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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1943 ...

  •   这句话让安德娅焦躁的内心平复了些许,也模糊了弗里德里希眼中的悲愤。

      细雪从他们驶进巴黎时便缓缓落下,到夜半也未曾停歇。冷风灌进屋里,安德娅朝弗里德里希挪近了一点儿,整个人都被他环在怀里。

      一夜无眠。

      安德娅清楚记得两年前,她在凛冽中跑遍了家附近的所有店铺,只是为了买到一斤肉。那天夜里,她躺在床上,盖着不够暖的棉被,把自己缩成一小团,只希望能温暖点儿。十七岁的冬夜,她想着这是最难熬的冬天,却没有想过此后的每一年却是更难熬了。

      对生活尚抱有希望是因为相信着一切会有变好的时刻,可是如果渐渐觉得事情不会变好,安德娅内心的小火苗便也自然而然地熄灭了。

      这年冬天,更冷了。她愈来愈觉得熬不下去了,好像就算活着,也感受不到什么了。

      安德娅没有告诉任何人她会回来,这个城市与她有连系的人就只有几个,伯特兰夫人、玛丽安和阿黛尔。她知道她的家人如果再次见到她在弗里德里希身边,应该会宁愿她不再出现她们面前;至于阿黛尔,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也许是太久没有见面,亦也许不知道该从何处开始说起来。

      总之这几天,她只想待在弗里德里希身边,不想回到以前一团糟的生活里。

      他们能够一起在巴黎度过的时光只有三天,而睡醒后便剩下两天了。

      翌日早上几乎是阳光刚落在房间里,安德娅便已经醒来了。她睁开干涩的眼睛,侧头看了眼仍在睡梦中的弗里德里希,然后视线又停在了窗外景色上,外面依旧白濛濛的一片,几片雪花在风的陪伴下跃进了房间里,跌落在地板,便又消失不见。昨天晚上,她没有把帘子拉上,因为她想在第一缕阳光降临时醒过来。

      “早安。”

      不知道过了多久后,身侧才传来一把沉沉的嗓音。

      安德娅托着腮打量床上的人,一时失神。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也是在大雪天,那时候泪眼婆裟,她连面前人的五官都看不真切。她拼命地眨眨眼,想要把泪水都赶跑,片刻后才堪堪看清楚蹲在地上男人的模样。

      她记得那一刹那,她跌坐在了巷子角落的雪地,凛冽冰冷,连一丝阳光也没有;而弗里德里希则是蹲在了几步开外,在阳光之下朝她伸出手。

      她在黑暗里,而他在光明中。她甚至有种错觉,觉得眼前的人是北欧神话里的巴尔德——是光辉和美丽的化身,是春天和喜悦之神,直到她看清楚了他身上的服装。

      “早安,安德娅。”弗里德里希又重复了一遍,撑起身,笑着道:“在发什么呆呢?”

      安德娅想了片刻,才缓缓地道:“我想牵着你的手在巴黎漫步,累了便在塞纳河畔坐下来,一瓶果酒和一块蛋糕,这样已经是我能想像到最美好的生活了。”

      “你脑子里总是塞满了各种浪漫想法。”

      “爱艺术的人不都是这样的吗?”安德娅难得地带了几分漫不经心,挑起了昨天整理出来的一张画像。那是好断断续续画了好久的弗里德里希,画里的他正坐在公寓里弹琴,窗外则是倾盆大雨。她把画递给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本来我打算把这个留下,这样我就可以继续想着你。可是我又突然想起,我好像从来没有给过你什么东西,所以……”

      安德娅耸耸肩,没有说下去。。这是张小小的画,如琴谱的尺寸,她还悄悄地把自己的身影藏在了大厅镜子里,就像所有画家的小小巧思。

      弗里德里希端详着手中的画,过了许久,才动了动,把头搁在安德娅肩上,声音辨不出情绪:“你不应该和我一起外出,这两天你待在这里,好吗?”

      “不要。”她想也不想便拒绝了,“今天或许是我们最后一次牵手的机会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劝你不要外出的。”

      “我知道,可是我不会后悔。”

      安德娅知道她又会被贴上标签,会被人偷偷议论,会让所有人重新记起她是那种女孩,可是此刻的她对所有的后果都毫不在乎,她在乎的只有弗里德里希。

      他终究只是叹了口气,没有再反驳。

      这天他们如同最普通的一对恋人,起床后一个早安吻,琐碎地说着各种无关要紧的事,再一起把厨房弄得乱七八糟,成了餐桌上不多却算是丰盛的早餐,一切都带着她曾经向往的烟火气。

      清晨的空气特别干净,连带着安德娅烦郁的心情也好转了不少,她盯着前方,镜中的弗里德里希正笨手笨脚地替她绑头发,这边才刚拿起,那边便又有一缕掉了下来,如此三番两次后才系出像模像样的麻花辫。

      “抱歉,我好像在六、七岁以后便没有再帮别人弄过头发了。”弗里德里希无奈地笑了笑,看到安德娅皱起眉便又很快地补充道:“噢,我只是替我妹妹绑过,之后她嫌弃我太粗暴便没有再让我碰过她的头发了。”

      “我什么都没说,你解释什么?”安德娅好笑地道,把辫子卷成发髻,从衣橱里拿出一顶羊毛贝蕾帽,转了转,“好看吗?”

      “漂亮极了。”

      他一字一句地道,真诚得让人没有半分怀疑。

      大雪天下的大街没有很多人,四周静谧平和,连附近人家窗户都是紧闭的,安德娅跟在弗里德里希身边,挽着手臂走了一会儿,突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安德娅把手臂抽出,然后再次伸出手,握上了弗里德里希的手,十指紧扣。他的手很暖和,似是雪地里唯一的温度。

      “我说过我想牵着你的手在巴黎漫步。”她轻轻地道,声音随风散去,却无比清晰。

      “你知道——”

      “我都知道。”

      她打断了弗里德里希。

      这是她第一次在巴黎牵起他的手。以前在他们还是情人的时候,虽有不少交流,却始终保持距离,那时候安德娅并无甚用处的自尊心告诉她,只要一直挽着他的手臂,不牵手的话,她便依旧是那个安德娅。她不是将情感贱卖的人,他们只是各取所需。

      她只牵过爸爸和艾利诺的手,但也仅仅是相握而已。

      现在是安德娅人生里第一次十指紧扣。她说不上来为什么明明只有手心手指相触,带来的踏实和安稳却是铺天盖地的。她知道只要在他身边,她便不会受任何伤害。

      “好,那我们牵手。”

      弗里德里希总是这样,对她的所有要求都笑着说好,从初遇时便是这样了。

      于是,她这样问了:“你为什么总是答应我所有要求,哪怕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是如此?”

      “因为我拒绝不了你。”弗里德里希停下了脚步,思忖片刻,脸上笑意与这个冬日格格不入:“那一天,在咖啡店之前,我便已经注意到你了。我坐在双叟咖啡馆,看着你一袭红裙,本该是张扬姿意的漂亮女孩,脸上却载满掩盖不住的恐惧和紧张,我便移不开眼了。我觉得也许我们很相似,所以我拒绝不了你。”

      “你真的拒绝不了吗?”安德娅漾起笑容,翠绿眼睛看着他,一动不动。

      “我有拒绝过你吗?”

      “那答应我这个请求吧。”她拉着她,走到小巷的店前面,指着玻璃窗,“买这个送给我,好吗?”

      弗里德里希定睛一看,心里百感交集。玻璃窗虽然不明亮,但还是很轻易便看清楚里面的盒子,以及放在上面的金色戒指。戒指颜色不像以前常看到的一样金黄,却是泛着些许银白,款式也只是普通的素戒,低调平实。

      “这是最近做出来的对戒。”一个老太太走了出来,也没有因为弗里德里希是德国人而有任何异样,似乎已经见怪不怪,“这阵子金属不足,这对戒黄金含量便也低一点,款式也简单,便是当成普通饰品也可以。”

      商人最要懂得的便要审时度势,要把生意继续做下去,便要与德国人打交道,老太太显然明白这个道理,看向安德娅的眼神也都平常至极,不知道是否已经看惯了这一切。

      安德娅放松了一点儿,扯了扯弗里德里希的衣?,“你说过想送礼物给我,我想要这个。”

      然而弗里德里希突然踌躇不前,心里一团乱麻。他不想许下一个又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让安德娅余生都在痛落中度过,只是比起绝对的实话,安德娅显然是更喜欢可能性。

      “就当是饰品好了。”老太太笑眯眯地道,看了几眼就似是把他们想法都看透了,精明得很:“最近有不少像你们一样的情侣都买来玩。”

      “弗里德里希。”她轻轻叫道。

      弗里德里希知道,自己还是拒绝不了她。

      再次走回大街上的时候,一切看似都一样,只是他们手上多了一只戒指。没有什么特别的仪式和话语,他们只是把刻有自己名字的戒指套到了对方手上,神圣又随意。

      “就这一天,我可以当你的未婚妻吗?”

      她也不奢求什么,只是希望最后这一天,至少能随心所欲,甚至疯狂。

      面前的眼睛澄澈动人,写满盼望,弗里德里希不忍让里面的星辰暗淡下来,于是他点点头,“好。”

      “那……”她笑靥如花,无忧无虑,带着他走向了街道的另一处,“我想穿上这条裙子,小时候每次经过便想着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有机会穿上它。”

      此刻安德娅知道自己愈来愈不受控制,也不再害怕路人的目光,做着各种也许会被人秋后算账的事情,可是她突然不想害怕了。

      她驻足在纯白的裙子面前。

      裙子设计并不繁复,颇为简约大方,是条短袖低领长裙。?口处做了泡泡袖的设计,纱布折叠出不同的皱褶,典雅又有层次。小时候的她便总是相信,女孩子最幸福的一天便是穿上婚纱的一天,但是她从来也没有穿过,也不好判断这句话的真实性。

      “进去试一下吧。”弗里德里希道。

      “哎,算了,”安德娅耳尖红了些许,嘟囔道:“我又不是要结婚,穿它干什么。”

      “我们没有结婚,不是也戴上戒指了吗?”弗里德里希在她耳畔道,像时以前一样,带上了几分不羁放荡,“试一下又不会怎么样。”

      安德娅咬着唇,心里不停挣扎,既想要感受穿上婚纱的感觉,却又莫名羞涩,来来回回几次后,才鼓起勇气推开了门。

      风铃声响起,成为了冬日最悦耳的声音。

      这里的主人是个二十五、六的女人,与老太太一样,都是挂着刚刚好的笑容,不多不少,带点热情又不会让人不舒服。安德娅也没有揣测她内心的想法,因为只要弗里德里希在她身边,哪怕他们心里看不起她,还是要笑脸相迎。

      女人泡了两杯茶放在茶桌上,挑了好几条款式差不多的礼裙挂在试衣间里,对安德娅抿起浅笑:“你可以试一下这几款,也可以拍下来以后再对比,我就在外间,如果你们有什么需要,唤我一声就可以了。”

      她把帘子轻轻拉上,四周又安静下来。然后,安德娅打开了试衣间的门。

      弗里德里希不知道要怎么形容现在的感受。

      他唯一看过穿着婚纱的人便是他母亲。那张照片放在了他家玄关角落,每次进出都会看到。母亲的婚纱繁复华丽,头纱也是做工精致,只是照片里的她却没有笑意。他以为婚姻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种束缚。然而此刻,面前女孩穿着朴净的白裙,没有捧花和头纱,脸上的笑容却是十分灿烂。她很幸福,也很漂亮。

      “好看吗?”

      “漂亮极了。”

      “又是这句。”

      “这是实话。”

      安德娅心里泛起的涟漪没有停止过,甚至愈演愈激烈,快要将她淹没。有个念头突然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她好想以后都和弗里德里希在一起,养两条狗,组织家庭。她好想好来有属于他们的人生。这个念头不切实际得让她有点想嚎啕大哭。

      她觉得那句话还是对的,穿上婚纱的女孩是幸福的。

      如果上帝突然派了个神父来,而弗里德里希问她一句,她又有捧花和头纱,她会毫不犹疑地嫁给他。

      只可惜弗里德里希不会问她。

      “我爱你。”

      她忍着眼泪道,略去了千言万语。

      “我也爱你。”

      他把安德娅拥进怀里,轻声安抚。

      在1942年的最后一天,他们做了很多疯狂的事情,最后买了蛋糕和果酒,坐在了冷风飕飕的塞纳河畔。

      在战乱里,安德娅终于过了一天想像了许久的最美好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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