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长安！》一只稳如老狗的猫

129、你的房间

　　看着苏小山那张稚气渐褪的脸，冷月不由得黯然神伤。
　　她眼前浮现出的，是两年前那个小山村的一草一木，一溪一路。当往事都沉淀到这个孩子的脸上时，那种惆怅，又岂是未经历过那段往事的人能切身体会到的。
　　“将军？……”苏小山看着冷月，蓦地在这个瞬间读不懂她了。——其实，她从一开始就是让人读不懂的，苏文远亦是。
　　“训练可是十分辛苦？”冷月声音中透着关切，却又那样干涩，问苏小山道。
　　苏文远闻言，眉头不自觉地便皱了起来。
　　苏小山不解其意，唯有越发恭敬：“将军多虑，很辛苦，但甘之如饴。”
　　他才说完，冷月，苏文远和裴十一几乎同时叹了一口气。
　　辛苦，方能出效果，可保战场上无性命之虞；甘之如饴，可见已成习惯。
　　只有真正经历过战争的人才能明白，战场的残酷并不可悲，战火的无情亦不可悲，可悲的是把活人变成死人；把良善变成无情；把一颗又一颗年轻的心碾压成老态龙钟……
　　冷月看着苏小山愣了好久，终于开口：“今日给你放一天假，去陪陪你想陪的人。”
　　“真的吗？！”苏小山笑了起来，他的脸上又露出了稚气未脱的笑容。
　　亲人面前，他才仍是孩子。
　　冷月笑得有些凄惶，点着头轻声道：“真的，去吧……”苏小山终是欢喜地跑开了，跑远了。冷月这才又补了一句：“说不定哪天，就突然见不到了。”

　　苏文远此时已如坐针毡，他知道冷月有太多太多的不对动，却有太多的话被封在口中不能启口。
　　裴十一就坐在冷月的旁边，静静地等着，等着她做出下一步的安排。
　　果然，冷月又沉默了片晌，开了口：“先前我伤重不能自顾，大军自进了这洛阳城，便不曾得以好好分配部署，所以——我要重新整编。”
　　“十一，”她直起了腰身，“通知各将校在殿前集合，速去。”
　　“……”裴十一领了命，却愣了片刻，“速去”是不成。但她终于反应过来，拱手道：“遵命。”

　　冷月此时手下只有一万两千余人，其中有半数是新兵。
　　按战乱前的编制，冷月共任命将校百余人，分别驻扎在洛阳城的城门处和冷府中。
　　他们手下没有固定的兵力，只有冷月根据具体情势的任命。
　　——他们听从冷月唯一的调遣。
　　待军中事务任责到具体的人员后，冷月又把先前徐贲住的房子给了裴十一。
　　徐贲的房子离着冷天锋住的地方很远，但是离冷月住的地方很近。
　　裴十一一时算不过这个账来，问道：“你现在统辖洛阳，应该住你爹那屋吧，我又是你的副将，住这儿会不会远了点儿？”
　　“不远。”冷月沉声应她，“我还住我自个儿的房间。”
　　“哈？”裴十一揪了揪自己的耳朵，不太相信，“姐姐，这于制不合，你现在是洛阳城最高统帅，应该在主帅该待的地方……”
　　“制度也可以改的。”冷月打断裴十一，“不然哪儿来的马嵬驿事变？”说着，她居然觑了一眼苏文远。
　　裴十一：“……”
　　苏文远：“……”
　　“那——我现在过去？”裴十一隐隐觉得后面的事情是不方便自个儿知道的。
　　冷月给了她一个“你随意”的眼神。裴十一当即选择避开。

　　“将军……”苏文远想叫冷月的名字，却没有说出口。这一声“将军”，自然恭敬，却又何其生分。
　　冷月睨了他一眼，站起身来，淡道：“我带你去住的地方。”
　　苏文远：“……”
　　他隐隐觉得不妙，忐忑令他一时疏于回应，越发木了三分。
　　冷月站在门口，又唤了他两声，他才举步跟上前去。
　　“你……要带我去……去哪儿？”苏文远随着冷月穿过一个拱门，绕过一片刚刚被人修剪整齐的庭院，朝幽深处一座房子走去。
　　他越走越觉得有一种无形的力量阻隔在面前。他想要退却，不想再往前走了，偏生冷月牵住了他的手，令他难以后退一步。
　　那是早年孙芳洲住的地方。
　　她为什么要带自己来这儿？
　　苏文远突然站定，冷月被他突然停住绊了一下，也停了下来。
　　“这……这是哪儿？”他声音颇为低沉，掩压着极力克制的哀与伤。
　　冷月也微微一怔，不敢去看苏文远的眼睛。她强忍着心中的痛苦，偏要装作若无其事道：“不知道么？这是你的……住处。”
　　苏文远的眉头皱了起来，眼神中的惊悸不安愈来愈浓。他看着冷月，眼睛里的泪几乎就要推挤出来。然而冷月却道：
　　“裴十一住在我以前副将的屋里，你作为军医，就住在他屋里吧。”
　　说完，她回过头去，继续带着苏文远往前走。把背影给了苏文远的那一刻，冷月的眼泪顷刻间夺眶而出。
　　不是冷月不愿意与他相认，而是他从一开始就不愿意以这残躯去接受孙芳洲的身份，更不愿孙芳洲用残躯面对冷月。
　　他深爱着冷月，不减往常半分地心甘情愿陪伴冷月，却又强烈排斥一个面目全非的孙芳洲。冷月除了尊重他，再无其他办法……
　　苏文远闻言终于松了一口气，但他不知冷月心中，是何等煎熬。
　　时间虽然终究可以抚平伤痛，但过程何其漫长，冷月在做出这个决定的那一刻，才明白苏文远决定更名改姓不再与自己相认时的痛涩难耐。

　　“以后此处就是你的地方，你有权利拒绝任何人进入这里，包括我。”冷月领着苏文远进到房间里，对他言说道。
　　苏文远又是一怔，心尖上却涌上一股温热：“这是……你曾给他的特权？”
　　冷月勾起唇角，转过身来笑觑着他：“这规矩一直不曾变，现在，它属于你了。”
　　苏文远眼眶一热，泪水险些冲出来。他终是稳定了心绪，对冷月道：“我的房间，你随时可以进，我既已言出，便不会变。”
　　冷月只是朝他淡淡一笑：“你先收拾吧，回头我让下人给你再补充一些你制药用的物事。”她一边说着一边往门口走着，临走，又回顾了一眼，才在苏文远眷恋的眼神中离开。

　　回去的路上，冷月想起几年前——
　　“芳洲，屋子我找人翻修过了，被他们弄坏的东西也都换了新的。以后这间屋，你有权利拒绝任何人进入，包括我明白吗？”
　　“哦？这话能作数多久？”
　　“废话，我定的规矩自然是一辈子不会改变。”
　　“好，那我也说一个。”
　　“嗯？”
　　“我的房间，任何时候冷月都可以进，且——永久作数。”
　　……
　　冷月一路回忆，恰逢路过园子一个转角，空寂无人。她蓦地身影一弯，蹲在地上哽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