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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梦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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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辛似是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梦里,她还在她本该征战四方的战场。长河落日,晚霞似血,旌旗猎猎,风沙不止,漫天血腥气卷着草木与白骨,四处都是残肢断臂。
好辛手握长.枪,头顶羽动,骑在马上奋力杀出一条血路来,拼命高喊道:“我们被包围了!莫要恋战!众将士随我杀出去!”
“将军!西北方又有新的敌方援军赶来!这些南蛮子是非要与我们冲个鱼死网破!”
“将军!我们只剩不到一千个弟兄了!敌方穷追不舍!我们……”
好辛声音沙哑,嘶吼道:“乱军心者斩!”
残霞下,几匹孤马猛踏足蹄,士兵银铠,头顶红缨,在苍凉的大地上留下萧瑟的剪影。好辛奋力拍打着马臀:“驾!”
“将军……你眉上的伤……”
她的左眉尾处正汩汩淌血,那一剑原本是要刺穿她的左眼,好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前方,冷冷道:“无碍!这次你们来救我损失惨重,折了不少弟兄,好在陛下所在的大本营部队没有受损,再行三里路便能到陈珏副将的分营,和他汇合后我们再赶回陛下身边!”
残存的几位将士闭口不言,来不及悲伤、气恼、遗憾,只能将兄弟们的名字带回去,继续追随主将。
虽然出师不利,损失惨重,但世间只有这么一只军队,身处再凄惨的绝境,心里想的只有:他们一定能活着回去!
好辛随手抹开嘴角的血迹,目光如炬。
一定能……活下去!
……
场景中的落叶风沙骤然静止,穿梭景色般下一秒则又是一个战场,落叶风沙再动,眼前血流成河,残尸遍野。
她似是失声,又似是痛苦之至,爬在尸堆中,铁链缠在她的脖颈上、手上、脚上,然后她被他们牵着走着,她蓦然回头,隔着仅仅十步之距,看到那人被万箭穿心,身体却不受控制地被拉向相反的方向,她跌在地上,用力向那人的方向爬去,指甲叩在坚硬的地面上渗出血丝,嘶哑出声:“陈珏……陈珏——!”
那人半跪在地上,抬起满是伤痕与凝固血液的脸,微微笑道:“我答应过将军……我一定会守住这里。”
屹立着的身形如山斗般,只须臾间便轰然倒塌。
“我做到了……
“将军……一定要活下去!你一定会活下去的!
“若是回到我们的家乡,请你把我的名字……带回去!”
生命流逝似砂砾滑落,千年白骨如森,唯吾所念不朽。
……
“给,这是上好蜀锦,里面是江南的黑檀兰香料,”白衣的少年笼住她的手,有温热的气息从掌心传开,他面无表情地道,“你的香难闻,是因为钱不够,这个贵,肯定好闻。”
她默默接过锦囊,大眼睛眨呀眨,嘴唇倒挂成了油瓶,少年清冷的声音落在她耳边:“你这是要哭不成?”
“我才不哭呢。”她撅着嘴唇,眼睛不停咔吧着,眼角微红,“爹爹说了,哭鼻子的都不是好男子汉。”
少年始终板着的脸终于染了一抹柔软,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你爹爹唬你的,你是个女孩子,不需要憋眼泪,想哭就哭吧。”
小好辛眨眨眼,一丝水雾笼上双眸,她却死死别开不看他,道:“……那你,那你走那么远,路上也不许哭啊……”
“放心,我是好男子汉。”
“……你、你是不是要去很久?我还能再见到你吗?你还会回来找我玩吗?”
“嗯。”她第一次见到记忆中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脸上有那样温柔的笑意,少年微笑地道,“我会回来的。不是拉过勾了吗?我得回来等你保护我。”
好辛双颊绯红,猛地抬起头,飞快地在少年的面颊上偷香一吻,坚定道:“我会好好学武!不会偷懒的!我会更快地成为这个国家的大将军!我等你回来!”
少女的呐喊和无数恸哭声伴着风沙渐渐远去了,像是誓言:“……我一定会等你回来的——!”
……
她仿佛走在地狱边境,又仿佛身处荒原白野,四周都是空茫茫地一片,令人不知今夕何夕。
她赤脚不停地走,强忍着身上疼痛,直到看见前方不远处出现一道霓虹色的亮光,妖冶又神圣,仿佛引导她破开死境的一道天机,她拼命地伸手想要抓住那光,将它尽揽怀中后,低头一看,竟是一支摇曳摆动的花朵。
那花朵姿态优美,花壶细长,身长九片尖叶,亭亭娇弱,在她手中无风自动。
好辛正当要继续仔细地再观察一番这支奇花,它却猛然迸射出一道血红般的光辉,将整个世界都染成血色,惊动山河,天地为之悲悽。
她脚下的土地开始倾塌,她头顶的天空开始崩裂,她再也站立不住,随着天地共同倒塌陷落。
“不要……”
耳边似是回溯起了什么声音,连绵不绝,时而温声细语,时而邪恶暴怒,时而轻淡漠然:“你早该是死过一次的人呐……为何还要留恋人世间呢……”
“不要……”
她仿佛跌入了严冷的海水中,深入海底,四周有无尽的黑暗和冰冷席卷而来,身后伸出一只只邪恶肮脏的手,拽住她的四肢,想要拖入更深之域,发出桀桀的毛骨悚然的笑声……
“不要!”
自噩梦中惊醒,好辛身上早已被冷汗浸透,她手脚冰凉,浑身僵硬,还沉浸在噩梦带给她的震撼惊厥中,一时竟不能平复。耳边尽数充斥着不同的杂音,她痛苦地皱眉。
——“将军!我们被包围了——”
——“我答应过将军……我一定会守住这里。”
——“我会回来的。不是拉过勾了吗?我得回来等你保护我。”
听着这些交织在一起乱成一团的声音,好辛的脑子瞬间揪成一团乱麻,可分明之前还在梦里清晰万分的场景,醒来后却渐渐模糊不清,只能抓住一点吉光片羽,待光羽落入她手中,却又化作一抹灰烟飘走了。
待到她渐渐缓过神来,已经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双眼对焦,才看到眼前的景象——是一座营帐的帐顶,用马革制成,装饰讲究,她眨了眨眼,认出了所在之地。
这是春猎时她的帐子。
脑袋一痛,嘶了一声,她撑起僵硬而冰凉的身体,开始回想。
不知道昏了多久,但既然仍在春猎的帐子中,应该是还在猎场上。她记得之前去远处的山坡草地上想同沈子昭讲疑虑之事,后来似乎被人刺中了后腰,整个人便失去了意识……
她既然已经昏迷后再次醒来,那沈子昭呢?!他是否在那里也有危险?!
无暇顾及自己的伤势,好辛急忙掀开榻上的被子,正欲下床,看到这张床上躺着的另外一人,彻底傻眼了。
睡在她身边的是只合里衣的男人,安静冷漠的白皙面容,纹丝不动,似是正在深眠之中。
正是沈子昭。
严格来说,是“真正的沈子昭”。
好辛清楚地记得这具身体在她未醒来前分明是她的壳子,从战场上重生归来,借当朝天子的身体重返阳间,用这具身体,她曾在宫中伪装了近一个月的时间。
此刻看着曾经身处其中的壳子安然地睡在她身边,她整个人脑中一片空白——
那她现在所用的身体,又是谁的?!
这具本体的僵硬感的木然感退去后,她渐渐感受到了一丝许久未有的熟悉和共鸣。低头看自己的手指,也有着熟悉的、因常年习武握兵器而生成的茧子。
一道霹雳。
好辛微微张口,震惊地看着自己的身体。
她回到了她原本的身体中。
——那具明明被沈子昭所占据的身体!那具陪伴了她十八年,征战无数、身强力壮的强大身体!
整个人还未从巨大的轰然惊喜中缓过神来,突然感觉到腰间一紧,身边本睡得正安详的人无意识地伸出长臂,揽她重新躺回榻上,并拉近了两人的距离,紧紧贴在一起,瞬间补充了中间微凉的空旷。
好辛愣愣地侧躺在沈子昭身边,整个人蜷缩成了一只小猫,直勾勾地盯着他近在咫尺的细嫩脖颈,任由着轻缓的呼吸打在她的额头上。
对方的呼吸顺畅,她的呼吸可几乎要停滞了,胸膛内的心脏扑通扑通,似乎马上就要破体而出。
好辛:!!!
现在是什么情况?!!
当朝女将军竟爬上了当朝皇上的床榻吗?!!!
好辛纹丝不动,丝毫不敢逾越半步,连呼吸都压抑着轻轻的,偷偷抬眼看沈子昭的睡颜,对方长睫轻颤,她又急忙别开眼,片刻后见他无反应,又悄悄抬眼看了一眼。
若搁在曾经,她与沈子昭总是刻意疏远,定是不会如此亲近的。
这种改变从沈子昭为质五年后归来开始。她再次见到曾经的少年时,少年已全然变了副模样。
少年成长为了青年,从前只爱穿的白色锦衣早已不见了踪影,浑身上下各种破布烂衫套来套去,只有那一张白鹤羽裘是全身上下最具审美的衣物。
重逢在边关的风沙中,好辛被迷了眼睛,酸涩难耐,含着水意,欲言又止,仿佛身在梦境,只道:“这位公子打何处而来?”
全然变了副模样的少年和她记忆中那个人已经完全不同,从前他粉雕玉琢,虽气质清冷疏远,可双眸总是透净澄澈,仿佛看一面如洗的镜子。现在的青年的双眼深邃如渊,压抑沉寂十分,又世故圆滑十分,多了许多她看不懂的复杂东西。
从那以后,她意识到那是一双属于君王的双眼。
虽然之前用着这具壳子时也曾这样近距离观察过,但此刻的性质又是全然不同,感觉像一切都回归了正轨,却又是另一种正轨。好辛盯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了半响,确定对方没有醒来的趋势,便暗暗伸出魔爪,在沈子昭的长睫上拨弄了一下。
鼻梁高挺,眼窝深邃,如此精致,从前她就觉得,怎么会有这种比女孩子还好看的少年呢?像坠入凡间的精灵,干净而清灵。
想来也是,听说沈子昭的生母前皇后曾是京城第一美人,千金难掷,沈子昭长成这幅出尘模样,定是有着极良好的基因。
念及此,她的指尖已鬼使神差地从他的眉头滑到了他的眼上,轻轻浅浅,触之即走,眼皮、长睫、鼻尖、嘴唇,依次向下……
起初她的心跳还震如擂鼓,随着对方轻缓的呼吸声,她竟也逐渐平复下来,盯着沈子昭的眉眼,指尖已到达他的下巴上,好辛心里突然生起了一个极其贪婪的念头。却未料,原本应在熟睡着的沈子昭骤然睁开了一双幽深无澜的双眼,正好与她对视着,眼中清明,分明没有一丝困倦之意。
好辛的手指僵在了原处,整个人脑中瞬间一片空白。
沈子昭直直地凝视着她,伸手握住那跃跃欲试的指尖,他的手掌很大,直接包裹住了好辛的整只手,骨节泛白,有冰凉的温度从上面蔓延而来。
沈子昭眸子幽深地看着她,两人对视半响,他沙哑开口:“小丫头,我发现你倒是挺淘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