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心入画图》乐重余

84、番外一 相思始觉海非深1

　　风沙迎面，驼铃声响，一望无垠的戈壁滩上终于出现了一座关城。

　　这是一座宏伟的关城，城门悬挂着刻有关名的巨大牌匾，城上是明窗朱柱重檐歇山顶的三层关楼。黄土夯筑的城墙高高耸立，南北各有一段长城延伸至两侧的高山峡谷，构筑成一道固若金汤的雄关险隘。

　　暮色苍茫，祁连山的银白雪峰在夕阳下泛出圣洁的光彩。一支数十人的波斯商队，停留在关城口。落日隐没在云头时，城门就要关闭，这是他们今天最后的进关机会。

　　八岁的荀予佑混迹在这支波斯商队里已半月有余。虽然他尚是孩童，却吃苦耐劳，聪明伶俐，能帮着商队干许多活计。他头上缠了厚厚的头巾，面纱遮住大半脸孔，只露出一双明亮闪烁的眼眸。波斯商人的旧衣服裹在他身上成了宽松的长袍，如此装扮，使得他更像商队中的一员。领队在关照上添加了人数，这样，他就可以和他们一同进关。

　　守关的兵士看了商队的关照和货物，清点完人数开始放行。他走进关门前，抬头看了眼那高悬其上的匾额。匾额上的字他一个也不认识，但他知道这雄关的名字和名字的含义——嘉峪关，嘉峪，即美丽的山谷。

　　*

　　进了关，眼前景致便不相同。

　　他瞪大的双眸左顾右盼，有些贪婪地攫取着从未见过的新鲜画面。他看见一汪水泽在残阳的余晖里波光粼粼，泽畔不知名的五颜六色的小花满地开放，白杨和垂柳泛黄的枝叶在蔚蓝的天空下闪烁金芒。回首远眺，夕阳没入远山，白云镶了金边，渐渐变成灰黑的颜色。霞光四照，仿佛有火焰在雪峰和乌云间燃烧，漫天遍野，风卷燎原。

　　他隐隐听见关门徐徐关闭的声音，深深吐出一口气。他终于踏进了汉人的国界，他的阿爸，就在这其中的某个地方。

　　但他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寻，这关内的版图，比关外的天地更是广阔。肃州、甘州、凉州、兰州……他跟着商队一路东进，黄河、淮水、长江、太湖……又随之不断南下，然后到了苏州城。

　　商队在那里卖光了最后的货物，采购了大量的茶叶、丝绸准备返程，他却不想走了。

　　他还没有找到他的阿爸，但这江南的古城，好像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叫他恋恋难舍，不肯离开。

　　桃红柳绿、莺啼燕舞、小桥流水、楼阁园林，完全不同于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地方，喧闹中透着宁静，繁忙里有着安适，温润蕴藉，厚重清新。他渐渐能听懂些吴侬软语，一句两句，好听得仿佛书肆中弹唱出的韵律。

　　他依依惜别陪伴他走南闯北、流寓不定的外国商队，他们给他留了点钱，算作报酬。他开始一个人在苏城流浪，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徜徉在阳光和月色下的各个角落，从盛夏到深秋。

　　然后，寒冬来临。

　　他不知道江南的冬天是如此阴冷，而他一个孩子，谋生更是艰难。他每天都要为一日三餐奔忙辛劳，每晚则是居无定所地漂泊流寓，头无片瓦，脚无寸地，时常露宿在街头巷尾。

　　他想等到天气暖和，一切都会好起来。可要如何度过这严寒时节，令他很是发愁。

　　*

　　又一个冬日寒风瑟瑟的午后，他疲敝饥馁地蜷缩在巷口，百无聊赖。从一大早到现在，他粒米未进，饿得有些发晕。他闻着一旁做小吃的店家飘散出的食物香气，埋首臂弯，想象着自己正大块朵颐。

　　一阵风来，他不由微颤了身躯，原来咸鲜的味道里忽而多了丝香甜。额间微暖，香甜越发浓郁，他不由抬起头。

　　一块腾着热气的红色糕团堪堪就在眼前。他一霎双目发亮，看清了托着那糕团的嫩白小手，一个梳着双鬟、穿着藕色衣袄、粉妆玉琢的小女孩立在面前。她大概四五岁的年纪，极讨人喜欢的模样，两眼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她将手上的糕团向他递近些，再递近些，直到他怔怔接过，一笑跑开。

　　他从未见过如此明媚好看的笑容，就像春花烂漫、秋月皎洁、夏风惬意、冬阳和煦。他三两口将糕团吞吃入腹，那种香甜暖热，简直人间美味。他站起身，不知怎的便寻着那一点藕色远远跟去，跟上渡船，跟到了云庐。

　　*

　　抱着女娃的男子将他领进家门，他有些战战兢兢地打量这建在半山腰的屋舍庭院——宽敞清幽，错落有致，依山傍水，宁静自然，遮风避雨，一派温馨。

　　男子将怀中兀自熟睡的女娃抱回房间，又安置好一直随在身侧的男孩，然后让他洗了个热水澡，换上套干净的棉衣。衣服虽不怎么合身，但穿着便觉暖融融地舒服。

　　男子带着他去厨房，从蒸屉里取出一碗蛋羹，再从一旁的锅子里夹出两块扎肉，盛了一大碗米饭放在桌上，对他道：“我叫云康，你叫什么名字？”

　　他仔细想了想，额吉唤他“阿木尔”，可这不是汉人的名字。

　　他摇了摇头，立在那里，望着桌上的饭菜强咽下一口口水。

　　云康沉默片刻，招呼他在桌前坐下，递给他一双筷子。

　　这些都是给他吃的吗？他不可置信地看男子一眼，云康笑而点头。

　　他握住筷子的手有些发颤，复看男子一眼，端起碗来，快速地往嘴里扒拉进米饭，没嚼几下就囫囵吞咽，紧接着又是一大口。

　　这热乎乎、香喷喷、软软糯糯、还有着一丝甘甜味的米饭，真是好吃。他把脑袋埋进饭碗，一口接一口，停不下来。

　　“喝点汤。”云康将那碗蛋羹往他面前推了推，又夹了扎肉放进他碗里。

　　他木愣愣一勺入嘴，还没品出味来，那一块金黄嫩滑已哧溜滚下咽喉。

　　“慢些吃。”云康道。

　　他不好意思地又舀起一勺，蛋羹上撒了葱花，淋了香油，里面居然还有虾仁。

　　他盯着碗里的扎肉看了又看。五花肉的外面包了粽叶，扎了细绳，浓油赤酱，香气扑鼻。他放下筷子，解了绳子，松开粽叶，张口咬下。

　　啊，他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肉，油而不腻，酥软欲化，带着粽叶的清香。

　　一碗饭片刻吃完，云康笑着又给他盛了一碗，还往饭里浇了些扎肉的汤汁。浇了肉汤的米饭更是滋味无穷，他伴着剩下的扎肉一共吃下三大碗去，喝光了蛋羹，打了个饱嗝，只觉从头到脚，自里向外，似被注入无限真气，全身热腾。

　　云康细细打量起他，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的模样极是周正。默默看他半晌，问他有无住处，他摇摇头，问他愿不愿留下，他使劲点头。

　　云康领着他来到一处僻静院落，指着两间木格花窗的屋子道：“这梦墨堂是我的书斋，你来当我的书童如何？平日里做些洒扫的活儿，旁边的小室按个床可以给你住。”

　　他闻言怔怔相望，半晌，湿润着眼眸漾出一个极灿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