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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佳期好梦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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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焉昨日闹得动静很大,阖宫都不安宁,自己睡得也晚,可仍是四更天便醒了。
只是醒来的一瞬间,他察觉到不对。
他的寝殿中,有着另一道呼吸声。轻浅,绵长。
若有似无的幽香。
江焉极轻地睁开眼,可还未偏头探查,肩头就被枕上,凌乱青丝擦过他的脖颈,令他立刻坐了起来,愠怒低声,“你是谁!怎么会在朕的寝殿!”
满室黑暗,江焉只能看到那人微动的影子,她没有大声呼喊引人前来,也没有做出什么出格举动,甚至好像同他一样眨眼便清醒了似的,也坐了起来。
梁偃手段是愈发龌龊了,江焉心中冷笑,这女子怎么可能是方醒过来,只怕上了他的床后,一夜未睡吧。
“高阳王统领禁军,就是这么统领的吗?连刺客都能随意出入朕的寝殿了!”
少年清沉微哑的嗓音怒不可遏,夹杂着终于揪到高阳王错处的几丝兴奋,一把掀开帷帐,喉咙里的“朕要让母后为朕做主”还未冒出来,却突然被一只柔软的手揽上了手臂。
一片黑暗,少年清皎的脸上黑沉得能滴水,可就在他要狠力踹开她的时候,她开口了。
清泠的,又沙又软的,语气却慎重认真,“陛下,我知道你自幼习武,你稍安勿躁,先听我说,好吗?”
自幼习武?她如何得知?
江焉满心的冷怒被取代,他欲用力挣脱开那只柔软的手,可还没用力,她就已经自己放开了,一副有商有量的模样。
“你好大的胆子,敢让朕听你先说。”
少年恶劣跋扈的坏脾气尽显,苏清机一时竟有点怀念,这般做戏模样的她陛下,她真是许多年没有见过了。
不过一个眨眼,她便收起不合时宜的怀念,温声道:“我说了陛下许会不信,但确实是真的。”
她还未说,怎么就笃定他不会信?江焉在黑暗中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嘴角,“朕看你还是跟母后说去吧!”
“我是陛下心腹,自殿试始,青云直上左仆射。”
他们同时开口。
却只有江焉,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荒谬至极的言辞,她自己信吗?
不必本朝,历朝历代以来,从未开女子入仕通途。
梁偃疯了,真以为他愚钝不堪到连这等“心腹”也会轻易听之信之?
“我便知陛下不会信。”也不知道有何好笑,她竟似乎忍俊不禁,含着浅笑问他,“陛下今岁十六?”
江焉心中冷嘲已全数消失殆尽,脸色愈发沉凝。
梁偃从哪里找来的人,波澜不惊,张弛有度,把控局势占据主导,不须假以时日,已然是个人物。
她既做此说辞,恐怕打定主意要骗取他的信任好做他心腹。江焉一边想着对策,一边犹疑答道:“你口口声声说是朕的心腹,连朕今年多大都不知道?”
十六岁的江焉啊……苏清机想笑,可是想到这正是他最举步维艰之时,便又笑不出来了。
她温声道:“我已做得左仆射,乍闻陛下少年嗓音,因此不敢确认是何年何月。”
江焉哦了一声,“说得倒也有理。”
他说完,似想到什么,兴奋起来,“左仆射已是位极人臣,你既是朕心腹,定是同朕珠联璧合,朕听你声音也甚为青春,莫非短短几年你便同朕一起,推翻高阳王、把持朝政了?”
苏清机感受到殿内烧了地龙,龙床上被褥也甚为厚暖,加之他没有反驳年岁,推测一番,应是方过他生辰。
她摇头,含笑告诉他,“不必几年,明年此时而已。”
江焉险些没绷住。
明年此时?她真当他蠢笨如猪、怎么蒙骗他都会信?
梁偃把持朝政多年,党羽极多,就算他真的有神兵天降,起码也须谋划个两三年,才能勉强将梁偃铲除,遑论还要安抚母后。
但他一个字都没说,只是激动抚掌,“好!原来高阳王明年便失势,那他也蹦哒不了多久了!”
激动过后,他的态度明显友好起来,亲切而疑惑地询问:“那朕的左仆射,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这……苏清机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虽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的,但她睡着前应还是一切如常。她也不知道怎么半夜醒来,身边的皇帝就变成了十六岁的模样。
若非睡前还是春暖时分,醒来却闻寒风凛冽,她就要怀疑江焉是突患失忆奇症了。
江焉没有等到她的答复,不知为何,竟感到奇怪起来。
好像她这样的人物,应对这个询问应是绰绰有余。可她却迟迟未答。这不像她。
这个感觉一出来,江焉整个人都愣了。
分明连她模样都没见过,只说了几句话,他竟会油然生出这样的感觉。
江焉定了定心,将这些都摒除,又问了一遍,“左仆射,你怎么不答话?”
她像才反应过来,斟酌着道:“许是……做梦吧……”
做梦?
这个人怎么愈说愈荒谬了,江焉甚至怀疑起自己来——他看起来真的那么好骗吗?
“左仆射莫要哄朕,你可是朕的救命稻草。”他又倨傲又忐忑,怕真是一场梦般难得放低了姿态,“你何时与朕强强联手,做朕心腹呢?”
苏清机现在真的有点糊涂,按逻辑来说,如果江焉是真的,那么此时,也该有个苏清机正从幽州启程进京,可世上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同一时间不可能同时出现两个苏清机才对。
“左仆射?”他似又怀疑起来,提了声唤她。
除了是梦,好像别无解释。
苏清机知道她的陛下其实极富耐心,可是“十六岁的小皇帝”没有。
她没让局面古怪起来,斟酌着答了他,“天机不可泄露,陛下何必急于一时呢?”
江焉不知为何,又生出奇怪的感觉。她两次斟酌,听起来都真切得紧,他便是感觉,她好像都是照实说来。
他意识到后,容色立刻凝滞。
此人果真手段高深,只片刻而已,竟就令他想相信她。
“哦,原来是这样啊。”少年不满,但又没办法,似乎在黑暗中打量着她,又想到一件事,“那左仆射好端端的,怎么会出现在朕的床上?”
他一边说着,一边下了床,于夜色中莽撞摸索,引得外面德福过来询问,他不耐烦随口应付了,终于找到灯盏,点亮后端着走回来。
江焉本已在心中做了万全准备,这个女子掌心柔软,嗓音悦耳,发丝幽香,且最重要的是,是梁偃找来的人。她一定有着出色的容貌。
可即便是做了这样的准备,当烛火闪烁着照亮床上人时,他还是瞳孔紧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雪肤乌发,脸容昳丽,比他猜测的出色了不知多少倍,可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她寝衣松垮,鹅黄小衣若隐若现,雪白纤颈上点点红痕,连寝衣遮掩的莹润肩上,也有着几处齿痕,唇瓣都似乎……被人咬过。
一双明眸还晕着绯色,恍惚盈盈脉脉,勾魂摄魄,不外如是。
江焉……江焉很想立刻背过身,可他不能。
他僵了刹那,给出了自己应给的反应,瞪着眸,“你、你!”
苏清机一懵,低下头,然后快速地把寝衣合好了。在这个十六岁的一事无知的江焉面前,她很难不生出点不好意思来。
脸颊微热,也才发觉身子疲韵,身上这件鹅黄小衣恐怕也是……他睡前为她穿的。
江焉第三次不可抑制地冒出奇怪的感觉。
明明她衣衫不整,甚至,定是方才与人欢好过,就这样出现在他的床上,可他就是觉得,她其实全然没有勾引的意思。
不然,为什么会红着脸害羞地合好衣襟,撑着柔软无力的身子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
“咳。”
她清清嗓子,打断了他纷乱的思绪。
“陛下方才问我……为何会出现在你床上,对吗。”
才与人欢好过,又出现在他床上,就算她确实没想过勾引他,可她怎么能这样稀松平常地说出这句话。
他绷着清皎的脸,盯着她的眼睛,没作答。苏清机张了张唇,竟破天荒有些羞赧,心底漫泛着怦然欢喜。
她压下去,望着少年的眸道:“那是因为,我与你夫妻结发,是以同床共枕。”
江焉前所未有地呆住了。
他听到了什么?她说什么?
苏清机知道自己的模样恐怕很不郑重,可她仍是红着耳朵,郑重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我与你两心相许,故结作夫妻。”
江焉这回,甚至都不需做戏,倍感荒谬,“你方才还说是朕的左仆射,现在,又与朕做结发夫妻?”
苏清机眨眨眼,竟有种无辜的乖巧了,“是陛下你说‘左仆射如何做不得皇后’的。”
明明荒谬绝伦,可她说得有鼻子有眼,好像他真对她那样说过似的,叫江焉险些都动摇。
“就算朕是这样对你说过,可是满朝文武怎么会答应?他们一直都把朕的话当耳旁风。”似乎想到众臣对他与对高阳王的天差地别,他忿忿说道。
苏清机觉出来,他此刻与她的周旋充满了谨慎与警惕。看来在他眼里,她恐怕很棘手呢。
她弯弯眸,语笑盈盈,“陛下,我说了,我是当朝左仆射。”
“难道您以为,我的官职都是您昏了头赏下来的么?”
江焉对着灯下轻颦浅笑的美人,心跳加快。她看起来……根本不像枚棋子,而像是,布下棋局的人。
“我为陛下万死不辞,曾去往天涯海角,虽确有陛下安排擢升,只是我也做得稳左仆射一职。”苏清机笑望着他。
江焉先移开了眸。
照她说来,他们竟是先君臣,后夫妻?
苏清机知他心中定想着怎么应对她,她笑眯眯托起腮,“我知陛下必有疑惑,如若不信,尽可问我些别人不会清楚的小事,我保证答得出。”
江焉听得出她话里的重音,她果真聪敏机谋,擅与人谈判。
他犹疑地问道:“那你倒是说说,朕平日喜欢吃什么?”
这对苏清机来说毫无难度,“陛下平日并无什么格外喜欢菜肴。”
他皱了皱眉,似对这个答案极不满意,“荒唐,这算什么回答,你其实根本是在骗朕吧!”
苏清机只好无奈地展开来说:“陛下平日确无甚喜欢的菜肴,若硬要说喜欢,只是喜欢味道上佳者而已。”
“所谓味道上佳,便譬如春笋要做出最鲜甜的本味来,差一两分,你便不甚喜欢,吃也吃得下,但就是不喜欢。还譬如荤菜,却是一点本味都不能沾,其他倒还好,唯独羊肉,除非能做到丁点儿羊膻味都没有,否则你是无论如何也不喜欢、不愿尝的。”
全说对了。
这些挑剔毛病,连母后都不知道。
平日的皇帝,喜恶分明得人尽皆知。
江焉转回眸,一语不发打量着她。她浅浅笑着,很专注地看他。
夫妻结发……
梁偃昨日跟母后说要择个皇后来管束他,母后同意了。
明明母后也知道梁偃是什么打算,有了皇后,往后皇族便有了名正言顺的出身。可母后还是同意了。无论是择佳媳,还是……为梁偃生儿育女。她真的没想过吗?梁偃恨透了父皇,自然也恨透了他,他不会给他留活路的。
江焉突然开口:“你说你是左仆射?”
他此刻完全不复之前无知跋扈又愚蠢的模样,嗓音清沉,容色轻敛。
就像苏清机在殿试那个傍晚见到的少年天子一样。
苏清机心里软得一塌糊涂,轻轻颔首。
左仆射。就是说,不会是供梁偃挑选的世家小姐。
江焉也对她轻轻颔首,他步到案前,长身玉立,将灯盏放下。
转过身,她仍在看他。
那目光很柔软,好像只看得到他似的。
江焉心跳又快了两分,他沉着在床边坐下,理了理袖子。正理着,她问:“陛下就只这一个问题?不再问几个?”
不像什么诚心的问话。倒像是,促狭笑他。
江焉予以摒除,答了她:“一个就够了。”
能促狭笑他,足说明她私下是调皮性子,保不齐还会再问一句“真的够了嘛”,为防止她继续促狭笑他,江焉先发制人,“皇后究竟……”
“清机。”他却仍是被打断了。
江焉微怔,“什么?”
苏清机莞尔,“苏清机。”
这是……她的闺名?他平日便如此唤她?
江焉心头有点乱,突然间,他又意识到一件事。
她是他的皇后。
那,她雪白肌肤上的欢爱痕迹,乃至她盈盈欲滴的眸,被又咬又吮过的唇……
都是出自于,他?
她刚刚……才与他欢好过……
苏清机眼看着一旁的少年皇帝蓦地红透了脸。
她隐晦地低眼看了下自己,衣襟好好儿合着,没错啊?
江焉知道自己不是什么斯文清冷的人,可他也自认自己起码像个好人君子,若在床笫间,理应不会那般……孟浪。
皇后与他结发,他更应宽容待之。
可从她的身上,看不到半点宽容对待,他好像孟浪又放纵,食髓知味,抵着她不肯罢休。
“陛下?”
“江焉?”
苏清机探手在他面前挥了挥,他终于不再红着脸走神,意识到她唤了什么,愣了愣。
苏清机更加无辜了,“是你允许我唤你名讳的。”
你还很喜欢呢。后半句,苏清机没说。
为尊者讳,天子名讳书写时都要避开,遑论宣之于口。可自己却允许她唤。
江焉对上她笑意盈盈的目光,下意识想躲开,可若是自己,该是不会躲的。不仅不会躲,还会很喜欢,与她……与她什么?
江焉想不出来未来的自己会做什么,可他知道自己此刻想做什么。
他想轻轻抚她乌眉纤睫,任她在他指间阖眸眨眼。
江焉没有意识到自己心跳怦然,他只是恍惚又很笃定地想道,他将来,一定十分喜欢她。
喜欢到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让她以臣身做皇后,对她情难自制,要她唤自己名讳。
尚且年少的江焉,在这一刻突然雀跃起来。
一切都结束了,梁偃死与不死都不再紧要,他拥有了自己的左仆射,还与自己的皇后两心相许,琴瑟和鸣。
苏清机清晰感受到他整个人都轻快雀跃起来,他湛然一笑,清风朗月般的少年气,语气都轻轻上扬,询问她:“那我何时才能遇见你?”
很快了。
苏清机温眉水眸,却俏皮地眨了下眼,“天机不可泄露呀。”
他听了,倒也没露失望,又认真问她:“那清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苏清机真是做梦也没想到能听十六岁的江焉这般唤她。
殿试之上遥遥对撞的一眼,变成了少年清冽认真的一声“清机”。
“因为……”这是个梦呀。
苏清机没有继续说,想了想,她撑着软软无力的手臂坐直起来,倾身在他脸侧落下一吻。
很轻很轻,江焉脑袋却一片空白。
整个世界,好像只余下那柔软的唇、心上人暖郁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