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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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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什么时候会觉得冷?
譬如严冬时没有裹上足够的衣物、譬如先前热海诅咒发作、譬如……将死之时。
当生命力流失至最后一刻,全身的细胞都会以极致的怠惰不遗余力地提示她这个事实。那时候洛昭言想到了很多。想到自己努力匆忙的一生,那么多次独自一人扫清大漠匪帮、那么多次清理往来妖兽、那么多次竭尽全力地护佑百姓……那个时候,人们爱戴自己、尊敬自己,纵使至死都只能以男子的身份生存,终是不负短暂的一生。即便后来阴差阳错遗臭万年,也依旧留下了活过的痕迹。
回顾这一生,有真心相待的亲人、志同道合的朋友与兄弟、有相濡以沫的恋人……如此种种,无所遗憾。
她的命本就是牺牲了洛家数百口无辜之人而偷出来的,还之乃天经地义。既然无法逆天改命,那么,在她还没有向他许下太多承诺前便将其交还……或许,他也能很快忘了她,继续过曾经不染红尘的悠闲日子。
她没想到他能疯狂到直接将内丹渡给她。
那是她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无能。
他根本没有禁锢她,她却发不出声音、用不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温柔的微笑,任泪水自眼角滑落,只得使出浑身解数以最无力的口型嘶喊:
“不要……把内丹收回去……”
“不要……”
……
“昭言?昭言!”
突然扭曲的图景拉出一片虚无的白色,洛昭言猛然睁开眼,正对上一双紫赤色的眸。她愣了愣,动了动紧绷着的五指,才发觉自己正死死抓着他的手,而他的另一只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掌心温暖,慢慢安抚着她。梦中的绝望感让眼前的情景蒙上了一层迷雾,她重新闭上眼,微微喘气,许久才恍然睁开,低声道:
“闲卿……”
紫发男子深吸了一口气,一点头,没有说话,只紧紧揽过她的身子。
闲卿并无法入梦,昭言的梦话亦断断续续无有连贯,却没吞去什么重要的信息。因此,他知道她到底做了怎样的噩梦,只是他不能将话挑出来,那只会激发她的自责和伤感。
于是,看着蜷缩着身体将头埋在自己怀中的人,他伸手拂过她的发,扯出了半开玩笑的语气和笑容:
“要为夫唱歌哄你睡觉么?”
“……你又没正经。”
她果然噗笑了一声,尽管话音依旧郁郁而沙哑。
“如何没正经?昭言的事,都是正经事。”
她终于被他一本正经的回答逗笑了。
于是他趁机以手掰过她的下颚,垂首侵占了她的唇舌。
月光透过纸窗洒入室内,轻纱幔帐,人影交叠。
“昭言……”
单手撑在她身侧笼出一方独属他们的小天地,他倾入她的最深处,另一只手描绘过她的躯体。俯首吻上她侧颈处属于他的痕迹。千年狼妖喘着粗气,一边不遗余力地以身躯的交缠分散着她的思绪,一边仰首贴耳道,
“你可知……当年我们入寒髓时……那忘尘司命说过什么?”
“忘尘……司命?”
她在断断续续的低吟中费力地挤出一句,
“我……哈……我不知……”
“她说,‘凡生者皆惧死,盖因有难舍之物’。如今……呵……只要昭言还活着……我便……也怕死。只是……”
端午日并无圆月,民间亦无甚关于端午月的描绘。
不过,尽管只是普通的上弦月,身边的人不同,月便也不同了。
她只是没来由地想赏月,却没想到他会同意。
莫名想要任性一番,她赖在他怀中不动,他便以法术取来厚皮袄盖住她裸露的身躯,抱着她坐到中庭的门边。
“冷么?”
她摇摇头,只收紧了环着他脖颈的手,接着就感到皮袄被提了一提,覆到她的肩颈处。
昨夜她还咳嗽难忍,不过夜半,已有余力与他云雨、同他赏月。
洛昭言着实不敢想象他昨日究竟耗了多少妖力,却始终找不到时机与正确的立场相问——况且,恐怕这机会也不会有了。
“既是夫妻,我便有与你同生共死的权利。”
“因此,昭言,你是我的,而我的命亦在你手中。”
交缠间的话语来来回回地回荡在耳边,刻入大脑,印入心扉。
她仰头看着空中的弯月,想到身上的每一寸他留下的、或曾经留下过的痕迹,经年的荣辱如走马灯般在脑中闪过,最终汇集到了这一时、这一刻,又在月色间汇聚成点点可触的真实。
她要活下去。她想活下去。
这样,他便也能活下去。
——如此,方是最佳答案。
“那个……闲卿。”
“怎么?”
洛昭言睁开不知不觉间又闭上的双眸,将倚着面前人的脑袋移开一些,抬头,从身侧认真地看向他:
“听闻中原的端午兴吃粽子,我还没吃过。明日可否……”
“呵……夫人的要求,我必遵从。不知昭言想要吃什么馅的粽子?”
闲卿笑答。他的目光从不曾对向过月亮,自始至终都只在那一人身上。一句毕,他轻啄过她的唇,接着道,
“或者,若是昭言信得过为夫,不如……”
“我信。便随着你的心意做吧。”
好像本就知道他要说什么,她先行打断他的话,脱口而出,只是话出口后突然发觉此举不甚妥当。
“昭言知我。”
他嘴角的弧度却更大了,在她还未来得及垂首后悔前,温润道,
“我,乐意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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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最终,洛昭言也不过看了数分钟不到的月亮。
其实闲卿很清楚,白日里经历了那许多波折,以昭言如今的身体,本就不可能再有太多精神于夜半赏什么月,但……反正他的修为已积累了一些,偶尔多消耗些,也无伤大雅。
——她难得的任性,他就是想要满足。
过去的洛昭言太过克制,永远绷着一根弦,保持最谨慎而一丝不苟的态度,不敢有丝毫娇纵与身为女子的小心思,久而久之,偶尔起之,竟都觉得自己犯了错。然,过去之事,无法改变。
但未来的流向如何,却在乎人意。
因此,在有他参与的她未来的生命中,他只想给予她自己所能给的一切宠溺和照拂,将她曾经不敢想的那些遗憾、刻意遗忘了的那些性情悉数补回。
院门轻阖,紫发赤眸的男子抱着怀中沉睡的人回到床榻,替她盖上棉被,又将那件厚皮袄铺在被上。
昨夜是他疏忽了。以为喝了姜汤渡过修为便没事,谁知她依旧觉得冷,甚至还做了那样的噩梦——好在没酿成大祸。
他坐在床头看着她,握着她藏在被中的手。
印象中,昭言的手一直都很冷。
在她还着男装时,全身上下随时随地都被厚实的衣料包裹,手上也着厚皮手套,即便夜间同睡一屋,亦直着身子摆着最标准的睡姿。一旦睡下,若非夜半起身,便不会再动,丝毫不给人平添麻烦,一言一行皆完美得让人心疼。
那时候,他没有机会触及她的手。
第一次触摸到,是洛家大祭后,他像如今这样坐在床边守着她。那时的她被吸取了太多生命力,手便是冷着的了。
一直到如今。
只是,今日她的手,似乎格外得冷。
——是啊,当然会冷。
白日发生的种种再次闪过大脑,闲卿闭上眼,将紧随而来如针毡般细细密密的悸痛赶出,直到一声呓语入耳。
“闲卿……”
他睁开眼,只见她不安地扭动着五指,身体向他常睡的那一侧靠去,似乎寻找着什么。
他便又忍不住扬起了嘴角。
“我在。”
一边低下头在她耳边轻语,一边在她身侧躺下,他抬手迎过她偎进怀里的躯体,看着她如同从牢笼中挣脱了一般,舒展眉眼、微翘嘴角。
“昭言。”
满足地闻着伊人的体香,千年狼妖低头凝望着怀中承载了他千年春秋意义的女子,轻抚着她的发,长叹一口气,以自言自语般的口吻缓声道,
“自私一些,多想想自己,还有我,嗯?”
“昨日那样的事,如今的我,着实是……再也承受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