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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镂朱墙 ...

  •   二十六日有大宴,刚过早膳,宫里派来一辆雕金砌玉的华丽马车停在公主府门前,领头的是皇后身边儿的首领太监管延盛,实属太监里的大拿,四十多岁的人,下巴上干干净净,又生就一副慈眉善目,瞧着总让人有种善性的错觉。

      合懿从月盛手中接过茶盏子,捏着茶盖缓缓地拨,没送到嘴边,只问他所来何事。

      他呵腰道:“奴才此番是奉皇后娘娘的旨意来接您进宫,娘娘说今儿正好趁小皇子满月宴能见着您,现下时辰尚早,您与娘娘妯娌之间好说说贴心话,待圣上下朝,一家子一起吃个便饭,省得到时候宴会上人多事杂,怠慢了您,圣上也要怪娘娘了。”

      合懿听着眯起了眼,她和皇后从前只有几面之缘并不熟络,并没什么贴心话好说的,难不成是为松青的事来给她赔人情了?

      她噢了声,心里觉得没必要,但人都已经上门了,也好不推辞,“原是想着时辰还早也没收拾,大监冒着寒风过来想必冻坏了,就在屋里坐着吃盏茶暖暖身子罢,我进去拾掇拾掇,片刻功夫就好。”

      长公主对谁说话都是客客气气的,阖宫都知道,也没谁命里犯贱偏喜欢吆五喝六的主子,所以人人说起她都是交口称赞,管延盛也不例外,当下把腰弯得更低了,“公主请随意,奴才就站在这儿候着即可。”

      他习惯了宫里规矩重不肯落座,合懿也不强求,只吩咐月盛上了茶点,自己袅袅转进屏风后头去了,再出来已是一柱香后。

      既然要进宫便换了身蜜合色团花刺金宫装,肩上披一件双雁翠羽褂,三千青丝高高绾起,珠钗玉环交相辉映,眉间一抹朱红的梅花钿犹衬那细白无暇的面皮,眼中潋滟却澄澈,天真婉约却又似风情万种。教人越想琢磨越不敢琢磨,怕稍一琢磨,可能就陷进去了。

      露初替她披上件鹤氅,她回头还想交代些什么,张了张嘴却作罢,登上车便朝巍峨宫城去了。

      马车走安庆门进,管延盛在前头迎着风霜开道,进了内城来请她下车,一旁候着四人肩舆,坐在上面,越过朱墙琉璃瓦看覆雪的宫城让她很有种回娘家的亲切感,夹道风很盛,但合懿心里高兴,也不觉得冷了。

      皇后的栖梧宫门前亦有两排宫婢在等,迎着进了内殿请她在榻上稍坐,管延盛也却行退了,片刻功夫,门外一阵轻缓脚步声,合懿侧头正见皇后盛装逶迤而来,还隔着几步先亲昵冲她叫了声“阿姐”。

      皇帝后宫佳丽无数,但够资格称合懿一声阿姐的,只有皇后这个正妻。

      她其实年纪不大,比皇帝还小一岁,正经的二八年华,可母仪天下的人通身的气度就是不一样,看着倒比合懿还老成持重许多。

      她自然而然过来携合懿的手臂往里面走,笑道:“都有大半年没见着阿姐了,宫里人是乌泱乌泱的,但能说的上话的没有几个,我从前就对阿姐一见如故,只是一直没得空好好与您亲近,礼部筹划满月宴时我就盼着这一天,今儿早早把您接进宫来,阿姐莫要嫌我唐突才好。”

      合懿对她莫名的亲昵感到不大适应,只说不会,“你替皇上掌管后宫诸事操劳,不得闲也是常有的,我要是还不能体谅,倒要叫别人笑话了。”

      “难怪宫里人都说阿姐是这世上最通情达理之人,果真是分毫不错。”皇后笑得眉眼弯弯,拉她在榻上相对落座,随即招呼人捧上来两匹流光溢彩的锦缎,瞧着不像是大赢朝国土上产的东西。

      “阿姐头回进我这栖梧宫,我也没什么好相赠的,委实惭愧,只前些时候外邦进贡来一些料子,瞧着还不错,阿姐能入眼的话待会儿带回府里,等开春正好做两件衣裳,也是我一点心意。”

      女人间送东西就是这样,不需要太名贵,主要是投其所好,试问天底下哪个女人不喜欢绫罗钗环,越是这些小东西才越能显示出两个人的亲密。

      皇后表亲近的心合懿看在眼里,不好驳了人家面子,心里更没什么计较坦然收下了,又与皇后谈起父皇母后,得了个不问世事的答复后又说起小皇子,闲话扯了一大箩筐,半点没提过松青的事,只扯着扯着不知怎的就扯到宫妃身上了,皇后语气忽然有些惆怅。

      “我不瞒阿姐,这后宫女人多是非也就多,都觉得母仪天下尊荣无比,实际上其中难处自己知道罢了,替自己丈夫管女人,还不能有半点不悦,否则就是失仪,想必天底下就数皇后这个位子最憋屈了。”

      合懿觉得她话里有话,却其实不太能对她感同身受,毕竟父皇的后宫就只有母后一个人,她的驸马也没有妾室,但光听皇后这么说着就觉得是挺愁苦的。

      她小心宽慰道:“你和皇上是结发夫妻,任凭后宫女人再多,他心里总还是把你放第一位的,你是个识大体的姑娘,既然当初嫁进了东宫,心里也该是做好了准备的,凡事看开些,莫给自己心里添堵,容易对身子不好。”

      皇后蹙着眉,再开口竟带了些哽咽的声气,“我也不是不能看开,寻常男人都还有个三妻四妾,何况还是帝王,可人心只有一块,没装着人的时候还讲究个雨露均沾,一旦装着那个对的人了,眼里哪还看得见别人,我就是想自欺欺人都不能够啊!”

      说着话那眼泪跟断线的似得往下掉,合懿看得一惊,话到这份上她总算明白皇后的殷勤从何而来了。

      “我长久不进宫很多事也都不知道,你有什么话且直说吧,我能帮得上的便尽力帮一帮。”

      那头哭得就更凶了,黄河决了堤一般,边抽气边道:“也就是几个月前新进宫那一批人里的一个,现下是个才人位分,可皇上已经打算借今晚小皇子的满月宴给她和婉美人同升为昭仪和昭容,婉美人添了皇子是有功在身没什么好说的,可那位瑜才人无功不受禄,一下子连升几级那不是等着让言官们骂皇上昏庸么?才几个月就这样了,时间再一长,恐怕我都得给她让位。阿姐,如今太后避世,我也是没办法才找到您这儿的,皇上看重您,您务必要去劝劝皇上啊!”

      合懿听着这话一愣,脸上也是为难,姐弟俩感情是好,但管天管地管到弟弟的后宫之事怕也有手长之嫌了,这话要如何开口还是得仔细斟酌斟酌……

      皇后见她面上犹疑,以为她不肯答应,霎时间那架势就差要淹了这栖梧宫,合懿吓了一跳,忙点头应下了,又是好一通安慰才教她平静下来。

      临到巳时,瞅着要下朝了,皇后便打发了人上太极宫去请皇上过来,特地提了句,长公主在栖梧宫。

      堂堂皇后,见自己的丈夫竟还得瞧别人的面儿,委实是心酸。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外头有太监尖着声儿拖长调子喊了句:“皇上驾到!”

      皇后忙起身下了榻往门口走了几步,外间一抹明黄渡步进来,衣摆刺绣团云纹,五爪金龙盘踞在胸前赫然醒目。

      合懿跟在皇后身边正欲行礼,皇帝伸出手虚扶了她一把,又侧过脸让皇后平身,抬臂邀她往里间去,一开口无非问问她如今好不好之类的话,合懿一一答了,细细打量他。

      皇帝如今比她高得多身板儿也结实,已经当爹的人了,眉宇间到底沉稳许多,与皇后说话一板一眼的客气模样像极了封鞅与她说话的样子,她微微感叹,真不愧是封鞅教过的好学生。

      一时间竟对皇后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感觉来。

      正思量着要怎么劝皇帝打消那念头,皇帝倒先说起她来,“朕先前路过敏德宫瞧见那株歪脖子树就想起咱们俩小时候的事,算起来你嫁人这么久还没有回过门,回来一趟看着怎么清瘦不少,外头的水土不养人的话,你就回宫来住段时间,有机会了也好去看看父皇和母后,你觉得呢?”

      皇帝看着她,很真诚的在问她的意思,合懿心里暖洋洋的,冲他笑了笑,“要是有机会见父皇母后我自然高兴,但是我既然已经出嫁就没有再回宫里住的规矩,你才御极不久,那帮子言官勤等着给你纠错来彰显他们的风骨呢,别操心这档子事,我一切都好,就算真有什么不顺心也会自己来找你开口的。”

      皇帝听着她那个“真”字稍稍侧目,右手食指缓缓在碧玉扳指上摩挲,眸光在她脸上流转几许才道:“父皇和母后如今安居一隅没心思管咱们了,但朕只有你这么一个姐姐,自然总事事要多看顾着你一些,世卿为人处世向来严于律已端身持正,但文人骨子里风流,稍有一些差池也算是个意外,你能想开当然最好,朕先前已经与他谈过了,飞鸾阁那种事不会再有第二回,让你回宫也只是想给他抻抻筋,既然你说不必那也就作罢。”

      皇后在一边儿听着,再瞧合懿,也是一样的同病相怜眼神儿。

      皇上怕自家姐姐在夫君那里平白受了委屈才想出这一辙,却不成想,人家两个人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说什么驸马不得纳妾,可如今公主都往青楼找人去了也还是哑巴吃黄连,这么看,天下的女人也都是一样的愁苦。

      合懿这头却是霎时间恍然大悟,怪道封鞅那日那么个怒气冲天的样子,原来是被从天而降一口大黑锅径直砸在脑门儿上了,被坏了名声还被皇帝请去喝茶,确实搁谁也摆不出好脸色。

      这件事的误差归根结底是男人和女人想事的差别,舒琰铮见她上青楼,第一直觉是以为她去找封鞅了,于是从皇上传到皇后都是这么个想法。而她事情败露后只是担心父皇母后会罚松青,后来也的确是松青首当其冲受了罚,却完全没意识到那事给封鞅造成了多大的麻烦。

      现下一琢磨,心道:也是了,若非与他自身休戚相关,他何必管她去了哪。

      可问题是,松青都被发落这么些日子了,他竟也没有替自己辩解个一字半句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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