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下） ...
-
AN94把着方向盘，车窗外灰蒙蒙的山麓被笼罩在瓢泼大雨中，沙黄色的原野在雨水冲刷之下变得泥泞不堪。AN94小心地避开那些浑浊的坑洼，以免车胎陷下去。AK12坐在副驾驶上，枪口低调地架在摇到最低的窗玻璃上沿，AN94知道不到不得已时她不会开火，而她只是保持着随时能夺人性命的状态。
雨珠劈劈啪啪地敲打车身，被斜吹的大风刮进车厢里。AK12望着窗外，AN94注意到她垂落在肩上的头发已经被淋透，脸颊的肌肤映照出灰蓝色的大雨，泛着玻璃般尖锐而又脆弱的光泽。AN94用余光瞟着AK12的侧脸，从眉骨到鼻梁，唇尖到下颌，都同她梦魇中染满血污、支离破碎的那张脸全无瑕疵地重合了。AN94意识到时间不一定能愈合伤口，更多的时候反而让它烂得更深。
AN94查看了一下仪表盘和地图，踩刹停车。大卡车熄了火，在光学迷彩布的遮盖下蛰伏于暴雨的旷野之中。前方区域应当有一队铁血猎鸥、胡蜂和切割和的混合编队即将沿着巡逻路线经过，AN94和AK12要做的就是关闭自己的云图连接和识别信号别发出任何动静等待铁血的巡逻梯队离开再通过这片区域。
AN94凝神屏息，专注地盯着前方——铁血的巡逻编队已经进入她的视觉捕获范围了。她万万没有想到AK12会在那个时候开口。
——“死在维特劳恩矿洞里的只有我，对吗？”
AN94扭过头去看AK12，一道刺目的闪电猝然贴着山脊滚落下来，一瞬间照亮了AK12苍白的脸庞，接着又迅速沉入阴翳。
她像一尊矗立在西伯利亚雪原上接受风霜侵蚀的雕像。带着某种令人昏厥的神性，注视着她，等待着她的回答。
AN94张了张嘴，喉间股出一口血腥的凉气，发不出声音。
雷声姗姗来迟。
AK12接到安洁下达的任务命令的时候刚从靶场里出来，AR15正拐过走廊的拐角朝靶场走来——她还是和往常一样准时。
AK12抹了一把汗，站在原地等AR15走近。“任务？”AR15最近见着她总是言简意赅得不像话。“嗯，过会儿就出发。”AR15用一个极其轻微的点头替代了“路上小心”。
AK12侧过身让开了路。AR15与她擦肩而过。AK12在AR15的背影里勾起嘴角，银灰色的发梢拂过AR15的肩侧，勾缠着丝缕平白无故的残忍。
AR15突然反手抓住AK12的胳膊。她在钢铁质感的冷冽光线里斜斜看过来。
“强行和我的心智连线？别太小看人了，AK12——”
AR15抓着AK12用力一掼，抬腿就往肋下招呼；AK12双手交叉，用手腕轻飘飘一挡，把AR15的膝盖推离自己些许，却没有来得及完全卸下她的力道，尔后整个人被摔到墙上，后背一阵剧痛，紧跟着后脑勺也结结实实撞出一声闷响。
AR15五指张开抓着AK12的脸，死死摁住。
“你那跟蚊子叫一样的窃窃私语动摇不了我——我可是经历过‘伞’的洗礼的啊！”
“哦，是吗？”完全被AR15压制住的AK12轻蔑地挑了挑眉毛，用一种语焉不详的口吻低声反问。AR15瞳孔一缩，捕捉到了AK12的肢体极为细微的动作——那是发起突袭的前兆，然而AR15的行动中枢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AK12骤然收拢手指一拳擂在她的肋下，AR15竟然痛得两眼一阵失焦，弓起背后退了一步。
AK12迅速出手扣压AR15的肩膀并扳住她的大腿根部，手臂一卡一掀，直接将AR15倒了个跟头抡翻在地，后脑勺砸出的声音比她刚刚的梗响亮、清脆。特殊材料加固过的鞋跟踩住了AR15的手腕，AK12单腿一屈，缓缓跪了下来，膝盖抵住AR15的喉咙，把空气从她的喉管里一点一点地挤出来。
“关于我和94失去的那段记忆，重启前执行的那次任务，你知道些什么？”
AR15吃力地喘着气，胸腔里拉风箱似的，杂音鼓噪：“你……为什么不，不直接去问AN94呢？”
AK12没想到AR15会这么回答，冷不丁愣了一下：“我……”
“就拿你刚才这几招去对付她……她一定知无不言不是吗。”
AK12的脚跟又往下压了一点：“当然，知无不言——但是我现在想要的是你的知无不言，而不是94的，别扯开话题，你知道那没用。”
“AK12，你该不会是怕了吧？”AR15脸色惨白，AK12的眼色则随着她断断续续的低语越来越暗沉，“AN94不再是你以为的那个样子了，她看起来更脆弱、也更强大了……我知道那种感觉，贮藏着极大能量的不稳定，对不对？如果贸然出手，一个不当心就会爆炸，搞不好自己会被炸死……所以你怕了是吗，你……”
雪狼忽然睁开了瑰红的双眼。
“是什么给了你我脾气很好的错觉，AR15？”
AK12死也不会忘记那个场景。AR15居然露出了那种带着点讽刺的笑意。她说，AK12，你知道吗？AN94的心情，就连上帝看了都无法不失去他的清白。而你——她伸出被AK12的鞋跟碾得血肉模糊的手，比了一把枪，直直戳在AK12的心脏上，要是你哪怕有一刻曾经窥探过AN94的心灵，你怎么可能还能处之泰然？
AK12望着AN94。她看上去还是惶恐、怯懦，躲藏在光芒的阴翳里，握着一个畏缩的自我敝帚自珍。
但那是假的。
AK12放下枪，倾身往驾驶座靠了过去。她又问了一遍。
“你没有死，对吗？
“维特劳恩矿洞太古老了，云图传输的信号没有覆盖那个区域，所以我们进入矿区调查的时段里，云图都无法备份，这就是我失去记忆的原因，而你没有。
“虽然看上去我们是一起重启，接驳了新的素体从培养仓里出来的，但你只不过是带着完全无损的记忆和旧的素体进去躺了一回，维特劳恩矿洞塌陷的时候你逃出去了——失去记忆的只有我，对不对？”
AN94的脸上流露出AK12习以为常的不知所措，与此不同的，她的姿态却表露出下意识的警惕。AK12意识到她恐怕已经错失了最好的时机——可惜真正的强者决不为时机所累。
AK12的手掌轻轻地覆上AN94的手背，带着一种黯淡的、极致的、错位的……令人绝望的温柔。AN94呼吸一窒。
AK12来到了AN94厚实、精密、颇具攻击性的心智防壁的跟前，吹了一声口哨喟叹它的今非昔比，然后毫不客气地破开防壁冲了进去——也许AR15做这种事情的时候会比较像个外科医生，而她，则像个屠夫。
“不……！不行！！停下，AK12！！”AN94忍着心智被入侵的剧痛勉力挣扎了几下，AK12一把抓住她伸向枪托的手，一拽一拧就把她的关节卸了下来，AN94的双臂脱臼，无力地垂了下来。她痛苦地闭上眼睛。
AK12强行调取了AN94的云图记录，她的意识在二级平层黑域中一往无前，飞快地向前回溯。她的目的明确，因而很少停留。
AN94整备完毕同AK12前往集结点；
AN94在餐厅和□□谈话；
AN94敲响了安洁办公室的房门；
……
AN94在靶场和AR15对拉；
AN94在电子特化室训练；
AR15僵硬地揉了揉AN94的头发；
——“啧。”AK12不耐烦地咂咂嘴，加快了回溯的速度，顺手开枪扫射自我防御机制不断用数据拟合出来阻拦她的自律人形。
可是哪怕我一无所有……
任何人、任何事……
也休想从我这里夺走……
AN94的话语余音在耳畔稍纵即逝，像灼灼灯火下环绕的飞蛾。AK12知道她想要的东西就在前面，很近了，触手可及——她就是知道，天生敏锐。
AN94注视着培养舱里崭新的AK12素体，然后躺进玻璃仓让那些粘稠的培养液淹没自己赤裸的身躯；
AN94浑身是血地揪着AR15的衣领摇晃，AR15叹了口气点了头；
AK12稍稍放缓了步伐，高效的算法无时无刻不再为她过滤、攫取她需要的信息。
“这不是背叛，AN94……”“这是。我抛下她走了，一个人逃了回来，连她的核心都没来得及挖出来——不管因为什么这就是背叛！！我生来就是要守护她的！！”
“好吧，我们搁置这个问题——你想要怎么解决？”“瞒着她，把和这段任务有关的记录都抹去，AK12的云图，还有据点的所有终端——就当我们都阵亡了，让这件事过去。”“AK12不是会失去一段记忆却毫无察觉的蠢蛋……”“只要你帮我摆平安洁……”
AK12摇摇头，继续前进，防御人形的数量越来越多，AK12不得不承认AN94在这段日子里下了不少工夫，她确实变强了，以恐怖的速度成长着；她燃烧着自己，焚毁那些长久以来加诸身上的限制。
——不过无所谓，反正都阻挡不了AK12。
AN94拖着受伤的左腿在原野上蹒跚前进，浑身泥泞和血污让她看起来面目全非，距离最近的补给点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
AN94从乱石堆掩埋的矿坑入口爬出来，用肩膀顶开巨大的石块，掀起一阵呛人的烟尘；
AN94死死抓着AK12血肉模糊的手……
AK12终于停了下来。她站在那里，甚至松开了枪，抄着手旁观一幕。
“快走，94。”“不行！再坚持一下，AK12……我，至少让我把你的核心取出来！”“快走！！这里的承重结构崩溃了，马上就要全塌了！！”“我不能，我不能没有……！！”
“AN94！！不要放纵你的怯懦！！”
AK12满脸是血，狼牙依旧尖锐，嘶嚎能穿透旷野和长风。她半身被压碎在巨石下，石壁里镶嵌着成分复杂的矿物结晶微光闪烁如同初月的繁星。
她披着星辰和黑暗，下达和永恒缔结关系的命令：
“没有我你活不下去是吗？你给我听好了：如果你想守护我，那就给我连滚带爬地逃出这个矿洞，见证我的死亡，见证我的重生，见证与我有关的每分每秒直到这该死的云图核心寿命的尽头！！给我滚！！”
AK12继续往前走，一直走一直走，蹚过数据的海洋，直直走到一片空白的尽头。
在这毫无温感、也无脉动的电子世界的终端，她看到了AN94。
以及她怀中支离破碎的AK12。
那就是死在坍塌的矿洞中的自己最后的样子吗？
可不太看得过去。
AK12走到AN94的面前，大喇喇地蹲下来，双手托着下巴用比凝视一件新玩具更深的热忱端详AN94——然后发现她被她深厚的安宁和静默打败了，那里面有一种将信念推进到永恒与永恒之外的能量。在AN94的世界尽头，她用坚不可摧的壁垒屏蔽了一切，她拒绝着外面的狂风暴雨，在心脏里焚烧自己，那拱起的温暖篝火边，只有她和AK12，她的怯懦。AK12就是她的怯懦，她从未试图将其泯灭，而是小心翼翼地呵护它，像一朵燃烧在空气稀薄的黑暗中的烛火，微弱而珍贵。
这就是AN94的心。AK12那时常黏在嘴角擦也擦不掉的笑意忽然间消失了。
这就是让上帝看了也难不失去清白的，AN94的心。
不知道过了多久，AK12站起了身，她第一次在这个二级平层里开口了，依然是那黯淡的、令人绝望的温柔口吻。
“94，放下她吧。”
AK12的枪口抵住了AN94的前额。
“如果这是你的愿望，好吧，我不吝许诺给你。
“自此时此刻至最后一刻，我都不会再让你独自度过一分一秒。
“AN94，你听到了吗？所以，放下她吧，让这一切过去。”
砰——！
AK12的子弹点燃了空白沉默的世界里长久以来并无目的地蓄积起来的巨大能量，数据的海洋从她的枪口迎来海啸。
数据过载警告。
二级平层崩溃。
强制脱出。
AN94仿佛被人摁着头差点闷死在水里，做了一个混乱而令人窒息的噩梦。她靠在椅背上大口喘气，好一会儿才将视距调整完毕。AK12是电子战特化型，不论AN94做多少训练，在她的暴力入侵之下，心智防护都跟暴雨里的泥墙没什么区别。
“你觉得好些吗？”
“或许吧……”AN94没有立场感到沮丧，“呃，不，我是说，好些了……”
见鬼，好什么好。她全都知道了。
“是吗？”AK12愉快地笑了。
“那么我要吻你了。”
……
一时间四目相对，只有暴雨在催命似的敲打车窗。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AK12？”
“我只是觉得好玩——我在期待你的反应啊。”
“而我在期待你言出必行。”
AK12的吻如同啜饮一杯不甚溢出杯口的阿布劳香槟，带着一种令人目眩神迷的悸动。AN94觉得唇上的亲昵感和毛茸茸的小动物磨蹭她手指的时候很相似——不过不是小奶猫，而是大尾巴狼。AN94不由得把目光移开去看窗外夹杂着雷电的暴风骤雨。铁血的巡逻队早就看不见踪影了，野兔都躲回了洞窟里，荒芜的原野上只剩她们还在呼吸。AK12贴得那么近，而她甚至不知道她是否会像人类所说的那样在接吻的时候闭上眼睛。
灰色的山麓，泥泞的旷野，滂沱的雨声和滚滚雷暴冲刷着、撕裂着AN94的知觉，提醒她，她正在天地之间接受AK12的亲吻，看不见的诸神为此作证。AN94几乎落下泪来。
就算泼天的大雨兜头浇下，她也能为了AK12继续灼烧，只愿她再也不要离开。
AK12沿着唇逢轻轻地舔——AN94明白那种感觉，AK12把周遭的脉络轻轻一提，准备咀嚼她的心脏。AN94感觉自己的骨血都在AK12的轻吻下有一阵没一阵地颤栗。她拉起AK12的手，安放在自己罩衣结实的搭扣上。
“AK12……感觉得到吗……？”
“感觉什么？”AK12贴着她的嘴唇低声呢喃。
“我的炽热。”
【富强民主文明和谐】
她在快感中不断地被抛掷，不断地下坠，一遍一遍地，精疲力竭地呼唤着AK12的名字。她无暇去分辨自己究竟是希望AK12救她上岸，还是希望把她拖下水和自己一起向深渊更深处下堕。
但无论如何，她们不再分开。
AN94在一阵几乎燃毁心智的灼热快意中弓起了腰肢蜷紧脚趾，回过神时，她迷迷糊糊地想，谢天谢地，外面下着那么大的雨。
她不敢承认这是相爱，或许更愿意称其为不可分离的命运。
但好在她们不再分开。
不再分开。
END
Sakakima Sora
2019年3月26日23:24:54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