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山光》聊夏

2、去人间

　　我是仙界的一朵云，却住在距人界不到一里的山林里，日日提心吊胆，生怕哪一日便香消玉殒。

　　当初自以为寻得上神庇佑，却不想那位上神竟住在这般地段。我虽只是每日帮他扫一下木屋，可那人间喧闹嘈杂声却免不得入耳，每每此时，都叫我胆战心惊，仿若那阎王老爷黑白无常在我跟前索命。

　　这日人间又不知有何大事，几阵巨大轰鸣声竟比雷公电母的电闪雷鸣还叫人寒颤。我被吓坏了，一时间慌不择路。

　　只听“砰”的一声，我回头一看，是上神书桌上的茶盏。

　　没，没错，被我，竟然被我摔坏了！

　　我平日进屋都会特意收敛身形，今日一时着急，便完全忘记了。

　　那人间的轰鸣声依旧，我却忽然不觉得有多可怕了。真正可怕的是，眼下这碎了一地的陶瓷碎片，那茶盏的样子也怪得很，竟是我在这偌大的九重天从未见过的样式。恐怕是上神珍藏的独一无二的宝贝，如今、如今我怕是完了……

　　不多时，上神果然来了书房，见我站在那里，他也没理会。

　　而我在心底纠结万分，说还是不说呢？罢了罢了，还是主动承认错误，没准还能死个痛快。

　　“上神，小云今日误摔了您的茶盏。”我低垂着头，语速极快，“但小云是因为今日听见人间异动，心里一惊，所以才、所以才……”我的声音愈发低弱，不自觉中竟落了几滴泪，所幸我是一朵云，想必上神也看不出异常。

　　等待上神发落的时间似乎格外漫长，我感觉自己身体的水僵成了冰，只要上神随手一击，我便会粉身碎骨。

　　“无妨，不过是普通茶盏罢了。”上神轻轻摇了摇头，我悬着的心总算放下。

　　“不过，”不过？不过什么？您还是要惩罚我吗？大起大落一番，我的呼吸急促起来，仿佛下一刻便会殒命。

　　“不过你得随我再去买一个。”他说完以后，脸上竟带了难得的笑，如皎月辉朗，只刹那间，却叫人心神颠倒。

　　我不由地看呆了，过了许久，才回神发觉自己被戏耍了一番。我用哀怨的眼神看他，心想反正我只是一朵云，上神他老人家也看不出什么。

　　嘴上仍是恭维的话：“谢上神，您果真是宽宏大量。小云愿为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不知为何，上神一直盯着我，我心里莫名不安。

　　果然下一刻便听见他道：“你倒是心口不一，委屈得很？”

　　我、我没有，我心虚地瞥了一眼上神，只见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才松着的神经又绷紧了。

　　“罢了。”只听他随口一说，然后便拂袖而来，一道竹青色的流光盈溢，堪堪落在我的身上。我忽然觉着整朵云身轻盈起来，再低头看时，我竟然已化作人身。

　　要知道我们云可是没几个能修成人身的，大概是因为云都短命，即使有心也无力。古往今来，我所知道修成人身、入仙籍的便只有昔日的锦云仙子，因她得了前前前风神的青睐，便被默许独自修行，锦云仙子慧根极高，万年之后，竟真修炼飞升成了仙。

　　我向来懒散，心血来潮之时也曾修炼过几次，最终都半途而废。不想今日却捡了大大的便宜，活了区区几百年，就有了人身，这也算是死而无憾罢。

　　我激动万分，冲到上神跟前，情不自禁拉住他的手，喜笑颜开道：“多谢上神！”连连几次还不肯罢休，全然不顾上神颇为嫌弃的模样。

　　他拂开我的手，语气带了几分无奈：“准备好了，便随我去人界吧。”

　　人界？我顿时五雷轰顶，倍感绝望。原来化作人身，只不过是临死之际的馈赠。

　　几场大喜大悲后，一向机灵的我，竟找不到多余的话，只是无言地看他。

　　上神毫不留情，只给我留下个冷绝孤傲的背影。

　　我停在原地，迟迟不动。他久未察觉我的气息，便回过头来，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那眼神冰冷得如刀刃，实在叫我不寒而栗。

　　我只好颤抖着跟上，想起以前听云友说我们云临死之前定要看看人间，那将是云这一生最美的时刻。也罢，已贪恋了尘世许久，如今便奔赴人间罢。

　　我死死拽住上神的衣袖，躲在他背后，四周是闹哄哄的人。心里念叨着上神他老人家也忒小气了些，死也不给我个痛快，实在叫我备受煎熬。街上那一个个凡人，洪水猛兽似的，仿佛下一刻便会把柔软可怜的我吞噬。

　　大约察觉到我的异常，上神忽然停了下来，偏头看我，疑惑道：“怎么了？本神在此，你害怕些什么？不过都是区区凡人罢了。”

　　您居然、居然还问我怎么了，我怕的可不是这区区凡人么？

　　“上神，您让我死个痛快罢。”我心里觉得委屈，不自觉带了哭腔。

　　“我何时要你性命？”上神面上难得浮现了些许困惑。

　　我顿时也有些迷惑了，心虚地问：“您都带我来人界了，谁不知道我们云的最终归宿便在这里？您老人家何必戏耍我呢……”我的声音越来越低。

　　上神忽而笑了，似乎看到什么天大的笑话，抬手拍了拍我的头，揶揄道：“整日不知想些什么，不过让你随我逛一逛人间。”

　　原来竟是让我做随从，提心吊胆了半日，却全是我过度脑补罢。我讪讪地看着上神，颇有些无地自容。

　　“人界便唤我澜竹。”上神扔下这一句，便又继续往前。

　　原来上神叫澜竹，我跟着上神有些日子了，竟然今日才知晓。只是我混迹九重天几百年，为何从未听过澜竹上神/的/名/号，怪哉怪哉。

　　知晓自己又一次死里逃生后，我如释重负。跟在澜竹身旁，四处打量起来。

　　此处人声鼎沸，有小儿嬉戏，老翁说书，闲人风流意趣、吟风弄月，又有阁楼庭院深深，茅草破屋炊烟袅袅，好不热闹。这般万世升平的繁荣景象，着实不像先前我听见的巨大轰鸣。

　　我是朵勤学好问的云，便凑到澜竹旁边，虚心请教：“上神……不不，澜竹，为何我之前听见人间异动，这里却是一派安宁的样子？”

　　澜竹依旧波澜不惊，缓声道：“你方才耽误之时，人界已过数月，战事已平。”

　　“这样快吗？我听说人界战火一次，少说也是几年，乃至数十年。”我直接将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

　　“你听到时，确是战争最惨烈时，不过战败国已送了公主和亲，承诺每年进献黄金万两。”澜竹倒是颇有耐心。

　　听到“和亲”二字，我有几分不忍。万千宠爱的公主，却连自由身都没有，牺牲了自己，倒是成了家国的英雄，真是讽刺。

　　“澜竹，我们去救公主吧，她太可怜了。”我忽然间正义感爆棚，话不经思考就说了出来。

　　果然，澜竹摇摇头，语气冷冽：“不可，人界如何自有定数。何况，也许公主并不需要你的帮助。”

　　我有些失落，虽然澜竹拒绝也是意料之中。可是想到失去自我的公主，心里便觉得堵得慌。

　　一路跟着澜竹，全然没了方才赏景的乐趣。

　　等到澜竹停在一家面馆前，悠悠然坐到一个木椅子上。我看着他唤来小二，叫了两碗阳春面。乍一看，澜竹堂堂一上神，竟如此接地气。

　　他唤我坐下，我沉浸在震惊中，迟迟不动。

　　“若你真想去，便好好吃面，一会带你去罢。”澜竹皱着眉头，忽然妥协了。

　　我一听澜竹同意我去救公主，立刻就将他来这人间小面馆的疑惑抛之脑后，只乐呵呵地坐下看他。

　　两碗阳春面上桌后，我们便沉默着吃面。等我“呼哧”几下，吃完面抬头看澜竹，却发现他竟然才吃了小半。他慢条斯理吃面的模样，实在叫粗鲁的我有些难堪。

　　不知为何，我看着澜竹的神情，总觉得他在思念着什么，看起来是不喜不悲，眉宇间却又有几分我看不懂的情绪。

　　我好奇地打量他，不知不觉就入了神。忽然，他轻弹了一下我的额头，衣袖间清冽的竹青味迎面而来。

　　“走了。”声音也似苍竹冷冽，我不由地打了个寒颤，急急点头。

　　澜竹唤来小二付钱，他忽指了指桌上的茶盏，说要一并买下。我这才注意到这小店的茶盏，竟与我摔碎的那个一模一样，想不到我担惊受怕了半天，最后却是这样普通的茶盏。

　　只听那小二说：“这东西不值钱，送您一个都行。”

　　最后，我们就免费得了那茶盏，不费吹灰之力。

　　澜竹直接带我飞去宫殿，我好奇地打量下边的人间，与白日所见的人声鼎沸不同，入夜后的人间格外宁静，只有些许微弱的长明灯燃着，还有那聒噪幽远的蝉鸣。

　　最后我们停在一座华贵的宫殿之上，我拉着澜竹想让他同我一道，他却拒绝了，点了点我的额头。

　　“你且去，看她是否会同你走？”澜竹的话逐渐远离，我已经站在公主的寝宫。

　　她见到我吃了一惊，嘴巴忽然张大，似乎想要呼救，可是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猜想是澜竹所为。

　　我尽力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来，语气轻柔：“公主别怕，我没有恶意，只是想要来带你离开，不知你可愿意？”

　　我分明看到公主的眼睛亮了一下，闪着几许雀跃，然而良久之后，她却这样回答：“多谢你的好意，只是我不能走。”

　　“为何？”我实在不懂。

　　只见公主笑了笑，侧头看了看一旁燃着的烛火，似是在回忆什么，眼角忽然溢满了泪。

　　“从前的烛火夜里燃着，是暖的，而如今点的再多，却是冷的。”她把手凑近那燃着的火焰，似乎想要感受其间的温度，“可是我若离开，冷的便是千千万万的无辜百姓。若留下，那不论烛火是冷是热，终究是我一人之事罢。”

　　她的手凑得太近了，被焰火灼伤得发红，我急忙拉开她的手。她却似乎毫无知觉，脸上带着恬然的笑。

　　我忽然明白，她其实从不觉得委屈，甚至庆幸冷的只是她一人。也许，她会在寒冷中老去、死去，可是她从来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