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的精确度》湖玄

29、约定

　　夜里，回到602的叶子发现齐梦槐的卧室中透出来一片亮光，斜斜地投在客厅地面上。他居然没有关上房门，真是难得。她好奇地往卧室里看了一眼，却见他赫然倒在木地板上，一动也不动。

　　她顿时感到心中一沉，赶紧跑到他身旁将他扶起。他的神情看起来十分痛苦，面色发着潮红，呼吸急促，而且额头滚烫，此刻已经陷入了某种昏厥。

　　慌乱之下，叶子拿出手机准备拨打120，却被一只宽大的手掌挡住了屏幕。

　　他醒了。

　　她的指尖在拨号键上微微顿住：“真不去医院吗？你这看起来好严重啊。”

　　“不去，”齐梦槐虚弱地说道，“应该是抑制剂的副作用，休息一下就没事了。”说罢，他勉强睁开了双眼，然后在叶子的搀扶下躺回了床上。

　　叶子拿出他之前买的退烧贴，给他贴上，然后去厨房冲了一杯退烧药端给了他。她举起温度计一看，读数已经超过39°C。
　　“你以前吃抑制剂的时候，也有这么大的副作用吗？”

　　齐梦槐喝了一口感冒药，默然地摇摇头，脑中回想起齐礼荃说的那个老虎与糖的故事。

　　见齐梦槐捧着感冒药迟迟不喝完，于是叶子问道：“是不是太苦了，我上去拿点糖给你？”

　　“不用……”齐梦槐回过神来，然后将手中的药一口喝尽，“你回去睡吧，我已经没事了。”

　　“那怎么行，我可放心不下。”叶子接过杯子，然后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槐哥，不要总是拒人千里之外好不好。你之所以会吃下抑制剂，也是因为当时想去鬼屋里面找我吧。所以让我也照顾你一次嘛，就当还你的人情。”

　　“还人情……吗？”齐梦槐轻声重复道。

　　看着他低垂下去的眼睫，叶子顿时感到心头一动。好像还从来没有见过槐哥如此明显地把失落情绪写在脸上的样子。

　　她轻咬住下唇，不觉握紧了手中的空杯，感到自己的心跳正在不断加速。

　　“不，不是还人情——是……是因为……其实我喜欢你。”

　　齐梦槐猛然抬起了头，他的目光掠过她的双唇，然后更加向上，想要从她的眼神中得到某种确认，却又被她的唇瓣再次拉回了注意力。

　　明明近在身边，却仿佛隔得很远……
　　如果能再近一点……

　　早就听说过，人在生病的时候，意志会变得格外脆弱。虽然并不是第一次生病，却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感觉。

　　“不行……”他还是强迫自己说出了这句话。

　　看着叶子下唇一颤，齐梦槐觉得自己心脏都被扯痛了，似乎是怕之前的话语太轻，他加重语气又重复了一遍，“不行，现在还不行——等你高考完，你再重新考虑这个问题。”

　　叶子愣了一下：“这算是什么回答啊……那——那难道你会一直等我吗？”她的语气充满了谨慎的试探，就像挨过了一次痛打的小猫，再次伸出了准备偷腥的小爪。

　　“嗯，等你。”齐梦槐轻声说，“我会一直等你。”

　　泪水突然像细泉从山石中汩汩流出一般不断落下，她抬手擦了又擦，然而还是止不住。“啊嘞，奇怪。我明明……明明心里很高兴的，我怎么哭了？”

　　齐梦槐看着眼前这个呆头呆脑的女孩，不禁淡然一笑，随即给她递上纸巾道：“真是个哭神……”

　　次日，齐梦槐果然从高烧中恢复了过来，再看不出一点感冒的症状。看来之前还真是抑制剂的副作用在作祟。

　　于是叶子也放心地上学去了。

　　今天的叶子，心情看起来特别好。就连课间操都做得比平时更有活力。

　　下了操之后，操场上的学生们纷纷向教学楼涌去。符游追上叶子的步伐，扯住她的辫子，长长地“驭——”了一声。

　　叶子反身就是一下暴击，直接抬肘撞腹，揍得符游躬起了腰。
　　“好家伙，叫你你把为娘当马骑！”

　　“嘶，你这是家暴啊，”符游吐槽道，“话说，叶太后，您今儿个心情怎么这么好？”

　　“呵，不告诉你。”叶子得意地白了他一眼，然后就要大步离开。

　　符游一把拉住她，坏笑道：“不会是你那什么槐哥给你表白了吧？”

　　叶子的耳尖顿时一红：“才……才没有那种好事呢，别瞎说！不过……不过也差不多了吧……”

　　听到此话，符游顿时收敛了笑容：“什么意思？”

　　然而开心得飘飘然的叶子并没有注意到他的情绪变化：“就是…….其实是我向他表白啦。”

　　“他答应了？”

　　“也没有啦，不过……差不多吧，他说等我高考完……”

　　“这样啊……”

　　傍晚的二中，广场上不时掠过欢笑着跑过去的身影，路边的花坛里，旧有的植物被悉数铲除，露出了一片片疏松的黑土。园艺工人们正忙着把向日葵移植进来。

　　符游看着那片花坛，却想不起来这里之前种的到底是什么植物。

　　“是鸢尾花吧。”身后的声音回答了他的疑问，“被无心的人们种下，又被无心的人们拔除。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问过它对生存的意愿，更没有一个人会因为爱它而出面阻止这场死亡。就连它离开后，也没有人记得它曾经来过。”

　　是齐礼荃。

　　符游的面孔半遮在细碎刘海的阴影里，他轻声回答道：“毕竟，这就是身为花的命运。”

　　“并不是所有的花都是这样的命运哦，符游。”齐礼荃说，“只要你确信了自己价值，站在正确的位置上，就像黄金兰，没有人会舍得拔除这么昂贵的名花。”

　　“可惜我不是。”符游说，“而且，别人在不在乎我也无所谓。”

　　“但是你在乎叶芝，”齐礼荃说，“你希望她喜欢的是你，而不是齐梦槐。”

　　“我希望……我希望有什么用呢？”

　　“只要你的希望足够精确，它就能成为现实。”齐礼荃说，“叶芝喜欢齐梦槐，这很明显，她甚至以齐梦槐为原型创造了你——但是你换个角度想想看——你不正是改良版的他吗？所以，你才是那个完美符合叶芝想象的存在，理想的情人。”

　　听到此话，符游慢慢抬起了头。

　　齐礼荃微微一笑，说道：“其实，我这里就有一个不错的建议，你不妨听听看……”

　　次日的叶子，依旧看起来心情很好。

　　“小柚子，放学后有空吗？陪额娘去书城淘点二手书呗。”她跑到符游座位上问道。

　　田翰文抢先一步，冲叶子摆了摆手：“没空没空，找别人去吧，游哥今天被我们包了。”

　　“啥？”叶子和符游异口同声道。

　　“篮球赛啊，你忘了。”田翰文说，“不是已经和72班说好了吗？”

　　“哦。”符游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对叶子说道，“那就周末再陪你去吧。”

　　“啊……”叶子失望道，“可是书城的折扣活动只有今天这一天哎。算啦，我自己去吧，少买一点的话，也不是拎不动。”

　　“不叫上齐学长？”符游问。

　　“他也说他有事啊。”叶子噘嘴道，“哼，你们一个个的，需要你们的时候，都靠不住！”

　　“那当然靠不住了，”符游站起身来，坏笑着凑近叶子，仿佛是要亲上去，“你又不是我女朋友，我干嘛要让你觉得靠得住？”

　　叶子被吓得猛退一步，结果脚下一滑，就向后栽去。符游赶紧伸手接住了她的腰。全班顿时响起了起哄的声音。

　　憋红了脸的叶子慌忙从他臂弯中挣脱出来，然后抄起手边一本政治书就向符游扔去。

　　符游从容地接过了飞来的政治书：“这还没当我女朋友呢，就开始搞家暴了？”

　　叶子一脸愤懑地仰视着这个可恶的家伙，终于确信自己毫无胜算的事实，然后悻悻道：“谁是你女朋友啊？哼，也就本宫大人有大量，不和你一般计较。”说罢，她扭头就走开了。

　　符游笑着摇了摇头，回到自己座位准备坐下。然而，他刚一挨着凳子，头顶就遭了一枚黑板刷的暴击。沾满粉笔灰尘的海绵垫在他漆黑色头发上留下了一个清晰的方印，惹得田翰文大笑起来。

　　讲台上的叶子见他目光袭来，立刻蹲身下去。她的怀里揣着一盒白色粉笔，看来还想要继续偷袭。

　　符游不紧不慢地向讲台走去，就像围猎一只可怜的小兔子一样。就在他踏上台阶的瞬间，一把粉笔头迎面飞来。然而他早有心理准备，因此一个侧身就躲了过去。

　　与此同时，叶子飞身跑开，迅速从教室后门逃了出去。她边跑边回头看。身后，手拿黑板刷的符游越来越近，眼看就要追上自己了。她一路狂呼救命，然后转身进了走廊尽头的女卫生间里。

　　她谨慎地探出头来，目光正好与站在门口的符游相对上。

　　“叶芝同学，准备在这里扎营过夜吗？”符游讪笑道。

　　“你你你，你个变态，难道准备一直守在这里吗？”

　　符游耸肩道：“那怎么会？”随即转身离开。

　　见他已经回了教室，叶子便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就在她即将走到教室门口的时候，符游突然从门后出现，扑住了叶子，将她手中的一盒粉笔吓落在地。

　　他抓住叶芝的衣领，将她按在墙壁上，手中的黑板刷高高举起：“额娘，儿臣给你的小脸蛋打个粉底可好？”

　　就在叶子紧闭双眼缩成一团的时候，班主任的声音突然出现：“符游，不可以欺负同学！”

　　符游只好松开叶子。

　　班主任看了看他手中的黑板刷，又看了看散落满地的粉笔，随即厉声道：“损坏班级公共财务，你说，要怎么罚你？”

　　“粉笔不是我……”符游正准备争辩，然而班主任却并不让他说完：“作为惩罚，以后班上的粉笔采购工作全部交给你办了，听见没有？”

　　“听见了……”符游乖乖回答道。

　　一旁的叶子幸灾乐祸地窃笑了起来。

　　有了班主任的训斥，符游果然老实很多，叶子得以平安地度过了这天。

　　放学之后，叶子愉快地独自跑去了书城。

　　书城位于市中心最繁华的十字路口一侧，远远就能看见二楼的外立面上张贴着红底白字的广告宣传，红布上写着几行大字，高高地随风扬起。

　　“门市倒闭，老板跑路。员工乱卖，论斤出售。机不可失，最后一天！”

　　叶子走进书城的入口，轻车熟路来到二楼。

　　这里比她以前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热闹，就像是一种回光返照。拥挤的人群让过道显得滞涩，他们的神情与傍晚争夺廉价蔬菜的大爷大妈并无二致。很快，叶子也加入了这场争夺战之中。

　　当她终于从昏暗而闷热的书城逃离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晚。街对面，肯德基的玻璃幕上透出来明亮温暖的灯光，一旁的麦当劳甜品站则排着长队。

　　她抱紧了怀中新买的《王尔德全集》，蹭去脸上的汗迹，看着来来往往的情侣们手中的甜筒，不禁咽了咽口水。这大热天的，真想进肯德基吹吹冷气，喝喝冰可乐，吃吃冰淇淋啊……

　　眼前的一幕突然掐断了叶子的一切幻想。
　　她愣了片刻，似乎是对自己的双眼产生了怀疑，于是加快脚步来到肯德基的玻璃窗外。

　　没错，她没有看错。

　　肯德基里赫然坐着庄晓梦和齐梦槐——那个面瘫君齐梦槐。他时不时还抬手给庄晓梦擦一擦嘴边的碎屑，动作十分暧昧，惹得庄晓梦不禁害羞起来。

　　说起来，他上次去游乐园也是和晓梦学姐一起吧？

　　那他的那一句“我会一直等你”到底算什么呢？难道意思是在等她之前也可以和别人谈一场吗？说起来，其实他也只是说了一句“等你高考完，你再重新考虑这个问题”。

　　所以，只不过是她会错意了吗？

　　想到这里，叶子的内心不禁泛起一丝苦涩。

　　这一夜，她比齐梦槐要先一步回到602。一听见齐梦槐进屋的动静，她就故作偶然地从楼上走下来，去厨房倒热水。

　　“槐哥，今天去哪了？”她的目光在齐梦槐的衣着上停留了片刻。没错，是一模一样的衣服。

　　“去环的总部查一点东西。”齐梦槐说。

　　叶子倒热水的手轻轻一颤：“这样啊……”随即她又抬起头问他：“你之前说，你想等我高考完再重新考虑这个问题……”

　　“嗯。”

　　“如果在那之前，问题的答案变了呢？”

　　齐梦槐停住了脚步，淡然道：“那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我会支持你的选择。”

　　如此温和的话语，却像最锋利的针刺，猛然扎入心脏，如此猝不及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