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哭起来好凶》潮汐夜海

5、第 5 章

　　家里有一间小画室，给和煦搭来画画的，无障碍一应俱全，很多和煦只用稍微动动手臂就可以享用的娱乐设备，对他而言更多的是打发时间。

　　白缙不在的时候，和煦很喜欢待在这里。

　　他自己在里面画画，也会在里面念书练习说话，看电影，或者就只是发呆，看外面的江景。

　　他专用的小桌上，有一本很厚的笔记本，不是他的日记，但白缙很少翻动，他看过几回，觉得更像是和煦自己的隐私。

　　他可以坐在这个能够卡进轮椅的桌边，借助两侧的辅助工具把双手卡在辅具中，用两只手的手腕夹住笔，去在这个笔记本上记些东西。

　　一些交待给他的事，或者是他忽然想起来的记忆，也可能只是最近的心情。

　　开始写的像鬼画符，字难看就算了，受失语症影响，写的东西驴头不对马嘴，后来慢慢好了一些。和煦笑着说自己再看都不认得了，到后来又有了一些形，即使和好看沾不上边，每个字写的非常大又很僵硬。但白缙偶尔看一看，都会觉得心疼，和煦付出了很多的努力，他从未抱怨过命运，也没抱怨过病痛，只是温柔的接受了疾病，再默默的去努力变好。

　　白缙默默的把花扔掉，但是留下了那张卡。

　　他收拾好家务，然后关掉了客厅的灯，安静的来到了和煦的小画室里。

　　笔记本还放在桌上，旁边摆着属于和煦的笔，一只围绕了很粗的橡胶圈的笔，方便他用两只纤弱的腕子夹着。

　　和煦今天写过了什么东西。

　　白缙把笔记本拿起来，小心的往后翻。这本子是自己以前随手买的，但是和煦用来写东西，控制不好力度，他的手时常抽筋，就会力气很大，也许会多带出一条笔画，也许会直接就把纸弄破了，和煦时常为此苦恼，因为很多事，他是真的要看这些记录才能想的起来。

　　白缙一直往后翻，这本子看起来就像是记录了很多，但是这是和煦的第三本。他的字写的很大，每次一张A4大小的，也只能写上一两句，歪歪扭扭，但总是看的白缙心里很暖。

　　2020824：缙哥，出差。

　　缙字对和煦来说，写出来简直难如登天，几乎每次写都要痉挛，抖着笔掉下来，那个绞丝旁就会歪扭七八，要不是后面都会带哥字，白缙都认不出来那是自己的名字。但是和煦每次还是很认真，他写的东西，十有八九都和白缙有关。

　　时间长了，白缙居然慢慢成为了和煦写的最好的字。

　　20200826：和缙哥，打电话，好想他。

　　中间空了几天，是白缙不在，忙的焦头烂额，每次有空的时候都已经很晚，和煦都睡了，只能问问护工他的情况。

　　20200901：哥回来啦，开心！今天画也画完了，自己满意。

　　20200906：缙哥公司很忙，不回家了，晚上一直抽筋，我很疼，想哭了。

　　20200907：缙哥还没有回来，画画的时候抽筋，脚踢出去，画架倒了，颜料洒了，我很难过很伤心。

　　20200908：缙哥回家啦！但是他好累，心疼。

　　20200912：去医院锻炼，医生说失语症基本好了，就是写字，还不行，我要多练练。好像忘了事，想不起来了，翻了之前的，也没有想起来，可是觉得，重要。

　　20200913：想到了，戒指丢了，可是想不起来，是哪天丢的，丢在哪里了。

　　这张纸湿了，白缙花了一点功夫才把它和后面一页撕开，和煦不知道坐在这里流了多少眼泪，因为把婚戒弄丢了。那天白缙赶回家哄他，只听见他不停的责怪自己，和煦很少显示出这样自暴自弃的一面，戒指后来又找到，可和煦还是哭了很久才好，但是这些他都没在意。

　　其实应该再安慰他的。

　　20200914：找到了，可我还是，没用。

　　中间隔了一段时间的空白，白缙非常懊悔，他没有好好的保护和煦的情绪，他这样一个无能为力的病人，最终还要选择自我安慰这样的办法。

　　20200925：缙哥，十点钟才回家，等他，头疼。

　　20200926：缙哥，出差。

　　20201005：缙哥回家啦，可是，瘦了好多，怎么都没有好好吃饭呢。

　　他已经觉得残忍，白缙捏了捏鼻梁，觉得这种温柔，是对他的惩罚。

　　宝贝，你别让我这么心疼。

　　20201010：P48，和哥一起念书的时候，学校门口的炸鸡，他喜欢。

　　白缙翻回48页，那一页的外侧已经被贴上了标记，很好找到，记录他习性的，和煦都在外面贴了标签，以免自己以后忘记。

　　20190723：想起来一些事，记下来，缙哥喜欢吃中学门口的炸鸡店，他会买，汽水。

　　20201010：P48，和哥一起念书的时候，学校门口的炸鸡，他喜欢。汽水，想不起口味了。P25，哥喜欢，香草，冰激凌，买给他吃，他太忙了，工作不顺利，告诉他，不要紧，小煦爱他。P6，紫罗兰，卡片，最后送，是惊喜。PS：我自己不能吃，缙哥不让。

　　20201010：送到家了，但是有辣的，哥，不吃辣，我记得，他不吃辣，很清楚。不知道哪一个是辣的，看起来像的，我吃，找出来。下次不能买了，缙哥辣椒过敏。

　　白缙吃辣过敏。

　　和煦昏迷醒来后记忆缺失，但始终记得这件事。

　　他吃辣住过两次院。

　　一次是他们还未曾在一起时，和煦的父母来申请高额贷款，是他家银行的大客户。后来走的近了，儿子年龄相仿，才带到一起玩。和煦小时候很喜欢这些辛辣的食物，小孩子的喜欢就是把拥有的分给对方，他买了个保温桶，一路跑着把家里厨师做的菜送去给白缙。白缙还记得和煦因为奔跑一整个红扑扑的脸，好像还没吃辣就已经被染上的红。

　　那时候他纤弱但充满活力，笑容明媚温暖，白缙总觉得自己再没见过比他更灿烂的人。

　　后来在一起，白缙各大门户网站，所有社交APP上的签名，至今都还只有一句话：阳光和煦。

　　第二次是和煦苏醒之后，那一年半在医院康复时。

　　他还尚未和父母恢复联系，和煦的父母只能负责给儿子的治疗费用，不可能养活他。白缙从零开始创业，那些过去有过往来的前辈，不少都接受过来自他父母的敲打，困难可想而知。他白天在外面跑，晚上回医院接手照顾和煦，大部分时间他在公寓里只需要洗个澡换衣服，基本都在医院里陪床。

　　和煦对那段时间已然印象不多，他的大脑慢慢恢复，能记下来的痛苦也没有太多件。只是关于白缙的大多他都记着，白缙的辛苦，白缙的疲倦，白缙在应酬场上被一轮一轮的灌酒，在洗手间里吐的昏天地暗，他只能躺在床上听。

　　就连听也听不真切，那时候他只是个连表情都无法控制的，模样狰狞的病人。

　　白缙去顺着合作商的意思吃变态辣的餐厅，皮肤变得通红，呼吸急促，最后被送去抢救。

　　去抢救前，他勉强靠在病床边，做的最后一件事是给和煦剪了指甲。

　　和煦记得清楚。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表情，但那时候他总是一刻不停的流口水，永远需要白缙去给他擦。他不能说话，就吚吚呜呜的发出声音，是在抗议，因为掰开手指剪指甲很疼。

　　数年后白缙站在画室中，翻看这本凌乱的笔记，只觉得和煦好乖。

　　但是和煦回忆起来，只觉得自己当时实在是好不懂事。

　　“我会挣很多钱”

　　“我会好好复健”

　　爱人本就是彼此牺牲，彼此成全，又相互心甘情愿。

　　我们拥有漫长的温柔。

　　白缙从笔筒里抽了一支笔，想在下面留句言，但是想想又放下了。到了三十岁，他们都不会介意对方知道这些心思，可白缙因为无端发了脾气觉得抱歉，做错事的人没有权利如此。

　　他拿出手机，订了一束明早送到的紫罗兰和一束鸢尾。

　　鸢尾是和煦喜欢的花。

　　白缙把笔记本放回原处，去浴室洗了个澡，他照旧去书房开了会，一切如常。

　　时间嘀嗒走，做完这一切，他安静的回到卧室。屋里关上灯很黑，但仍有月光照进来。和煦抽筋了几次，地上有几个被他踢掉的软枕。他的上半身还保持着仰面的姿势，下半身因为肌张力，已经歪扭在了一起，半条腿蹬出了被外，内扣松垮的瘫足在空中往下垂着，像朵蔫掉的花。

　　白缙先把和煦露在外面的脚丫放回被子，然后把地上的软枕一一捡起，重新在他的身边塞好。摸了摸纸尿裤，还没有太多，白缙坐回床尾，握住和煦刚刚掉出去的那只脚，在掌心里轻轻揉按。常年没下过地，它没有一般人的那些茧和死皮，柔嫩的像一团棉花，但白缙其实心疼，它本该不是如此虚弱。

　　“哥”，床头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在黑夜里温柔的像是什么小动物在叫“你忙完啦？”

　　“嗯？”白缙手下动作没停，微微惊讶“我吵着你了？”

　　“没有”，和煦躲在被子里，笑声温柔，像在撒娇“今天惹你生气了…你说去忙我都怕你还生气，就等你回来。你在干嘛？过来抱抱我吧。”

　　“小东西，十二点了”，白缙也没有训斥的意思，他把和煦的脚揉的肌肉放松了很多，不再僵硬。只是和煦血液不通的四肢没办法通过揉按让它们变暖，依然冰凉。放在软垫上重新抵住脚掌踩实，白缙又把床尾的温度升高了一点。托着和煦的脊背帮他翻身侧过去，拍了拍后背减压，然后才走到床的另一侧躺下。

　　“来，来抱你了”，这一天对白缙来说结束了，但对和煦而言，才只是刚刚开始。白缙不在家的分分秒秒，其实他都觉得自己和昏迷时并没有太多的区别“今天是我错了。小煦，和你说了，以后都不会凶你了，可别熬夜。”

　　“嗯”，和煦温温柔柔的应了，他被白缙虚虚圈在怀里，大半的身体都是酸麻虚无的，但是仅剩一半的听力，仍然落进了爱人的心跳“哥…我明天再给你买花…还有，那些东西，我都只吃了一点点…啊，反正，反正对身体也不好，我不吃了，你吃了吧…”

　　“好”，白缙凑过去亲了亲他，笑起来“小煦，等手头的事忙完，我们出去玩玩吧？回以前念书的地方转转，都十五年了。”

　　“我们都在一起十五年了。”

　　“哥…你，是不是…”看到了花里的卡。

　　和煦的眼泪差点掉了出来，他剩下的话被侵略来的拥吻淹没。瘫废的躯体在黑夜里不停的抖动着，手脚都蹬踹成了扭曲的模样，看起来像条快死了的虫子。

　　白缙发脾气他会害怕，但其实并没有太多其他的情绪。

　　但是白缙难过他会更难过，他的爱人，已经这样辛苦，就不要再受委屈了。

　　所以被误会也没关系，他可以当不懂事的人，可以做任性的伴侣，可以被发脾气。

　　你已经为我做了这么多的事。

　　我也很想宠爱你。

　　他们在这一夜拥吻，沉睡，等待新一天的黎明。

　　不知不觉中，白缙掰开了和煦蜷缩的手指，和他十指相握。软嗒嗒的指腹往下蜷着，趴在白缙的手背上。

　　这一次，他没有喊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