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菩萨之许一人偏爱》东君雪姬

112、第十章 对弈

　　深夜狂风骤起，瓢泼大雨下足了时辰，直到昏暗天际渐渐开始吐露一丝鱼肚白，雨势才慢慢退减，从噼啪作响的拍打转为珠落玉盘的滴答声。
　　天色逐渐黎明，山峦依稀可辨，云雾轻涌，草木含露，晨风送来的清新山林气息闻之疲劳顿消，令人心旷神怡。
　　清脆的轻笑声宛似一串银铃叮咚悦耳，身着青莲色劲装的年轻女子正站在洞口边上戏水，崖壁缝隙间的细流像断了线的珠子，连串滴落在白皙如玉的手掌上。
　　她偶尔会侧身转头躲避四下飞溅的水花，眉眼唇边尽是笑意，整个人明艳如冬日骄阳，肆意散发着耀眼光芒。
　　白衣晃动，石惊天走过来，语声微含无奈笑意:“我以前倒没发现，你竟这般爱玩水？”
　　阿舍闻声，回眸间盈盈一笑，美好如姣花照水。
　　“我一直都很喜欢。水在沙漠中可是价比黄金，但凡曾千辛万苦寻觅过的人都会喜欢它的。我还同阿得约好了要去江南看海，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海是什么模样呢。”她满眼期待的模样看起来就像个即将见到什么新奇小玩意的孩子似的，一派兴致勃勃。
　　“那明年夏天你的这个愿望大概可以实现了。”石惊天哑然失笑，走到阿舍身侧，将她置于半空的手握住，牵着她往回走，“玩这么一会也该够了，你现在身子还有点虚，不能着凉。”
　　眼见阿舍似乎玩得不亦乐乎偷偷又伸了另一只手出去，他有些好气又好笑，抬手拂拭她鬓角的零星水雾，温言劝诱道：“听话，日后我带你去泛舟游湖，不仅可以嬉水，还可以濯足。”
　　“真的？”阿舍瞬间眸色一亮，任由他将自己带回岩洞中。
　　“当然。”石惊天含笑点头，看阿舍乖巧温顺地坐在床边，伸手握她柔荑感受着她平稳的内息，又问道：“感觉如何，可有什么不适？”
　　阿舍摇了摇头，想起了昨晚犯的迷糊，不由有些窘然，“没有，经过昨夜···师父传的功力我已经散化得差不多了，很快就能全然恢复。”
　　她瞥见石惊天似松了一口气，一时又有些懊恼，轻咬下唇问道：“惊天，你怎么知道我不止是寻常的犯困？若不是你昨晚助我，恐怕我还要再昏睡更长时间才能将功力散化。”
　　“那夜在晋阳，你莫非真是贪玩或失足才坠落高墙的？”石惊天扬了扬眉，屈指轻弹她眉心，“我当时就察觉到你的气息有些不对，不过那会只以为你是普通乏力，谁知你竟是因两股内力未完全融合的一时相冲才会出现短暂的体虚。”
　　阿舍恍然大悟：“难怪！所以那晚回客栈的时候，你才会抱我走了一路不肯放我下来。”
　　石惊天笑了笑，没去否认当时的举动其实并非全是出于这个原因。
　　阿舍回想起昨日一天之内获知的诸多信息，忍不住又发问：“惊天，你昨日说对于东瀛死士的来意已有所猜测，那你觉得那些人究竟有何图谋？”
　　她说着身子边往后倾倒，慵懒靠坐石床的石惊天单腿屈膝，伸手顺势揽她肩膀虚拥在怀。
　　这一倾身一揽怀的动作极其自然顺畅，似乎从昨夜那一吻之后，两人无形间的默契又更上了一层楼，身体仿佛有种本能令他们开始无师自通地向彼此亲密靠近，举手投足之间皆有种心心相印的默契。
　　“我目前还无法完全下定论，等江南那边有消息传来，或许便可以确定了。”石惊天微微一笑，低头看了看怀中的人，心中突然涌出一种岁月静好的圆满。
　　阿舍明亮的双眸闪烁着一丝狡黠灵动，睇睨他道：“不如让我来猜猜，无非是东瀛想趁人之危顺手牵羊，甚至可能还妄想着‘趁你病要你命’，对吧？”
　　石惊天一怔，阿舍这话虽然看似直白狭隘，却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对方隐藏的狼子野心，他仔细想了想，发现这个说法竟是极为贴切。
　　阿舍看着他格外惊奇的神色，语气略带调侃得意：“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别说整个塞外荒漠，就算是我们做飞贼的，今天看着哥俩好，明天暗地里捅一刀这种事情也多了去。我虽然学过的东西不多，但见过的场面可不比你少。”
　　“···是我小瞧了你。”石惊天忽然意识到阿舍的思路和经历皆与他不同，寻常指点教导的方式似乎并不适用于她，沉吟道：“既然你能看出东瀛人此番动作的真正意图，阿舍，你不妨顺着这个方向去分析李唐如今朝中的明争暗斗。”
　　石惊天知道阿舍对朝中门阀不算了解，便将李氏兄弟和一些关键人物所处的位置直接点明。
　　身子放松地倚靠在石惊天臂弯处，阿舍双手握住他左掌，思索之余无意识摩挲着那枚玉扳指，漆黑瞳仁微微放空平视前方虚无，神情却极为认真专注。
　　她思考的时候总有些细微的动作，或双手交握或把玩揉搓东西，深谙阿舍这一习惯的石惊天用空着的另一只手轻拂她额前碎发，耐心地等她理清其中的干系。
　　半晌，阿舍回过神来，慢慢提炼自己的想法：“照你这么说，那我能否如此作想：李渊可以视作是一个刚攒了万贯家财的富贾，他想将这笔财富交给长子继承，但次子才是最大的功臣，自然不肯被人平白摘了果实。这兄弟俩一个名正言顺，一个劳苦功高，谁也不甘退让，其他兄弟又在旁边看热闹不时添把火，外头还有虎视眈眈的人等着钻空子，眼下可以说是内忧外患。”
　　石惊天眼见她一本正经地将皇家争斗用这般‘朴实’的语言描述出来，唇边莫名笑意逐渐加深，胸腔的震动也越来越明显，终是抑制不住那股冲动朗笑出声。
　　“怎么，我猜的不对吗？”阿舍从他臂弯中直起身，侧过头看他，带着些许疑惑紧张问道。
　　“不。”石惊天摇头，唇角高高扬起的弧度几乎无法掩饰，“你说得很对！我只是没想到你会通过这样的转换来思考分析，我家阿舍真聪明。”
　　他缓缓起身，将阿舍拉到石桌前，随手捻起一枚白子，含笑道：“左右无事，你我正好对弈一局，或许借着棋局来解说一些事情会更加清晰明了。”
　　阿舍时常陪师父和阿得下棋，闻言也不多话，爽快地在他对面落座，执起一枚黑子便先行。
　　石惊天应了一着白子，留意观察之下发现阿舍的棋风与她的性格颇为相符，走的皆是大开大合、光风霁月的路数，但不时又有绝妙一着的落子将‘围魏救赵’这一兵法计谋发挥得淋漓尽致，之后迅速抓住时机的步步紧逼反扑更是令人几乎无从防备。精于谋算的善奕者无法预知她的下一步动作，而倘若有人因她开局的直白路数认为她不堪一击随意应对，也必定免不了要栽个大跟头。
　　“···我正下方的这一片就好比李渊所建大唐，其后是当今太子李建成，按制依律李渊退位之后便是太子承位，但这旁边还有个异峰突起的李世民，他的势头甚至可与李渊争锋，偏偏为了一统天下的大局，李渊纵使再如何想牵制李世民不愿看他坐大，也不可能在此时自断一臂。”
　　俊容肃然的石惊天看似随意落下一子，白子立时汇聚成一大片仿似千军万马横扫而出。
　　“···想要击溃李唐这条渐成气候的龙必须先斩断其最锋利的爪，也就是骁勇善战的秦王李世民，这大概也是江小楼会被东瀛死士定为目标的原因之一，他协守的太原对李唐与刘武周之争乃至秦王太子之争都极为重要，而他所处的位置又有些微妙，不上不下不轻不重，刚刚好。”
　　“···李世民一直在为这李唐天下冲锋陷阵，若论功行赏江山至少应有他一半，他不可能甘心退居贤王辅佐之位。所以他一定会选择继续对外征战，然后在最合适的时机进行反扑，甚至极有可能选择一举取李渊而代之，过程中自然免不了与其他人的拼杀，旁的兄弟也就罢了，但与李唐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李建成之间必有一战。成王败寇，不外如是。”
　　稳稳坐定在对面的石惊天神态从容，就当前的局势侃侃而谈，信手拈来的架势仿佛对一切时事皆洞若观火，清冷如泉的声线将阿舍从棋局中拉回心神，又指引着她见识到另一个无形厮杀混战的世界，不知不觉间她已听得入迷，甚至有一种拨云见日，豁然开朗的感觉。
　　听到最后，阿舍迟疑了一瞬，随即抬头，神色带了些难以置信：“···可我听说，他们是同胞兄弟，秦王对太子这个大哥，看起来也还是敬重的。”
　　石惊天嘴角掠过一丝笑纹，缓缓摇头道：“阿舍，看来我得给你准备一卷史册，等你看完那些史书之后就会发现，皇家向来无亲情，只有权力的争夺与博弈。”
　　说时他轻轻按下一粒白子，棋盘内的胜负立见分晓。
　　阿舍瞧了瞧棋局，她对自己的棋艺向来有自知之明，输赢上也未曾十分在意，她细细思索一番石惊天刚才说的话，又联想到那些为区区家财就争得你死我活的人，不得不承认他所言非虚。
　　“···如此说来，倒是江湖门派的规矩比皇室更合理一些，一贯是贤能者居之，若无德无能，管你是大师兄还是掌门亲儿子照样拉下马。可见儿子太多也并非好事，太能干容易打起来，都无能江山又坐不稳。依我看，那什么嫡长才是名正言顺的规矩终究还是一家之治，天下是百姓的天下，若将来有一日天下人都能参与其中，或许那时普通的百姓才会真正过上安稳日子。”
　　石惊天心神一震，凝视阿舍的眼神有些怔楞，仿佛又一次重新认识了眼前人。
　　也不怪石惊天惊愕讶然，他自幼接受正统礼制熏陶，中原根深蒂固的大流思想便是家天下，阿舍这等言论无疑是对皇权的莫大挑衅与颠覆。
　　然而石惊天虽与侯府有过交集，亦养成了一身世家贵公子的气度风范，本身却游离于世家门阀朝堂官场之外，自然也没有誓死效忠君主皇权的念头。在他内心深处甚至隐约觉得阿舍这种看法未必是谬论，此言虽逾矩但道理却极为通透。
　　“话虽如此，但目前恐怕也只能是个空想，至少在你我有生之年甚至儿孙的有生之年都未必能得见，倒不如尽此时所知所能，行眼前当务之事。”石惊天不置可否地思忖片刻，并未太纠结于此。
　　阿舍原本也是顺口一提，对他所言深以为然：“也对，后人自有后福，我们只需活在当下，问心无愧即可。”
　　见她一副浑然不觉那些想法有多惊人的模样，石惊天免不得要叮嘱一句：“阿舍，若我不在你身边，你刚才那番言论不要随意对他人提及。”
　　阿舍一手支颐托腮，散漫地将棋子分拣回棋篓，听出他话里的殷切担忧，嫣然一笑道：“当然，今日若不是你，我才不会说这些话。我又不是傻子，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的叛逆。”
　　石惊天伸手探过去，修长手掌在她发顶轻轻揉了揉，神情动作无不温柔。
　　阿舍唇角弯弯任由他动作，末了端正坐姿，取出一粒黑子“啪”地一声按在正中天元位上，笑意盈盈地下了战书：“再来一局，如何？”
　　坐在她对面的石惊天自是无有不应，并借着棋局提点她各种常见的阴谋手段。阿舍说得对，她可以不喜那些阴谋诡计，但若能看懂就代表没人可以轻易算计她，这才是最好的保护。
　　山野间狂风大雨又起，岩洞中你来我往厮杀，但在这两个对弈交谈间不时互视一笑的人心中，此刻的光景却是别有一番静谧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