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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   楔子

      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做过不少傻事,乃至如今双膝跪地,称诵我佛,总不免惭愧万分。

      现在想来,大抵那个时候算得年少轻狂,并不太知道通变。

      可若是身后有人愿意永远包容着,便也不害怕吃大亏,由着性子放肆胡闹一番,也是很开心的。

      琐细的可也别来盘问我,我老了,实在记不太清了。

      那时候,那时候。
      那时候是多远,远到我自己都模糊了。

      大抵,是这样的罢。

      悦姑姑。他们这样称我。

      娘诶,真真折杀我也。

      我不过在这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音大士的道场边儿上,领一个清汤寡水的闲差,虽然揩不到什么油水,多多少少沾点仙气来,也是不错的。

      落伽山四面环海,终年温暖如春,花木葱茏,真真是个调养身子的清净地。山脚下的阳光也很好,四月的时候会有樱花簌簌地飘来,落在那茫茫的南海中。

      从前我憎恶阳光,惟恐这矫揉造作的温暖迷了心性,现在倒也不那么反感了。

      这天上地下哪个都有自己的事要忙,再没有谁闲得想来算计我。懒一点钝一点,其实也无妨。

      对,他们每一个都忙,只我是闲得发蔫的。我又弃了修习,降于一身的懒散骨头,便渐渐地显出老来。

      老,就老了罢,早早过完这一世,莫再折腾。

      只是老了就不太乐意动弹,浑身懒懒的,倒是有些发福。

      早些年我还胆大,喜欢独个儿爬到莲花池中央的磐陀石上坐着,听一听远处的海潮声。

      其实那时我便有些驼背了,这样化了真身一动不动地蹲着,尤其是月黑风高之时,乍一看倒像只千年老龟。

      直到有一天落脚的时候没留神踩了空,咕咚一下栽到池子里去。池水冰冷凛冽,可怜我这副老骨头,万万比不得从前那般利索了,挣了好半天才勉强扯住一根芦苇花,气喘吁吁地爬上岸,自此指天誓地要安分守己,每日颇为悲怆地坐在岸上迢迢地眺望,不再自不量力。

      昔日的小悦郎如今真的老了,大概过不了几百年,便会同土地公一样佝偻着背白发苍苍,讨一根龙头杖来颠着步子走,说起话还一抖一抖地漏风。

      你道悦郎是谁?一个目光浑浊的老妖精罢了。

      初时有个紫竹林中洒扫的小仙童唤作拂尘的,奉了命下山去历一历凡世,见我在山脚下翘着二郎腿无所事事,便赠了一本《观音经》与我翻翻。

      拂尘学道还未满百年,算是个道行浅的,说起话来却抑扬顿挫,极有仙家派头:“这一本虽然言语浅显,却是字字珠玑,句句真谛,须得好好参悟。悦郎啊,岁月蹉跎,切莫虚度。”顿了顿又不慌不忙地补充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我双手捧过这本簇新的小册子,戚戚地合手躬身道一声谢,然后诚惶诚恐地目送拂尘悠然远去。

      其实我不大好意思同拂尘明说,老妖精我活了这一把年纪,修为多少也有一些了,却并不识字。
      或者说,我只认得一个字。

      可叹我这铁铮铮的妖孽命,菩萨的金玉良言终归无福消受,实在惭愧得很;我又怕辜负了拂尘的一番好意,只得搜肠刮肚地想了个折衷的烂法子,把《观音经》时时带在身边,果然走路睡觉都踏实不少,闲时捧在手心里嗅嗅经卷气,偶尔日头大了也拿出来挡一挡,或者塞在腰下作个垫子,总归是派上了用场。

      数年之后一个霞光万丈的傍晚,拂尘终于身著缁衣,于一叶扁舟之上,借由一个震天动地的大浪头,风尘仆仆地历练归来。

      当年唇红齿白的小仙童如今晒黑了一些,眉眼间又添了几分道骨仙风,愈发地老成持重了。

      可是娘诶,来得真不是时候。

      我急惶惶地从花梨木躺椅上翻身起来,自腰下抽出《观音经》,硬生生扯了一个不咸不淡的笑来迎他。

      拂尘托着一只紫金钵盂,见了我手中这本皱巴得不像样的《观音经》,倒很是欣慰:“看样子这些年来,你确然是下了大功夫的。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多年不见,拂尘的声音粗犷了些,这一席顺溜而瓷实的夸赞,配着周遭澎湃的海浪,在空荡荡的落伽山地界上绵长悠远地好一阵回荡,直荡得我脸红心跳手脚冰凉,堪堪把头垂到脚面上去。

      好在他老人家也顾不上拷问一二,只是拍拍我的肩,极恳切地总结了一句:“朽木可雕矣。” 便欣欣然抖擞着,上山去往潮音洞参拜了。

      我长长地舒一口气,继续倚倒在老躺椅上咿咿呀呀地晃,眯着眼睛等待睡意。

      朽木既已烂得掉渣子,还是不要乱雕乱刻来得保险。

      日子继续水波不兴悠哉游哉地淌过去,甚至连拂尘也未再见着了。

      只是前几日我小憩的时候,听闻莲花池边上吵吵嚷嚷的,大概又是几个小妖精为点鸡毛蒜皮的事体闹将起来了。

      我夹着《观音经》踱步过去瞧,正看见一个小丫头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地在数落一只鹧鸪精。

      这架势,简直像极了当年那个趾高气扬的苍玉,张扬跋扈得不得了。

      那时的苍玉也还年轻得很,最大的理想便是做个像景岚那样的护法大将军,得一堆诸如仁慈正烈昭灵显佑震天助顺荡魔天尊之类能唬死人的封号,统率部众七千,雄赳赳气昂昂地扫荡三界,所向披靡,桃花无数。

      我这么一恍神,便不由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几个小妖精正叽叽喳喳地闹着,见我过来立马齐齐噤了声,恭恭敬敬地散开退到两边:“姑姑。”

      方才数落人的小丫头站在最前头,样貌清奇,梳着双螺髻,声音也好听,大概也是个小山鸟罢。

      我挥挥手,把这个小山鸟招过来:“叫什么名字?”

      小山鸟垂着头答:“回姑姑,我叫优笛。”

      听这名字倒有些熟悉,我便问她:“你可认得潮舟?”

      优笛点点头:“潮舟夫人是优笛的小姑姑。”

      我托着腮帮子,总算是记起来了。

      眼前这丫头的娘亲,也就是潮舟的小姑子,当年乃是朱雀一族极有名气的硬派人物,曾经为了一点小事离家出走,在外头很是闹腾了一番,后来被惠岸尊者度化,于元始天尊圣诞之日,送去七宝芳骞林了。还是新婚不久的潮舟,亲自牵了怯生生的光头小优笛,巴巴地来央观音菩萨收留,老妖精我也是机缘巧合,得以亲眼目睹。

      一转眼工夫,光头小优笛的头发,竟也有这么长了。

      我并不打算追究,小东西却十分懂事,回头便独自捧了块水玉来孝敬我。

      “优笛不懂事,唐突了姑姑,请姑姑收下罢。”

      不懂事?我笑笑,生受了这个小人精诶。

      那水玉十分小巧,可惜我眼神不太好,只看得它粉晶晶地闪着,也辨不清楚式样。

      罢罢罢,横竖是份心意。

      我一手收了玉,一手从腋下抽出那早已掉了封皮的《观音经》,象征性地在优笛的小脑壳上拍了一拍,权当是罚过了。

      谁知隔天潮舟便急急来找我,一进来便开门见山道:“优笛还小,你别同她计较。”

      我伸了伸脖子,慢条斯理地说道:“我在太华山的时候就听说,朱雀的味道也很不错的,且有延年益寿之效,是也不是?”

      娘诶,我本意不过想逗一逗这久别重逢的故人,谁知千年难得的一个冷笑话,却惊得故人瞬间花容失色:“你你你,你可千万别胡来……”

      话说这妮子都做了多少年夫人了,居然还这么心浮气躁。罪过,罪过。

      我无奈得很,只得一把按住潮舟,笑得意兴阑珊:“潮舟啊潮舟,我老早就不杀生了。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语毕,索性把她宝贝小侄女儿的水玉赠与她压压惊。

      潮舟见状一怔,默不作声地接过。

      我见她似乎瘦了一圈,便讪讪地寒暄道:“听说你那夫君的属地,最近不是很太平。”

      潮舟却并不作答,只是捏着那一枚水玉,表情有些古怪:“送我?”

      我点点头:“这水玉瞧着成色不错,可惜我老了,戴着不好看。”

      他们云雀一族虽比不得朱雀高贵,却也向来长寿,样子又生得美,而潮舟不过两千多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好年纪,配上这类美丽物件,自然是锦上添花。

      潮舟垂着眼睛沉默良久,终于讷讷地开口:“悦郎,这不是水玉,这是不老泉上的那枚崆峒石。”

      薄薄的一本《观音经》从身后倏然坠地,连个声响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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