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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攻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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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厉无归和晏柳一同睡在书房,但并没再对晏柳做什么。
晏柳烧得很厉害,厉无归本不想管,又怕晏柳悄无声息的病死在他眼前,只得想办法替晏柳降温。
厉无归已经很久没抱着晏柳睡过一整晚了。前阵子,在晏柳刚被官差押进永亭侯府时,厉无归也曾同晏柳厮混过几日,想尽各种方法折腾晏柳,但晏柳清醒时从不给他好脸色,身体又越来越差,厉无归怕自己克制不住下杀手,渐渐的就没总待在地牢里了。
子时一刻,厉无归新洗了冷水帕子替晏柳换上,手指在碰到晏柳潮红的脸颊时,下意识缓缓移动,扣在候间。
颈间的脉搏在跳动,很微弱,只要稍微用点力,晏柳就会死。
厉无归尝试着收紧手指,却在晏柳真的即将窒息时,满头冷汗地放开了手。
他不能……他做不到,正如晏柳方才所说,晏柳替他挡过刀,救过他的命。
只是事到如今,他已无法分辨那次花灯会上的刺杀,究竟是真意外,还是晏柳联合珩王,特意为他做的一个局。
多可笑,救命恩人和杀父仇人,还有心上人,说来说去竟都是同一人。
厉无归在黑暗中俯下身,凑到晏柳耳旁,轻声说:“晏柳,你就是要死,也绝不会死在我手里,你得活着,活到长命百岁,你得陪我一起活着,一起痛苦。”
在厉无归看不到的地方,晏柳蓦地蜷起手指,片刻后,又松开了。
夜很长,晏柳发烧发得迷迷糊糊,像个小孩儿似的乱踢被子,厉无归没什么耐心理他,索性就用被子把他卷成春卷,仅仅让他露出个脑袋,然后再用布条从被子外面捆上几圈,彻底杜绝他踢被子的可能性,从根源上给自己减少麻烦。
这晚之后,厉无归和晏柳的关系发生了些改变,厉无归不再动辄打骂晏柳,也不再把晏柳关在地牢,但却依旧对晏柳没什么好脸色,并且不许晏柳摘掉脚腕上的镣铐。
晏柳也仿佛忽然开窍了似的,不再负隅顽抗,厉无归让他吃药,他就吃药,厉无归让他喝水,他就喝水,厉无归从风雪里回府,喊着要抱他暖手,他就自觉将厉无归的手揽进怀里。
晏柳变得沉默了许多,即便永亭侯府里的所有人都在传他闲话,说他是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才将厉无归迷的不知今夕是何夕,情愿忘记灭门之仇,也要上赶着与他共赴巫山。
晏柳好像变得什么都不在乎了。
厉无归连着上了将近半个月的朝,半个月后,晏柳也把身体养的差不多了,只是因为断了一条腿,短时间内还不能行走。
入了春,恰逢旬休,厉无归命人为晏柳打了个带轮子的木椅,亲自动手将晏柳浑身上下包了个严严实实,唯独让他赤着脚,露出脚踝上亮银色的锁链。
厉无归问:“京城里的那家万春楼,面食花样很多,带你去吃。”
晏柳不应声,厉无归也没打算等晏柳回答,自顾自说完话,就推着晏柳出门了。
“云大夫说你最近很听话,他感到很欣慰,连睡觉都睡的踏实了。”
“对了,回来时别忘记提醒我给你买栗子糕,你一天至少得吃三块栗子糕,这样才不浪费。”
“你不知道,户部尚书最近老触我霉头,要不是因为一时半会查不着他的错,我真想一刀劈了他。”
“……”
一路上,厉无归叽叽咕咕地说,晏柳安安静静地听,俩人都默契地没有打破这种表面上的短暂和平,仿佛只要这样做,就能让时间倒退回五年前似的。
然而时间终究是一去不复返的。
早春,天气还很冷,晏柳的脚被冻得通红,本能往袍子里缩,结果却总被厉无归发现他的小动作,不容拒绝拉高他的袍角。
京城里的人几乎都听过永亭侯与晏侍郎那二三事,厉无归一方面是真的想带晏柳出来吃酒,另一方面也是想羞辱晏柳。
厉家早在五年前就没了,连祖宗祠堂都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厉无归作为被大赦的罪臣之子,即使如今已经重新封侯拜相,也不好再拜厉家的祖宗。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厉无归在这世间唯一熟悉些的人,竟只剩下晏柳了。
只有看到晏柳,厉无归才能感到自己身边还有点儿烟火气,虽然这些烟火气同时也伴随着噩梦。
厉无归不停的在心里说服自己:他不杀晏柳,绝不是因为舍不得这点烟火气,而是因为无论在什么时候,强迫一个抱着必死之心的人活着,永远比真的杀死这个人更恶毒,更能令这个人痛苦。
果不其然,因为晏柳在做刑部侍郎时,在京城中结下的仇家很多,名声实在太差,在厉无归推着晏柳进入街市不久,便接二连三有人来找晏柳的茬。
先是有人故意跑到晏柳面前摔了一跤,将热汤洒在晏柳赤/裸的脚上,再是来人指桑骂槐酸上晏柳几句,往晏柳身上扔小石子。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所有的石子都像是长了眼睛似的,刻意避开厉无归。
百姓们敬重厉无归,知道这位永亭侯在边关的英勇事迹。
百姓们觉得,他们这样做,不仅能令他们自己出气,永亭侯大概也会很舒坦。
距离万春楼还有大约几百步时,晏柳身上的白衣已经被小石子砸的很脏,厉无归这才不疾不徐地绕到晏柳身前来,帮他穿上鞋袜。
被热汤烫过的一双脚,在忽然接触到不算柔软的布料时,第一感觉并不是温暖。
晏柳垂着眼瑟缩了一下,被厉无归强硬按住脚踝,穿好了鞋。
厉无归道:“记得你在做刑部侍郎时,曾经发明过一种刑罚,名叫拆骨。”
晏柳毫不避讳地点头道:“是的,原本完整的一个人,从小指骨开始拆,一天只拆一块骨头,每天不间断,拆完了,再为那人请来最好的大夫医治,让他能活的更久,活到亲眼看见自己变成一张干瘪的人/皮。”
晏柳在说这几句话时,刻意将声音提的很高,令周围看热闹的百姓们听了,都不敢再随意上前欺辱他。
但厉无归是从尸体堆里杀出来的人,不怕这些,听了晏柳的话,也只是摇头失笑,“比凌迟还狠。”
晏柳也跟着笑,“就是因为看见凌迟才想出来的。”
厉无归又问:“若有朝一日,我将你也拆成一张漂亮的人/皮,你怕不怕?”
闻言,晏柳居然真的仔细思考了一阵,许久才开口答道:“怕,因为人/皮是不会漂亮的。若你哪天想杀我,倒不如喂我喝一种名叫“春桃”的毒酒,那酒能叫人肠穿肚烂,十分痛苦,但死后的样子会非常好看,就像仍然活着一样。”
厉无归道:“你是个疯子。”
晏柳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另外一只鞋也穿好了,因为两人方才那段对话,街边围观那些人被吓得够呛,纷纷退去。厉无归得以穿过人群,推着晏柳走进酒楼,找了个靠窗的好位置坐下,把晏柳安置在自己对面。
没一会,托着茶盘的小花娘跑过来递餐牌,晏柳才隐隐约约地察觉出不对劲来。
这酒楼很奇怪,内里布置虽然高雅,伺候的却净是些年轻美貌的男子或女子。
像是看出了晏柳的疑惑,厉无归笑道:“忘记和你说了,这里除了是酒楼之外,还是家妓.院,你知道的,现在这些达官贵人玩得都挺有追求,普通窑子不爱逛,只喜欢逛不像窑子的窑子。”
顿了顿,目光定在晏柳身上,笑的更开心了,“晏郎貌若好女,很适合这里。”
晏柳的脸一下子就青了。
晏柳原本不叫晏柳,叫小顺,是一个窑子里的妓生子,后来他在某位贵人的帮助之下,改名换姓,得以参加科举,入朝为官,从此脱胎换骨做了晏柳。
这些事旁人不知道,厉无归门儿清。
因为厉无归在晏柳还是小顺的时候就见过他,只是没怎么注意,后来晏柳进了刑部,厉无归认出他来,和他好了,晏柳便顺势把这些往事都给厉无归说了。
现在想来,当初晏柳口中的那位贵人,大约就是珩王吧。
厉无归这样琢磨着,一边饶有兴趣观察着晏柳的反应,一边慢吞吞地为自己倒了杯热茶。
厉无归知道晏柳从不去风月场所,因为觉得那地方恶心。
厉无归咂了口茶,随便点了几个菜,然后将银票卷成卷儿,塞进偎在他肩膀上那小花娘的衣裳里,再顺手摸了把小花娘的脸,低笑着对她道:“找你们楼里的弄荷公子来,跟他说,侯爷今天给他带来了一位对手。”
弄荷公子是万春楼里最好的乐师。
小花娘似有所觉,抬头飞快的看了晏柳一眼,哧哧笑着跑开了。
晏柳坐在厉无归对面,冷得就像一块冰。
晏柳道:“你是个混账东西!”
厉无归道:“过奖了,毕竟和你这个昔日的刑部侍郎比,我手里那点折磨皮肉的手段根本不够看,只好攻心了。”
又搁下茶盏,“你不是想赎罪么?”抬手一指自己心口,懒洋洋地道:“你是冲着我这里捅刀子的,咱俩有来有往,才好地久天长。”
“或者——你愿意将你知道的全都告诉我,我就放你离开,咱俩从此好聚好散,谁也别恨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