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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她的名字叫甘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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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喊我小姜老师,我就回头。
有时候职业习惯根深蒂固,如果我背后有个小孩喊我小姜老师而我没有回头,那一定是我没有听见,我二十岁之前一直是个比较耳背的人,像是高度近视,如果不看清别人的嘴型就无法辨认话语的内容,以至于别人在我身后呼喊我的名字时我魂游天外,像是我不叫姜小茴似的。
在我到幼儿园工作之后,我这个陋习就被改变了,小孩们此起彼伏地呼唤着我的名字,像海浪推着不同颜色的船儿停在我的港口,我能准确分辨出来谁是谁,再一一予以回应,避免哪个小孩因为我没有听清而羞于启齿最后把尿憋在了裤子里。
所以,哪怕我知道那声“小姜老师”绝对不来自于一个小孩,理智还没下指令,脖子和肩膀却也自动扭转。
在女人面朝我一动不动时,我急中生智地走到桌子旁边,抽了两张餐巾纸,再平静地擦擦嘴离开。
好像我忽然回头不是因为听见了小姜老师,只是察觉到嘴角油腻。
脑子未动,身体先行,我从来没想过我能有如此沉着的素质,等回过头走出去,才惊出一身冷汗。
演技和城府这东西缺了一个,我都会忍不住瞥那个女人,然后女人的眼神就会像倒钩一样把我拽住,我就被钓上岸翻腾几下肚皮,然后任人宰割。
走出去之后,我尽可能地加快了步子,却也没敢回头,怕一回头,看见那个女人沉默的脸。
她喊那么一声,是已经知道了什么?故意试探我?那我还该回家么?
可我得回家,我在能县没有别的朋友,朱二婷和男友你侬我侬,园长有个没用的丈夫需要照顾,我不能去打扰任何人,也没有余钱去住旅馆,只能回我的家。
我相信这个女人再有蛮力也不是千斤顶成精,她撬不开我的防盗门,问不出我的秘密,她若是强行破门,或是大肆喧嚷,我喊来保安把她带走,狠狠警告,她破开我的门才好,我报警把她带走,入室抢劫该当何罪?我损失一扇门,却能再安宁多年。
可我心里知道我有个巨大的疑问像一口胀气一样从胃袋里发酵出来,我想知道这个女人是谁,和我的秘密有何关联,为什么找到我——找到我的手段,我不想知道,我想知道,她想知道什么?她是谁?
但我用掌心死死压着胃,回家掀开衣服发现我对自己下手太重,肚皮上已经有了淤青。我用这种惨痛的代价警戒自己去掉那不必要的好奇心,别回头看,别再掀开窗帘,准备好报警电话,一劳永逸,然后就能回去上班。
可我还是想知道女人有没有跟上来,我想确认我是否能安全入眠,于是再次掀开窗帘。
这次,我总该吸取教训关灯了!可是,我的地址已经暴露,灯关不关无所谓,我也不可能以关灯来证明我没有回家,窗帘的缝隙会露出灯光,暴露出我,我的心虚无可隐藏。
所以,我就那么站在窗口,守了将近二十分钟,看见那个女人出现在小区门口。
她平静地走进来,抬头扫过我们二单元,又数了数,看见了我。
她果然又迈步走进来,我开着窗,低头找出一张彩色卡纸,匆匆写了一句:
你是谁?
飞速打开门放在地垫上,再紧紧地锁门,这次我穿好了鞋子,并不避讳我发出的动静。
隔着一扇门,这次我比上次多了一丝准备。我手中已经按好了报警电话,一旦女人有个出格举动,我就会按下去,然后依仗我的门严防死守,等到警笛声响起。
等到脚步声上来,我比上次沉着了一点。
能在面馆故作沉着地抽纸巾,我暗示自己有很多冷静的禀赋可以拿出来使用,紧贴在门上,并不靠近猫眼。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了一个声音。
“我叫甘玲。”
能县人不分前后鼻音,我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个人名,以为是说“甘霖”,觉得古怪,继续听下去,那女人说:“我知道,你就是小姜老师。李子幼儿园的。”
我并没有回答,我能问询对方的身份,说明已经默认了自己的,藏不住,但凡这个女人稍微正常一些,走到我们这层楼随意打听,邻居都会指向我的门。
面馆狭路相逢,我知道我藏不住的。
女人又说:“郑宁宁死了。”
“我就问你,杀人的,怎么就判了七年?”
女人的声音隔着门板变得很模糊,意思却很明确,要来问问公道,那个故意杀人的,杀了个七岁小孩的,怎么就判了七年?
我不知道,我不是法官,不是警察,不是律师,我什么也不是,就是个证人,我发誓我说的都是真的,然后我一一回忆当时发生的林林总总。我那天渴得发疯,却喝不下一口水,现在女人一个提问又让我口干舌燥,百口莫辩。
没错,杀人凶手判了七年,而且据说在狱中表现良好,已经提前释放出来。
我不是伸张正义的人,女人问的,我答不上来。
女人忽然开始奋力地拍门,轰——一声砸过来,像是把肩膀撞了上来,力量传递到我身上,我一个趔趄,头皮发麻地拿出手机打算拨出去。
外头忽然喊了句:“疯啦?谁啊这是!”
是邻居。
我没有出声,女人的声音忽然拔高了:“小姜老师!我不问了!我就问一个,我问问你,是谁杀了我女儿,是谁杀了郑宁宁!”
你女儿?郑宁宁?
我忽然掀开猫眼的隔板往外看,女人直勾勾地盯着猫眼,像是盯着我的眼睛,我一打开就看见了水滴状的脑袋,笔直地朝向我。
我却没有被吓住了,却也没有说话,低头拨打物业电话,告诉他们有个疯子在我门口,请保安把她拽下去。
这事闹得很大,保安来了,女人不走,撕撕扯扯,在别人面前话不多,抿着嘴巴奋力地挥舞着胳膊,不让任何人碰她,她又有些狠绝的力气,挠破了两个保安的脸。
邻居出来,和保安携手,一起把她摁住了,但已经有人报了警,警察上门的时候,女人被摁在墙上,一脚瞪着安全出口的标识,盲目地踹了两脚还要试图借力挣脱。
“是谁报的警?”警察来了,几个男人一齐把女人拷了起来,她即便钢筋铁骨,此时也被折断了。
警察忙碌过之后,忽然过来敲我的门:“你也来一趟。”
我一直在门口看着外面的动静始终没有出门,作为骚乱的始作俑者躲在后头,我令人不齿。可我实在是害怕了,哆嗦着出门,女人忽然呸了一声:“你还叫老师吗!你怕什么!你心虚什么!”
她刚问了两句,警察就呵斥她:“闭嘴!”
随话音还有咔一声,女人狠狠踏过的安全出口的标识咔哒一下灭了,裂开两道纹。保安气急,警察却用身躯把女人拦住了,对着我招招手。
众目睽睽下登上警车,我只觉胃痛,吃了一半的面徐徐上涌。
警察带我和女人到一间空屋子里,女人被拷在我旁边安静不动,即便她挥舞起胳膊来也打不着我,我还是往外坐了坐。
一个女警察和我聊天:“怎么回事儿啊?前天还是大前天来着,就有人报警,就说这女的精神有问题,在光明幼儿园外头吓唬小孩儿,今天又是你。”
“我是光明幼儿园的幼师。”我有点儿苍白地解释。
女警察哦了一声:“那这是什么纠纷呀?我看着女的还挺正常,说人家精神病……是有点儿过激了哈?”
面对警察,七年前那桩案子就没那么不容易说出口,可是我记得当时处理这个案子的并不是这几个人,还有个女人在旁边,我说话含着收着。
“光明幼儿园以前叫李子幼儿园,我那时候是李子幼儿园的老师。我有个学生,叫郑宁宁,七年前被人砍死了。”
女警察抬了抬眉毛:“哦,然后呢?”
“我是目击证人,能出庭证明凶手杀人了……然后凶手坐牢,孩子下葬……就,过去很久了。”
“哦,那这个女的呢?”
“她说,她是郑宁宁的母亲。”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问题是……警察同志,我从来没见过郑宁宁的母亲,就我所知——郑宁宁的母亲早就去世了,郑宁宁家里,只有她奶奶一个,说是爹妈都没了,留下老人家一个……”
女人忽然抬脚要踹我的凳子,我立即站了起来,女警察立即喊:“干什么呢干什么呢!你发什么疯,我问你了吗?你再这样我可就单独把你拉出去了啊!”
不再动了,像被按下了暂停,收回腿规规矩矩地坐着。
面色沉静,那双眼睛却愈发阴沉,头垂下来,乱糟糟的头发随意地散落,塌下腰,一言不发。
女警察这才面色和缓,旁边一直没说话的另一个男警察问道:“现在你说吧,你是谁?你为什么要去骚扰人家?”
女人说:“我是郑宁宁的亲妈。”
屋子里有些寂静,我想起雨中那张照片,忽然想,或许这女人真是郑宁宁的亲妈而不是发疯?是我一时有些慌乱惊惧了?
这女人在寂静中,忽然挤出一丝冷笑,她嘲弄地看看我们三个,一视同仁地蔑视着:“我要怎么证明?打开孩子棺材做个DNA对比?”
女警察说:“那也不是你能骚扰人家的理由,郑宁宁这事儿,和人家目击者有什么关系?这事儿都七年了,亲妈算账也不能隔这么久。凶手也落入法网了,你要不服判决,早干嘛去了?”
女人却没再说话,只是盯着眼前的桌子。
警察记录过,批评教育过,一前一后地把我和女人放了出来。
我因此知道了她的名字叫甘玲。
我说能不能警车送我回家,我实在是有点儿害怕。女警察听了,很理解我,就同意了。我刚要跟着她走,甘玲忽然自言自语似的嘀咕了一句:“我会跟着你。”
女警察没听见,还在往前走,我回过头,甘玲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嘴唇翕动着,似乎在念叨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