在逗这个小孩的罪魁祸首之一。
“嗯。”姜窈西甩了甩体温计,塞到腋窝下,“帮我和她们说,不要去吵。她们很多都是学生,别耽误学业了。”
“我知道了。”何存慧又问,“你心情好点没?”
姜窈西没作声。
“你想不想出去玩一段时间,权当散散心?微博就由我帮你打理。”她补充,“如果你相信我的话。”
“感谢你帮我收拾烂摊子还来不及。”
姜窈西很少在微博分享自己的日常,和读者互动也不频繁,除此之外,线下的签售会、作者见面会等各种活动,她一概不参加。
她将二次和三次分得很清。一旦打破这个界限,她会感到慌张,觉得自己是个透明人。
“所以你是同意了?本来该筹备《此心奕奕》的出版,如果你愿意出去旅旅游的话,可以往后推两个月……”
时间到了,姜窈西抽出一看,37.9度,低烧。
她抠出几粒胶囊,接了杯温水,将药和水吞下去。
何存慧听见这边的细微动静,猜测:“你在吃药了?什么药?”这段时间的事,连带着她,都变得敏感起来。
“退烧药。”
何存慧一时词穷:“多喝热水,好好休息。”
姜窈西说:“如果是我的小说男主,知道女主生病了,至少会连夜赶来送药,或者带女主去医院。”
何存慧笑了:“我也想,你付高铁费么?”
“你可以给我打钱。”
她还能开玩笑,何存慧却无法猜出,她是故作乐观,还是真的恢复了。
“言归正传,你有什么推荐的地方吗?”
吃完药,姜窈西又感觉到饿,翻箱倒柜地找食物,可惜,只有躺在角落的几包不知何时买的泡面,不管有没有过期,填饱肚子要紧,“除了出差,我很少出去,也没什么想去的地方。”
这么一说,姜窈西也觉得自己可悲。大学忙着学习,毕业后忙着工作,还有治愈自己。
好好享受生活,是种奢侈的处方药。
何存慧尽量站在医生的角度,精益求精,从环境、地理位置、气候等方面考虑,想找一个最适合姜窈西的地方。
然而,她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要么觉得游客太多,要么就是商业化气息太浓。
姜窈西无意地问:“你老家是哪里的?”
“啊,在A市下面的一个小地方,叫临汀。”
“聆听?”
“光临的临,岸芷汀兰的汀。”何存慧恼羞成怒,“不要嘲笑我的普通话好吗?我大学也是考过二甲的!”
“名字挺好听的。”
“是吗?可能是我听惯了,从没这么觉得。”
“嗯。”
光是“岸芷汀兰”这四个字,就带有无限美意。
“你想去吗?我已经很多年没回去过了,不知道发展得怎么样。不过,在我印象中,气候很不错,不像S市,不是连日的雨,就是热辣的太阳。”
“临汀……”
泡面盖上蒙上一层雾气,她用手指在上面划拉出这两个字,雾气凝聚成水滴,滑下来,字很快模糊了。
“我就去这里吧。”
以前,笔下的小说世界,是她为自己创造的“盗梦空间”,现在却遭到了外人的侵犯。
她亟需换另外一处世外桃源待着。
不可否认,她纯粹是被“临汀”这个名字吸引了。
即使她对它一无所知。
有时候,人生需要一些不计后果,不论缘由的冲动,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