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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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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刮了几日的风,京城之中充满了尘土的气息。这日头一日晒过一日,皇宫里太液池上的白玉桥都被晒出了几道细密的裂纹。
自开国以来就是政治中心的勤政殿,已经许久没有臣子踏入其中。大殿外的牌匾虽然日日有内监擦拭,但到底少了一丝生气。
内阁的三位阁老和几位朝中有名的勋略公卿,如今都齐聚在皇家园林—西苑。
自从本朝的乾元帝愈发痴迷道术开始,在其执掌大权的第二十个年头起,这位自封为仁明帝君的天子搬进西苑修道已经有整整八年了。
然而即便是痴迷道术,帝国的最高权柄依然掌握在这位天子手上,大权从未旁落。只是司礼监愈发依仗皇帝权势坐大,与内阁渐成水火。
时至正午,日头愈发大了,以内阁首辅吴懿为首的几位大臣早已经汗流浃背,红罗官服上绣的仙鹤也垂下了头,手腕处的白色单衣已然被汗水浸湿了。
内阁次辅温亭暄大人看着发烫的青石砖冒出几缕白烟,感觉自己有那么一丝中暑的眩晕之感。
如果要问这几位大人为什么站在烈日之下暴晒,而没有见到皇帝本尊,那就要问问此时站在拱门之下,躲在阴影里的齐明公公了。
齐明,司礼监秉笔太监之一,乾元帝的近侍之一,受皇帝宠信。
“几位大人还是请回吧,主子爷正在斋戒祈雨,咱们却是不好搅扰,若是误了主子爷的大事,只怕奴才们有几个头那也是不够砍的。诸位大人请回吧,这日头可是愈发晒了。”齐明擦了一把额头上的虚汗,嘴角挂着假笑,虽然在阴影里面站着,但这温度却属实是高了起来。
几位大臣心里都气炸了,好你个奸滑的狗奴才!他们明明是来为民请命,为君父分忧来的。川陕的百姓要是知道了,不得把你这个阉人食肉寝皮才怪呢。
“再等等。”首辅吴懿发了话。
吴懿自从乾元二十六年斗倒了前任首辅虞宏邈,自己做了内阁首辅之后,已然有独断朝纲之象,现任的内阁次辅温亭暄可是出自虞宏邈门下。
“那就再等等吧。”温亭暄敛眉,手里的笏板不由得握紧了。这笏板虽然烫手,但日子还得照过不是。
齐明心里暗骂几位阁老多生事端,非要在皇帝斋戒的时候来西苑,这可不正好撞在他手上。齐明可没忘记一月之前,就是内阁挑的头,请皇帝把批红的权力从司礼监收回去。这可让齐明恼了火,他本来就是秉笔之一,有什么话也能在主子爷身前儿说上两句。这要是没了批红的权力,那司礼监哪里还有他齐明的立足之地!
说起来,皇帝把批红的权力下放到司礼监已经有快二十年光景了,怎么内阁早不提晚不提,偏偏在一个月之前提出来了?
司礼监批红,还是几代之前就作兴起来的,如今要废,只怕是要伤筋动骨喽。
这个问题怕是只有皇帝和司礼监,以及内阁的三位阁老们知道了。
“川陕大旱,粮食颗粒无收,内阁想请陛下拿个主意。”吴首辅这话,却是说他们几位今天是一定要见到皇帝的。
京城之外,川陕大旱,两个多月没见一滴雨落下,有些地段的河道已然干涸。耕作的土地干裂,粮食颗粒无收。每年交完赋税,佃户家里的余粮也不多了。这一茬粮食收不上来,不知道要饿死多少百姓。
这眼看着灾情就要爆发,但是内阁现在连皇帝的面儿都见不上,真是荒唐啊...
“等主子爷斋戒完了,咱这就去通报。”齐明假意认真道。
齐明心里冷笑一声,那咱们就这么耗着吧,反正热的人又不是他。实际上齐明心里清楚,咱那位主子爷可是个太平性子,只要不是京城出了灾荒,什么事儿都能慢慢来。左不过最后罢免几个“办事不力”的大臣,是决计不会动到视为心腹的司礼监头上的,这就是齐明的底气。
几位阁老心里把齐明骂了个狗血淋头,不过是仗着司礼监在皇帝面前的恩宠,就把自己当回事儿了,什么玩意儿!
吴懿眉头紧锁,他想的则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季平,这个老滑头在皇帝身边侍候,却把齐明这个干儿子推出来堵住西苑的大门。吴懿心中轻叹,内阁还是着急了些,以为抓住了司礼监的把柄,想让皇帝收回批红的权力。却没想到皇帝对司礼监很是宠信,到底没有完全收回权力,只是...
日头愈发毒辣,几位阁老忍不住换着脚站,青石砖被晒得十分烫脚。
齐明看了心中暗笑,估摸着再有一刻钟,这些老骨头就该知难而退了。
齐明正笑着,眼尖地看见远处来了一架凤辇,年前嘉善公主开府出宫,如今这宫里还能坐凤辇的,可不就剩下那位主儿了。
自从二十多年前继后魏氏被废,这宫中就再也没有人登临过后位了。
而皇帝自从八年前搬到西苑修道以来,就没有怎么临幸过嫔妃了。如今能在宫里有这种排场的,可不就是那位主儿了吗。
如今深受今上宠爱的阳翟公主白仪沅,不仅在规制上逼近嫡公主,也是皇帝仅存的三位公主之中,唯一一位有实际封地的公主。
历来公主只享有汤沐邑,亦或者加封食邑,像白仪沅这种直接赐予封地的,几乎可以算是特例了。
阳翟,夏王禹之都也。
而这位阳翟公主为何深受皇帝宠爱,则与其本人极高的道学天赋是分不开的。
众所周知乾元帝痴迷道学,这位阳翟公主时常语出惊人,把话说到了皇帝心坎里,这久而久之就得到了皇帝的宠爱。
齐明看到凤驾将近,连忙在脸上堆起了笑。这位在主子爷面前可是极有脸面的,那可不是好开罪的。齐明自然清楚对谁该用什么脸色,更何况这位平日里可也没少给他们好处。
而齐明这副模样自然也被几位阁老看在眼里,几位阁老也看到了即将到来的凤驾,纷纷在心里暗骂齐明奸滑小人。
不过吴首辅心里倒是松了口气,这位来了,他们就算见不了皇帝,这奏本却也能到御前去了。吴懿就是有这个把握,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只是一种感觉。
吴懿站得更加笔直,仿佛整个人都有了精神,下巴的白须都在反着光。
齐明看到凤辇靠近,连忙上前请安道,整个人暴露在日光之下。
“奴才见过公主殿下。”
凤辇停住,坐在上面的是一位身量高挑的少女,玉面有神自含光,穿着一袭墨色道袍,头顶斜斜簪着一枚碧玉簪子,除此之外并无其他首饰点缀。
然而知道这位主儿的都不敢就此小觑,能得皇帝亲赐封地,便是和皇子一般待遇了。年前嘉善公主开府出宫,也不过是加了五百户的食邑罢了。
“臣等见过公主。”以吴懿首辅为首,几位大臣向着白仪沅的凤驾作揖低首道。浸淫官场几十载,都知道该在什么时候低头。
本来以吴懿几人的地位,是不必这样的。但是皇帝一心求道,在皇帝面前极为得宠的白仪沅自然成为不能得罪的对象。
更何况吴懿心里有了算计,今天这道奏本说不定还要指着这位给送进去呢。
现在低头,是为了以后能站得更直。
齐明是皇家的仆从,跪着是理所应当。
“几位大人、齐公公免礼。”珠玉相击之音响起,如清泉流响,几位大人顿时站直了,齐明却是等了一会儿才站起身来。
凤驾上伸出一截莹白如玉的皓腕,立时便有宫女知机地上前扶着白仪沅走下凤辇。
“齐公公,父皇可是还在斋戒?”白仪沅一边眼神示意身后的宫人将原色木桶抱到前面,一边问向齐明。
齐明站起身来,微微躬着腰对白仪沅说道,“偏巧主子爷斋戒的时间要到了,殿下这个时候去正好儿。”
大臣里立时有人就冷哼了一句,齐明脸上的笑容动都没动,反而嘴角更加上扬了。
白仪沅看向几位大臣,好似没有听到似的,笑着说道:“今儿天热,本宫特意带了酸梅饮来,几位大臣都是为国为民的栋梁,可不能中了暑气。”一边说着,白仪沅一边从吴懿手中接过奏章。
两人之间的动作十分自然,好似没什么不对似的。
瞥见齐明微微僵硬的脸色,白仪沅继而笑道:“齐公公侍候父皇勤苦,一会儿可要多喝一碗。”
齐明顿时喜笑开颜:“这是奴才的本分。”
宫人揭开木桶上的盖子,顿时一股凉气散发出来,带着酸梅的甘甜,顿时让人精神一阵。
眼尖如温亭暄者,已然看到那乌色之中翻滚的冰块了。
现在还不是出冰的季节,也不过只是热了一个多月,川陕大旱,宫里就用上冰了。
皇帝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这奏本到底要不要上,当初内阁弹劾司礼监,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