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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迟到的救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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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试图感受,海水冰凉而柔软,穿过我的身体。这是我永远的家。没有枪声,没有烈火,没有饥渴贪婪的眼神。在流浪了许多许多年后的现在,我倦乏,孤寂,我想就此沉沉地睡去,睡去……然而,我不能。
上岸,选一块突兀的岩石,尖锐得恍若要刺破蔚蓝天空祥和的谎言。我在岩石尖上展开我漆黑的双翼。雪白的腹部,黑色丝绒从背脊蔓延开去,那是我美丽而骄傲的皮毛。我向着炙热的太阳仰首,我回忆起儿时在冰岛上晨起迎接第一缕阳光,让温暖的光精灵在我的皮毛上跳舞。在许多年后,一切,灰飞烟灭。此刻,我无法拥抱阳光,我只是展开双翼,幻想着曾经……
“哇!你好漂亮!你在晒太阳么?”
人类!我愕然回首,注视着岩石脚下的那一个人类,一个有着海水般温柔眼睛的小男孩。那是万恶的人类,我不该上前的。然而我被诱惑了,他那湛蓝的似海水一般的眼睛。
“你不怕生么?我叫强尼,你叫什么?”
“大海雀,Great Auk。这是你们人类为我们取的名字,我没有名字。”兴许原来是有的,只是太久没有谁叫过了,便忘了。
“大海雀?!动物园里没有耶。你刚才在做什么?”
“我只是,在回忆……”我并不意外小男孩听得懂我的语言,早就听说心智纯净的人类,特别是小孩子能与动物交流,只不过蒙蔽了心眼的成人们总是对此嗤之以鼻。
“回忆?你愿意讲给我听吗?我最喜欢听故事了!”
回忆,一个多么美妙的名词,和一个无比残忍的过程。我并不是一个好的叙述者,该用什么语调,在什么地方停顿,我不知道。故事,有时候并不在乎流畅的过程或是曲折的情节,而在于叙述的主人是谁。我是我,一只大海雀,灰飞烟灭的曾经。
几百万年来,北大西洋一直是一种最有名的海鸟的家,这就是大海雀。我们居住的地方荒凉、偏僻。北美洲、冰岛、英格兰、斯堪的纳维亚半岛,西班牙海岸,以及一些小岛屿,都是我们的乐园。我们是与世无争的古老种族。
和抹香鲸相比,我们才是地球上曾经存在过的潜得最深和潜的时间最长的动物。海水,是自然母亲赐予我们最温柔的拥抱。在遥远的从前,我们为了潜水,放弃了飞翔,那是无法想象痛苦的抉择,然而我们从未后悔。
我们属于海雀科,却很像企鹅。与其他种类的海雀相比,我们个体很大,体态有些笨拙。除了繁殖季节外,我们很少在陆地上生活。我们喜欢集体行动,常常成百上千只聚集在一起,在海面上漂浮或潜入海中捕食小鱼小虾等等。我们的繁殖能力极低,每年只产一枚卵,每枚卵上都有着各式各样的颜色与斑纹,看上去非常精致。“夫妻”之间也非常恩爱,孵化时双方交替进行,经过四周的艰辛与期待,雏鸟才会出世……
是了,多么平淡琐碎却温馨的画面。
我的家在冰岛,父亲、母亲、妹妹,还有许多朋友、亲戚,他们是谁?叫什么?轮廓、细节,早已记不清了。我只记得那是一片温暖,欢声、笑语,嬉戏、比赛。谁捕的鱼虾多,谁游得最快,谁的歌声婉转动听,谁的皮毛油光滑亮……年少,轻狂,不知愁。我畅游海中,雄姿英发,面对无情的弱肉强食,毫无畏惧。我确信自己是强壮的,勇猛的;我相信我会像世世代代的大海雀那样,在大自然的考验中,无悔的死去。我曾是那样以为。
几千年来无人惊动。但是五百年前,大海雀的平静早已不复在。渔民们贪恋我们肉食鲜美,油脂丰富,开始大量猎杀。而16世纪欧洲的探险者携着死神的镰刀,气势汹汹,枪声连绵。他们将我们勾向了炼狱的边缘,鞭笞着我们灭亡的脚步。我们登上了欧美大陆最富丽堂皇的宫殿,见识了历代的英雄美人,却是以皮开肉绽的形式。我们的脂肪在炙热的烈火中燃烧,撕裂,挣扎,挥发。无人听见大海雀夜夜凄厉的尖叫,无人细数大海雀数目的锐减。
我们何其无辜,这一场弱肉强食,天平从一开始就倾斜了角度。
在经历了腥风血雨的三百年后,人类的枪声,标杆,陷阱,终于踏碎了冰岛的美梦。曾经安乐的大家族,四散逃窜。我们没有能够奋力飞翔的双翼,没有能够迅猛奔跑的足蹄,更没有割断渔网的利刃。我们只能在茫然中不停的调转逃跑的方向,体会无助,承受惊恐。日日夜夜啊,孙儿不敢回头看突然没有了声音的祖父,恋人在约定的地点等不到心爱的倩影,母亲眼睁睁的望着温热的卵成为粘稠的汁水,兄弟消失在人类追去的冰山后,再也没有回来……
我是谁?不再意气风发、强壮勇猛,没有父母可以依靠,不须再保护妹妹,不用和兄弟交换眼神,不必再领导族人——我,只是一只大海雀,冰岛上,最后一只大海雀。
我立在悬崖边的尖石上,摇摇欲坠。人类,早已包围了我,不断逼近。我的脑中,响过枪声,浮现烈火,哀鸣阵阵,血,止不住蔓延;我看见倒下的同胞,尸体堆积如山;我听见精致的蛋壳被敲破一个小洞,成为完美的艺术品。原来,这就是口腹之欲,这就是物极致用……
我是勇士,不是吗?跳崖,尸体还是会被人类打捞上来。于是,我选择向前冲,以一种在人类看来过分滑稽可笑的姿势和速度。
我知道。
这很傻。
这就是我的一生啊!我在被电棍击中、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只来得及想到这一句。
很多很多年后,我知道了许多事。
我被围捕的那一年,是19世纪中叶,1844年。
大海雀最终被人类斩尽杀绝了。永远的消失在了这个破败的星球。
现在有关大海雀的资料只有80件标本,20副骨架和75枚大海雀蛋壳。
为了凭吊和纪念被杀灭的无辜生灵,美国鸟类学会主办的杂志被命名为《大海雀》,并以大海雀为封面。
今天,人类只能在维多利亚博物馆的展品中看到大海雀标本,它们身上积满了抹不去的灰尘。标本前的铭牌上会写着:“大海雀(Great Auk)。灭绝于19世纪中叶,1844年……”
……
原来,我不仅是冰岛上最后一只大海雀,也是世界上最后一只大海雀。只是,当时,那些有着血红色眼睛的人类,不知道罢了……
“故事讲完了,还满意吗?”我微笑着看着小男孩,原来,心事说出来真的会轻松一点。
小男孩泪流满面,但他的眼睛仍然是那么清澈而温暖,似海水,似阳光,那两样我已不再拥有的珍贵。我轻轻的叹息。
“我……我可以抱抱你么?”他小心翼翼的提出他的愿望。
“当然可以!”我也渴望拥抱他啊!不知道他能否温暖我冰冷的体温。
小男孩的手颤颤的伸过来,似乎怕碰碎了我。我笑得更深。他多么可爱啊!当年的人类要有他的千万分之一好,大海雀也不至于灭绝。现在的人类,有多少人像他这样呢?也许很多,也许很少。我已不再像往昔的岁月里那样执著了。一个人类,就代表一个希望;一个希望,就代表一个救赎,那些正在走向灭绝的种族们,我的,兄弟姐妹。此刻,我的心,很平静。我想,他就是大自然赐予我的天使吧,赐予我,让我得到救赎。
我的双翼穿过了小男孩的腰身,他的双手穿过了我的背脊。这一刻,我告诉自己说,我很温暖,真的,很温暖。
我悄然地消失在小男孩的怀抱中,慢慢地淡去。他还小心翼翼的保持着拥着我的姿势,其实他什么也抱不到,不是吗?
我知道。这很傻。他用他的“傻”,成全了一缕百年的幽魂。
我终于在完全消散前,流下了一滴泪,一滴在我的眼角存了整整一百六十年的泪…………
小男孩最后只得到了怀里飘落的一只羽毛,一只染着暗红色血迹的破败羽毛。当他呵护着捧在手心时,那只羽毛迅速地风化成灰,在夕阳斜照的岸边,随风向着无际的蔚蓝大海飘散,恍若拥抱。
尘归尘。
土归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