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界百年游》城玖有条鲲

1、初春

　　孟鸾死的时候还很年轻，只不过刚至豆蔻。
　　小时候孟鸾患了病，熬了十几年，最后却没熬过她十六岁的冬天。
　　孟鸾第一次知道“死”这个字，还是三四个月前。来给她看病的大夫当时摇了摇头，和孟鸾的母亲出了门。
　　那天的孟鸾隔着薄薄的门板，听见门后大夫和母亲关于自己的谈话。
　　“……小姐怕是命不久矣……”
　　“死了就死了吧，孟家也不缺她这一个病秧子。”
　　那是小小的孟鸾，短短的一生里，听过最冷漠的语气。

　　孟鸾过世以后就到了地府，上了奈何桥。直到她见了孟婆，才知道自己原来有神格，于是上一任孟婆顺理成章的退了休，她上了任。
　　从此以后，你的一切都会被改变，所以哪怕你的过去再不堪，在这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那是上一届那一个叫做孟颛的姐姐告诉她的。

　　孟鸾第一天站在奈何桥上的小铺时，就看到了桥沿上坐着的少年。
　　少年的模样让孟鸾禁不住有些愣神。
　　恍惚间就好像自己还活着，只是来这样死气沉沉的地府里见一个阳光一般的少年。
　　孟鸾甩了甩头，头发变得有些凌乱，堪堪挂住头上的簪子。
　　“喂，孟婆，簪子要掉啦。”少年清朗的嗓音响起，刚刚转身摆弄汤碗的孟鸾沉默一下，没回头，只是伸手摸向脑后插簪子的地方。
　　她没摸到簪子，却碰到少年不带温度的胳膊。孟鸾吓了一跳，猛地缩回手，硬是愣在了原地。
　　孟鸾从十六岁生辰那天，就知道自己死了，她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到人间了。
　　可哪怕在人间的母亲对她不那么好，她还是想回去。
　　她看见鬼会怕，会吓得掉眼泪，更不敢在地府和其他人说哪怕一句话。
　　即便是那个少年。那么阳光，那么好，那么像……活着。
　　孟鸾感觉到头发被人轻轻抬起，她没敢回头，直到头发在脑后被簪子束起，挽成发髻。
　　“没必要害怕，地府里的大家都很好。”
　　轻飘飘的话语怎么都放不到心上，孟鸾还是怕。
　　“我叫奈何，管你脚下这座奈何桥。”奈何站在孟鸾身后，所以孟鸾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是能听出他话语中友善的笑意。
　　“所以你只要在这里当一日孟婆，我就在这里陪你一日。”少年退回到桥沿。
　　“那么，交个朋友吧，你叫什么，孟婆？”
　　“……孟鸾。”孟婆回过头，终于看到少年含笑的眼角，那模样她记了无数年。
　　这就意味着，在以后无数的年岁里，这笑，她怕是忘不了了。

　　日子一旦交给工作，就忽然变得快了起来。孟鸾日复一日的熬汤，送魂。刚开始的时候，孟鸾不敢和任何一只鬼讲话，连汤里奇怪的原材料都是奈何看不下去她害怕的样子了，帮她找来的。
　　可后来，孟鸾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她逐渐敢和鬼们交谈，逐渐敢在冥界的半夜里去找原材料。
　　虽然没找过几次，因为奈何喜欢到处跑。
　　几年的时间里，奈何跑遍了地府。不过无论他跑去哪里，总会在人间的太阳落山前赶回奈何桥，给脱不开身的孟鸾带回材料。
　　偶尔心血来潮了，奈何也会讲讲他所听说的地府里的故事。
　　后来孟鸾才知道，其实奈何讲的那些故事，很大一部分是他在人间的故事，被他冠上了冥界的帽子。
　　但孟鸾不在乎。
　　她只在乎谁来为她讲这些事。
　　后来的几年里，冥界里来了望乡，来了忘川。三生石往生井化了形，冥王娶了老婆，冥界外围的群山上多了几个人。
　　冥界变得热闹起来，似乎一切和以前都不一样了。
　　除了奈何。
　　孟鸾喜欢奈何。光这一份心意，她花了八年才认清。
　　八年，说短不短，对他们而言却也不长。
　　她喜欢奈何，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
　　或许是第一次头发被奈何束起的时候；或许是第一次看见奈何笑的时候；或许是第一次听奈何讲故事的时候。
　　或许是更远的时刻。但孟鸾只是把这样的心思埋在心底，沉默着站在离奈何最近的地方。
　　她不想告诉奈何。
　　因为她不知道奈何是怎么想的。
　　奈何的态度总是模糊不清，孟鸾时不时觉得奈何也倾心于自己，时不时又觉得对方只是把她当妹妹。
　　后来，孟鸾猜得累了，就索性懒得再猜。
　　反正时间还长，没什么可在乎的。

　　一个人间的傍晚，太阳在天边将落未落。平常在这时，奈何是已经回来了的。
　　孟鸾时不时在舀汤的间隙抬头张望，惹一个虽已成了鬼，却能看出生前生得十分好看的姑娘开了口：“孟婆大人，您是在等什么人吗？”
　　孟婆回过神，旋即低头笑笑。
　　“不是，我谁也没等。”
　　因为没有人等我。她想。
　　姑娘半掩着面笑了。
　　“您撒谎，您这副样子，分明是心里有人。”
　　孟鸾看着那姑娘半晌，也笑了。
　　“是啊，如今我就同那不遭人认同的戏痴，是心中有戏，无人陪。”

　　那天孟鸾等到了半夜，却还是没见到奈何。
　　早上孟鸾熬好汤，走出棚子的时候，一眼就看到坐在桥沿上的奈何。
　　奈何对她笑笑，孟鸾也笑笑。
　　“来，阿鸾，带你去看点东西。”
　　孟鸾还没反应过来，眼睛就被奈何用黑纱遮上了。
　　“你干嘛？”孟鸾皱起眉头。
　　奈何没回答。
　　孟鸾忽然感觉到奈何牵起她的手，拽着她向前走。
　　孟鸾无奈的笑笑，任由他牵着。
　　那一段路很短，孟鸾却觉得时光漫长。直到最后奈何松开手的一刹那，孟鸾才惊觉已经到了。
　　孟鸾抬手解开眼上蒙着的黑纱，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片花海。
　　阡陌彼岸花彷尽，绘影嫣然残阳醺。
　　那是绽放的绚烂的彼岸。
　　“你来的时候是冬天，到了冥界就再没看过春天了吧？”
　　“所以啊，我送你一整个春天好了。”
　　不仅是春天，你想要的，我都给你。
　　孟鸾愣在原地。
　　奈何低下头，片刻又抬起头。少年的眼眸里是温柔与缱绻。
　　说实话，她有点生气奈何藏的真好，他喜欢自己这事她竟然没看出来。可随即想想，每一次奈何心虚的时候，自己总是比他更心虚。
　　孟鸾一下就失了笑。
　　“奈何……”
　　奈何略显期待的看着她。
　　“啧，傻子。”孟鸾笑骂。

　　孟鸾忽然想起那年奈何桥边，少年的笑。
　　那笑如今想来，是恣意而张狂，温柔而惊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