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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灼雪之殇(下) ...

  •   吴兆骞有一架勉强可以作为交通工具的小驴车。
      一老一少两人就靠着一头小蠢驴的孱弱的倔气,穿风越雪,一路引吭高歌,把肆虐的冰寒顽强地抵御在心门之外。
      老人的歌声在急骤的风雪里,却那么响亮地洋溢,他一遍一遍地重吟纳兰的那首《金缕曲》,“洒尽无端泪,莫因他、琼楼寂寞,误来人世。信道痴儿多厚福,谁遣偏生□□。莫更著、浮名相累。仕宦何妨如断梗,只那将、声影供群吠。天欲问,且休矣。 情深我自拚憔悴。转丁宁、香怜易爇,玉怜轻碎。羡杀软红尘里客,一味醉生梦死。歌与哭、任猜何意。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
      每每唱到那句,‘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小九都能看到他眼角山壑般的褶皱里,渗出晶莹剔透的光芒,那是眼泪的光彩,那是对一个素未蒙面的‘生死之交’所感动的泪光,那是再大的冰雪都冻结不了的温暖闪亮——
      那是世上最动人的一种美好,人的情感。
      脆弱而美丽。

      小九感到一种窝心的幸福,那是因为趋近于他而幸福,是因为他的生命中有她的存在而幸福。
      是难以言说的骄傲的幸福。
      这样的幸福世人难比。

      回望渐远的车径,很快就会被深雪覆没吧。她微笑着闭上双眼,听到心里的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叫唤,快了吧,快了吧——
      原来自己是如此想要再见到他,谢谢老天爷还能给她一个去见他的借口,否则,她真的怕自己变成这北国一个孤苦的游魂,哪也回不去了——
      一般军营的驻扎处,都会选在地势较为偏远的崇山之地,这样才能做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更好地防御和观测到可能入侵的外敌,也能更好的保护好自己的军事力量和机密不受侵害。
      但当那座高峻的山峰终于在冰天雪地里露出一角在他们的视野时,雀跃之喜还是被乱作的狂风稍纵扫去——
      向上攀爬的路途越来越艰难,猛然间一阵由上灌下的狂风,把那可怜的小毛驴掀地几乎飞起来,只闻一声大叫,小九从小驴车的草垛上纵身跳了下来,迅即地伸手拉住那个将将从赶车座上跌落的吴兆骞,只是她一人之力难敌巨风,可能是吴兆骞毕竟已是年过半百,加上多年的北地生活极大地摧残了江南人士原本就文弱的身体,这一次的车仰人翻,好像消去了所有的力气。
      大雪成团成片地往身上跌落,在这片荒茫的雪域里,甚至连疾呼地声音都被风雪声湮没。
      吴兆骞用最后的那丝余力,紧紧地抱住了他那连声呜咽的小毛驴,小九大声地呼喊也那么迅速地被风声消散,虽然她使尽浑身的解数,都无力帮他们重新站立起来,在吴兆骞吃痛地紧锁眉宇间,她看出这已经不是普通的摔一跤这么简单了,可是怎么办,在这皑皑白雪覆盖的荒野,她能求助于谁呢?
      “小九姑娘,放下我吧——”吴兆骞虚弱地推了推小九的手背,“你先去找他吧,如果有幸我还能存活下来,老天一定会给我这个当面酬谢纳兰公子的机会——但是此时此刻,我已经不可能再走下去了,请你成全我最后一丝的骄傲,不要让我做一个拖累人的老家伙,好吗?”
      “不好!”小九决然地回答他,毫无商量地余地,没加追一句赘言,就使出全身解数,把吴兆骞拖扛到了那简陋的驴车上头,尔后转头向他莞尔,“接下来,我们就交换一下身份吧,由我带先生前进吧——”
      吴兆骞愣神地看着这样一个灵气活现的女娃子,是不是在她的身上与生俱来就带着如此闪亮的感染力,让人无法抗拒地想要赞美、想要敬佩。或许他人会看作是一种傻气,但是在她身侧的人,一定都觉得有她这样的傻气是一种上天赐予的福气。
      他终于不再作抗争,喟叹了一声,哀哀然地闭上了眼睛。他是真的不想拖累这个如此瘦弱的女孩子,只可惜,年迈体弱已是客观的事实,他再逞强也是枉然。

      在疾风骤雪里小九拖着沉重的车轱辘,领着那跛脚的小蠢驴,逆着风雪的方向一路攀爬而上,终于在前进了不知多长时间后,遇到了进山后的第一个人类。
      那人是个刚刚从深山捕猎归来的猎户,手里还提着两只刚刚捕捉回来的肥野兔,看到这一老一少一驴的奇异组合,忍不住上前探了两眼,这一看就把手里的野味给扔飞了,咋咋呼呼地奔过来,用他那北方男子特有的粗犷声气大声地嚷他们:“呀二位这是打哪来呀?怎么都伤成这样了,这天寒地冻地你们到这荒无人烟的地儿干啥呀?这山再往上可是军事重地了,咱普通老百姓可是近不得的啊?”
      小九虚脱一般地朝他笑了笑,听到他那声‘军事重地’心里反倒是踏实了,回道:“这位大哥,谢谢你了,我们正是想要赶往那军营里呢,我们的一位朋友在营地里当差,我们长途跋涉好不容易才到了此地,不能就这么半途而废了——”
      她作势是要架起刚才放下的车担子继续上路,只是还没来得及起身,就被这热情的北方汉子给拦了下来,他盯着疲累到昏迷的吴兆骞打量了几眼,急急道,“哟,这可不行,这老人家都骨折了,要再拖延着不休息休息诊治诊治,怕是要发炎,搞不好是要残废的啊!”
      他的话一出,可把小九吓懵了,望了眼吴兆骞青白的脸,他真的疼得昏厥了吧?自己再如此一意孤行地拖着他吹寒风,只怕见不到纳兰,付出的代价反而是无法弥补的。可是眼前的这个山野农夫真的又是可信之人吗?就算可信,如果真是想要求助于他,他又真的能慷慨相助吗?
      小九迟疑地滞在那里,不知该进还是退。
      那汉子却仿佛一眼就看穿了小九的苦于难,上前道:“姑娘若是相信我,不妨随我去我那破茅屋里喝口热汤,你们既然是军人的朋友,那就是我们百姓的朋友。前阵子你可知道,那纳兰将军可给我们百姓打了一场好仗,把欺辱我们多时的老毛子终于驱逐了出去,我若是能对他的朋友给予一点小小的帮助,也算是对将军的一点报答吧!”
      “真的吗?纳兰将军他打胜仗了!”这样振奋的消息仿似这严酷阴霾的冬日里一道灿烂明媚的阳光,照亮她清泠明亮的笑靥,那极端的艰苦之境,只需要他的一声安稳消息,便是她无穷的力量之源,她噙着笑向那热心的猎户点点头,“大哥,谢谢你能帮助我们,我相信你!”
      猎户却露出难得的腼腆地之色,笑笑道:“你再这么客气,我可不好意思了。在咱们这极寒之地,能遇上一个人,就是朋友,我们这里的人啊,一年半载的也见不着几个大活人来,所以啊总是格外的热情,有时反而吓坏了客人,姑娘你还是不要见怪啊——”
      被他的话这么一逗,好似全身的紧张与疲累都放卸下来了,安心地跟着他回去。
      她之所以会如此相信这位乡野的猎户,也许更多的信任是纳兰给的,她相信,他是值得当地百姓爱戴和拥护的一位好将军,而她竟也可以在自己最为难的时刻倚靠到他的余力,真是窝心的欣慰。

      那个带着腼腆笑容的汉子是一个带着孤女的鳏夫,他的小女儿才六七岁,见到难得家里有客人来,竟毫不羞涩地欢天喜地地唱起歌来以表欢迎,活波可爱的样子直比现代电视里那些儿童节目里的天真娃。
      刚饮下一杯热汤的小九,正抖擞了精神想和小女孩交流一下感情时,昏迷中的吴兆骞一声惨痛的呼叫声夏落了她手中的汤碗,她赶忙奔到前去看详情。却见那猎户露出憨然的笑容,擦了擦满头的大汗,笑道:“姑娘还请放心,刚才只是我为老先生接骨,请你相信我们山野莽夫没什么别的本事,这些跌打损伤在我们手上绝对不逊于外头悬壶济世的大大夫!没事了,现在我给他把骨头矫正了,疼过这下就好了,只是这位老先生年纪长了,怕是得多休养些时日,不可能同你一同上山了——”
      小九舒了一大口气,看到吴兆骞朝她微笑着招了招手,便上前站到了他的面前。
      “小九姑娘,”他的声音虽然虚弱,但人的精神已然在恢复,微薄的笑容里满是谢意,“你快去找纳兰公子吧,现在我终于可以不用再拖累你了,呵,不然我就算死了也会愧对于你和那素未相逢的纳兰兄台,你见着他以后,把我这多年的诗稿交予他。若他能抽空来见我一面,也算是了了老夫此生的夙愿了——”
      小九跪在他的面前,接过那粗糙的稿纸上龙飞凤舞的诗文,他是一个多么卷狂的文人啊,而这个卷狂的反清分子,今日却是如此渴求地希望见到他的满人兄弟。纳兰他多年的苦心斡旋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她的成全总算实现了意义,真的了无遗憾了。
      小九擦掉感动的满脸的泪水,璀然笑着应道:“我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因为家里的小孩子和吴兆骞需要人照顾,猎户抽不开身护送小九上山,但是这古道热肠的汉子还是给她备足了水粮和土产,甚至希望小九能把他的这份微薄心意带给身处军营的纳兰,盛情难却,小九只得一一收下。
      因为这份骄傲,使迈出的每一个步子都轻快如飞,肆虐的风雪不再能阻挡她前进的方向,裹在那厚厚的皮草里,蓦然觉得靠近他的这个冬天,是如此温暖美好。

      索额图收到有人上山靠近军营的时候开始也吓了一跳。
      但是等他看清来人之后,嘴角便扬起了得逞的笑容。
      正好找不到机会处置这个军功高于主将的副将——纳兰性德。现在倒是自己给他制造起机会来了。
      “你给我去找个眼生点的小兵,把营区前来人的消息通报给副将纳兰将军去——”他幽然地做着顺水人情,全盘计划,已然在局,只等着瓮中捉鳖,随口又道,“帮我把营区里箭术最好的射手传来,给他一次立大功的机会!”
      通报的小将士一脸茫然地应着他的话,虽然完全不明所以,但也不敢质疑半声,躬着身便退下了。
      “纳兰性德,我给你一个为国捐躯的美名,也不枉你一世英名了——”一扫眉宇里沉积多时的郁闷,笑声狂放又邪恁。
      已然成竹在胸。
      原本军事重地,是闲人勿进的,但是他索性将计就计,彻底地铲除这两个心腹大患。
      因为一个误杀闯入军营的人,不但无罪可处,甚至可以立得上功。而他纳兰性德出现在场,刚巧被箭误射,能去怪谁?
      此处山高皇帝远,若要真是追究这二人的死因,还不是任他这个一军统帅胡乱编造。
      至于那个想要疏远皇太子与索家的人,就算是死也不足惜!而纳兰性德,怪只怪,他为什么是纳兰明珠的儿子!

      她不是随父亲和皇上去福建了吗?怎可能从国家的极南之地来到这最北方。
      她一个弱女子,该是经历了多大的磨难,他已经不敢去揣测,他只能以最快地速度去赶到她的面前,好像延迟一秒都是一种折磨,他无法忍受的折磨。
      只是在她真切地落入他双眼的那个,他的呼吸还是被这冰雪的季节凝滞了,满目的皑皑之色下,她成了点亮视野的一个火种,裹着一身粗糙的皮草,被风蚀到通红的双颊还是遗落不了那纯白坚毅的笑容。身体偶尔还是难忍酷寒的空气,忍不住微微颤动,但那剔透晶莹的双眸却没有一丝畏惧严寒的颜色,那胜过冰雪的晶亮似乎藏着穿透这个国度冰雪的能量,只是她朝着她微微一笑,整个世界的飘雪已如扬花般美丽。
      “公子——”她轻声的唤了他一句,袅绕的白雾似乎能把那暖气传递到他的胸口,化开他心间的最后一丝冰粒。
      他终于也笑了,眼角有潮湿的温暖的液体闪烁的光芒。
      一切都不需要多言,只要对方出现在彼此的视线里,一切言语都是赘言。

      穿越那呼啸风声的那支利箭,铮亮的邪光从他的右眼角擦过,他惶然之间大喊她的名字,只是声音在如此大的风浪里逆向行驶,似乎速度还是慢了——
      他疯了一样的奔过去,还是晚了——

      那个箭手的位置果然精心挑选,躲在两人身侧的枯木堆里,一支命中,就接着射出第二支——
      索额图索将军的命令是,两条命都必须拿下,放走一个都算无功!
      显然他们的眼里已经只剩下彼此,而没有了自己,当疼痛还来不及通过中枢神经传递给大脑的时刻,她飞身扑向了他的怀抱——
      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那么不过一切地飞向一个男子的怀抱,不是为了得到,而是为了成全。
      终于,第二支箭也风速般地钻进了她的脊背,她从未如此强烈的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是如此的轻盈,可以落雪一般地钻入他的怀抱,好像一切都了无遗憾——

      一块坚冰旋转地飞向那个箭手所在地,打落了手间那一支即将发出的箭。
      她的眼皮忽然变得那么沉重,是不是所有的力气都被漫长的路途耗费尽了,以至于连抬眼看看他的力气都没有,以至于连耳际传来他的呼喊声,都是那么涣散——

      汩汩地鲜血从他揽着她的指缝里染向大地,被白雪覆盖的大地,被鲜血灼烧成片的落雪。
      他的呼声,变得那么遥远,遥远到她无力去听。
      但是她的嘴角还是留着微笑,纯白如雪的微笑。
      却像是藏着能灼透这片雪域的能量。

      “你不能死,我只说一遍!听到没有!”他紧紧地抱住她,眼泪流经而下,混入她成串下落的鲜血里,化下冬日里方寸的寒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灼雪之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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