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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可悲的不是宿命,而是在宿命之中纠葛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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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秋雨一场寒。
雨水打在绣春刀的刀承上,随后顺着刃侧的血槽汇成一股留下,安若欢微微抬起眼眸,透过粘在额前几缕发丝之间的缝隙,望向刀柄上的鎏金兽首,雨水在蓑衣的边缘成扇的留下,溅起白沫,又在耳边汇作哗哗的一片...
已经是不知道多少次了,这样的生活已经过了多久,安若欢记不太清,印象里,似乎从自己有记忆开始,这种生活就一直持续至此,望着滚烫的血液从敌人的喉管之中喷洒而出,默默的聆听着他们临死时的最后一次呼气,看着他们或是惊恐是绝望,又或者是怨毒的目光,安若欢忽而有些恍惚,似乎...自己已经不记得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感觉了,只记得自己长刀贯穿那人心脏时的声音...
寂寥如风...
曾经,有过不懂事的孩子莽撞的问过圣上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要杀人,所杀之人又犯了何罪圣上没回答他,但却拍着他的肩膀说了一段话,而也是从那天起,再也没有人见过这个孩子一面,没人提过他一句...但圣上的那段话,安若欢却始终记在心中。
“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不是自己想要活才能活的,杀得死人的,也从来不会是武器刀剑,而是高悬在每个人头顶的宿命,你所经历的一切,所见所闻,所知所感,包括生老病死,嫁娶婚丧,都是早已注定,不容篡改的,当宿命的利刃落下时,一切的挣扎都是徒劳,而你们杀人时所扮演的角色,也不过就是宿命手中的刀剑罢了...”
面前的倭国人又一次冲向了他,手中的倭刀拦腰扫过,及其片片银色的水雾。
明知不敌,却还要冒死冲锋,这...难道也是宿命在从中作梗吗?
安若欢不明白,这场悬殊且毫无意义的战斗到现在已经进行了将近十分钟,眼前的这个倭人早已力竭,可到底是什么在支持他一次又一次地冲上来呢?
绣春刀甩过一道银亮的圆弧,磕开了那柄已经豁了口的倭刀,有顺势在倭人早已伤痕遍布的身体上填了一处刀伤。
他的任务和眼前这个倭人没有一点关系,他也不想杀他,在他身后轿子上圣上口谕中的“倭国妖女”才是他此行的目标,在他看来,杀了这个倭人远不如事成之后找个酒家请他喝顿酒来的快活有趣,可他却一次又一次的冲向自己,用一套平庸,甚至说得上是简陋的刀法砍杀过来...
简直像是一只见到灯火而发狂的蛾子...
“等一下,先生!”
纤细的手拉开了轿厢的轿帘,身着安若欢不知名字的和服的美貌妇人眼含长泪的走了下来,雨水打在脸上,将她原本精致的妆容冲花,也遮盖了她眼眶中盈满的泪水...
安若欢皱了皱眉头,眼前的这个妇人无疑是他要杀的“倭国妖女”,令人惊讶的是,她居然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话。
倭人挣扎着爬起身来,颤抖着身体拾起脚边的倭刀,随后疯了似的扭头冲那妇人大叫了起来,妇人看向他,眼神温柔地微微摇头,也同样用安若欢听不懂的倭话回应着男人什么...
安若欢有些犹豫,以往要杀的目标很少会舍命保护别人,就算有,在于自己过招后,知道技不如人,便识相的退走,不会再不知死活的冲上来送死,不知为什么,安若欢觉得自己好像有哪里不对,他觉得自己如果就这样杀了那妇人,这倭人拼死的努力就白费了,他想知道,叫人拼上性命,也想守护到底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先生,你我往日无怨,今日无仇,何必生死相逼,为难我和贵志呢?”那妇人上前两步,缓缓开口说道,她神色并不激动,只是语气之中微微带着颤意,可以想象,在那平静的表情下,隐藏着怎样惊涛骇浪的情绪...
安若欢有些哑然...为什么...?若说为什么,安若欢还着实是说不出个所以然,若论原因,圣上的命令吗?在自己这里,这是工作,可能足够了,但对于这二人来说,事关姓名,恐怕连安若欢自己都不会接受这个理由吧...
其实本不用在意这些有的没的,也不用管她接受与否,如果放在以前,一刀杀了回去复命便是,可事到如今,到了这妇人非死不可的时候,安若欢反而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
不远处的倭人还在叽里呱啦的大叫着什么安若欢听不懂的话,妇人却似铁了心肠一般,看也不看他一眼,“先生,我们是大和来的使者,你们的圣上看上了奴的美貌,想要强纳我为妾,且不说我和贵志早已结发,东瀛还在等着我们回去复信,我怎能...”
安若欢仍不言语,他随手挡开了倭人的又一次进攻,回身一记鞭腿将他踹翻在地,又一脚踏在他的手臂上,迫使他丢掉倭刀...骨裂声清晰可闻。
妇人皱了皱眉...紧紧的咬了咬牙,一副却尽力不让自己表现出不敬的神色:“先生,放过贵志好吗,奴的生杀,悉听尊便...”
“我并不想杀他,”安若欢压低了声线,多少年来,对于猎物他始终都以这个声线说话,这是他的同事教他的,说什么这是锦衣卫的牌面...安若欢觉得,既然大家都这样做,那么自己也这样做,至少...不会出错吧?
“我的任务只是杀你,至于他的生死,与我无干,只要你死了,我完全可以放过他...”
妇人一怔,随后令安若欢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此话当真!?”
狂喜,如果安若欢没有理解错这个词的意思的话,那么妇人身上,是有一种名为狂喜的情绪逸散了出来...
“朝廷要员,岂有骗你的道理?”
话音刚落,那妇人直接从和服的袖子里抽出了一柄细细窄窄的短刃,安若欢脚下的倭人见妇人抽出这把短刃,兀地疯狂的挣扎了起来,妇人眼含热泪,深情地望了他一眼,口中说了一句安若欢听不懂的倭话...便将那细刃横在了自己的颈上....
“等...等一下...”安若欢忽然有点慌了,今天这事绝对有问题,可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以往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安若欢忽然觉得这妇人不能就这样死了,如果她死了,自己可能永远也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因为什么...
“您,还有何指教吗?”妇人望向了安若欢,那双沾染着雾气的眸子中,带着一种浓浓的讥讽...
“我想问你一件事,”安若欢抿了抿嘴唇,举刀指向了自己脚下的倭人,“他,为何要这样拼死的保护你,明知自己不敌,也要冒死冲上来?”
“你又为何如此轻易的要自裁?难道不怕死吗?”
那妇人一愣,忽而定定的望向安若欢,少顷,夫人的唇角勾起了一丝美艳的弧度,那微笑中带着无尽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有留恋,有无奈,又包含着莫大的嘲讽之意...俄而,那笑变得越发夸张,先是忍俊不禁,而后竟慢慢变成了歇斯底里的狂笑!
“呵...哼哼...哈哈哈哈哈哈!”
安若欢被她笑得摸不着头脑,不由怒从心起,他举刀遥遥指向妇人的胸口,爆喝出声:“你笑什么!?我所言之事,难道有那么好笑吗!?”
妇人停了下来,但嘴角的笑意却仍是掩饰不住,但在嘲讽之中,似乎又多了一丝怜悯的意味...
“其实也没什么,但若论原因,恐怕先生永远也不会明白,像您这样的人,一辈子可能也不会知道比命还要宝贵的东西的意义吧?”
安若欢不说话,也没有放下刀,他在等待着妇人之后要说的话...
“其实真的很简单,说到底,不过就是一个爱字罢了...”
“爱...?”安若欢有些茫然,再妇人说出那个字时,在他的胸膛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破碎开来,流进了胃里,苦涩而难耐...
他愣愣地看着妇人,妇人却不再理会她,她将怀剑横在颈上,自顾自地唱起了一支安若欢听不懂的和歌...
“也许是不知梦的缘故...”
“流离之人追逐幻影...”
“荒原是肉身之归宿...”
“天父是灵魂的家园...”
怀剑猛然划过脖颈,殷红的血液从动脉喷涌而出,溅在安若欢的绣春刀上,妇人闭上了双眼,绽起了一个绝美的笑,那笑包含着爱恋,似又包含着嘲讽,雨水冲刷着鲜红的血,而那血液又一刻不停地从那触目惊心的伤口中涌出,很快,地面上就出现了大片的殷红,像是朱砂染的裙摆,凄婉而美艳...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妇人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自己的头颅转向了倒在地上的倭人,安若欢看到她的嘴唇动了动,但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啊啊!!!”倭人大声的咆哮着,哭嚎着,口中不住的重复着一句倭话,安若欢没有管他,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按照约定,他也不会杀这个叫做贵志的倭人,他只想找个酒家好好的大醉一场,最好醉上三天三夜,忘掉关于“爱”的这码子事,他想找个人问问为什么,他好像什么也不懂...
可他不能...
鹰犬是不能问为什么的,他们的任务只是咬死猎物,送给主人,周而复始,至于问什么这样的事情,其实都推给宿命就好了,谁会因为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而活就不活了呢?
他把绣春刀收回刀鞘,回头望向倭人,想带他一起去喝酒,俯身拍了他两下,他依旧趴在泥地里,不一会,红色的液体在其身下蔓延开来,安若欢将他翻了过来,一柄一尺长的肋差插在他小腹上,伤口撕开了整个小腹,倭人死死盯着不远处夫人的尸体,脸上的表情,竟与那妇人如出一辙...
安若欢不知道的是,妇人临死时,对倭人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活下去”...
而倭人口中不断重复的那句话,是“对不起”...
有时一个人独活所需要的勇气,是要比直面死亡要大得多的,所以,对不起...
这...也是宿命吗,原来,宿命竟然是这样可悲的东西吗...?
安若欢颤抖着想要离开这里,全身却忽地一个激灵,忽而想通了一件事。
原来,可悲的并不是宿命,而是那些在宿命中纠葛,却又不自知的人...
宿命吗...那他安若欢的宿命,又将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