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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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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素体适应性测试……[完成]
火控调试…[完成]
模块载入…[完成]
心智接驳…[完成]
云图读取…[完成]
备份载入…[完成]
开始唤醒…
…
…
战术人形AK12,欢迎您。
机械的电子声被掐断了,空气、水流、光线,分子层面的信息洪流一般灌了进来,差点要把人溺死过去。
哗——
AK12从培养舱中坐了起来,长出一口气。黏腻温暖的培养液自头顶汩汩流下,就算再重来几百次,她也很难喜欢上这种新生的体验。
哗——
她转过头去,看到AN94铂金色的头发浮出黯绿色的液面——然后是平滑的额骨、紧闭的眉眼、微微鼓起的脸颊、苍白的嘴唇以及尖瘦的下巴,她像第一次出水的人鱼,在陌生而冰冷的空气中深深呼吸。
“呼——”
“AN94,你看上去像条刚从下水道里爬出来的泥鳅。”
AK12笑嘻嘻地打趣——虽然她知道自己在对方眼里肯定也是这般狼狈模样,但她总得在这种时候说点什么。
AN94无奈地嘟哝了一句算作是回应,尔后扶着舱壁跨了出来。修复室内微弱的气流拂过裸露的皮肤和新生的毛孔,让AK12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她搓了搓露出液面的胳膊,也跟着站了起来。
“AK12,AN94。”
站在两具培养舱前面的人形扔过两条厚重的毛巾,将她们兜头罩住。AR15 冷淡的嗓音在视野之外响起。
“欢迎回来……”
她顿了顿。
“——很遗憾我竟然要对你们两个说出这句话。”
AK12突然愣住了。她拉下毛巾裹住身体,望着AR15转身离去的背影流露出几分幽微的困惑。AK12意识到一件事。她猛地扭过头去看AN94,AN94也用同样复杂的目光看着她。AK12知道没有再问的必要了。
她没有这次任务的记忆。
毫无疑问,她和AN94在刚刚过去……也可能是已经过去很久的一次任务里,双双阵亡后利用新的素体载入心智云图得以重启。可是,她没有关于这段任务的记忆。AN94也一样。
恐怕没有人打算告诉她们这是为什么。
冲淋花洒喷出温热的水流洗去身上残余的培养液和析出物质,素体刚起用不久,几处关节还有些许生涩,在热水的冲淋下已经能顺畅无碍地活动了。
AK12关掉了花洒,听到隔壁淋浴间的水声也弱了下去。她扯过宽大松软的毛巾从容而迅速地擦干了身上的水渍,和AN94同时推开了冲淋间的门。她们隔着蒸腾的白色水汽并行而出,赤裸的身躯上笼罩着生冷的光线;摆臂的幅度、重心左右摇摆的姿态、只三个步骤就能用毛巾将头发挽高包好的动作,就连光着脚板踩在瓷砖上的微弱声响都出奇一致。
走进更衣间,后勤机器人已经提前在桌上整齐地码放好了一系列物什。AK12动作迅速而又有条不紊,舒展双臂收拢拉链,那些衣裤和用具仿佛能从她的指尖读取指令,束具、防具、战术背心、斗篷,一件一件静默而快速地叠合在身上,准确无误地镶嵌在合适的位置。
AK12也能听得见隔壁穿戴时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微响动,她扣上最后一个调节扣,拉上手套,指尖轻轻地落在桌面上,放缓了呼吸;她仔细听着隔壁AN94逐一拆检部件然后重新组装时天籁般的琐碎轻响,弹簧、钢缆、机匣、护木、枪管……听啊,她装上了弹匣,多么美妙的声音。
AK12暗自喟叹。
她们好像连心跳都踩着同一个拍子。
AK12挎上枪转过身,用肩膀顶开那道门。AN94利落干脆地站在她的面前,AK12为此感到满意。
她们又是整装待发的精英战术人形了,不管死亡有多么冷酷,她们的枪膛里始终封存着能让孤魂野鬼重回人间的炽热。
AK12和AN94,再一次出发。
关于记忆中空缺的部分,AK12不是没有考虑过。重启时迎接她们的AR15对此只字未提——她究竟是刻意隐瞒还是觉得这件事不值一提,AK12还不好判断。她去靶场的时候恰好碰见AR15从里面出来。AK12倚着门框,看着AR15边走边卸掉身上的战术背心和腿上的束具,宽松的深色背心挂住她肌肉紧实的上身,淌着汗渍的肌肤在冷光灯的照射下折出大理石般的光泽。
“AR15。”“怎么了?”
她裹着一身混了汗水的硝火味停在了AK12的身前,那气味柳絮一样勾动着AK12的鼻尖。
“上次的任务报告——”“安洁说不用了。”
AK12微微挑起眼梢看着她,等她继续说下去,AR15却瞟了她一眼便转过身去,“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一切如常。AK12不动声色地送走了AR15的挺拔瘦削的背影。忤逆小队的两名队员双双阵亡这件事就像一颗沉入水下的石子,没有震荡出多少涟漪。
□□最近跟着安洁出外,除了AR15之外也没有更多的突破口了。
AK12背着双手,哼着歌,绷直了小腿一步一踢地雀跃着离开了靶场。
AK12从驻地常规终端里调取了任务记录。
20■■年■月■日
坐标:■■■/■■■/■■■
执行:AK12,AN94
任务等级:D
AK12的食指无意识地轻敲着终端的电子屏,越敲越快,最后用力一敲,点了关闭键。
只是一个D级的任务,无非是勘探、巡查、回收之类,风险只比后勤高出一点点的无关紧要的任务。
——然而主要数据都遭到了原因不明的损毁。
AN94从一片没有温感的海洋中站起身,握了握拳,活动着僵硬的手指。稠密的、流动的数据的洋流环绕着她,不断堆聚又不断坍塌,飞快地溃散又飞快地生成。在二级平层的数据空间里,静默反而是一种震耳欲聋的噪声。
AN94深吸一口气,开始奔跑起来。她把重心压得很低,让上身尽可能地贴向地面,把阻力减到最小。耳边时常响起微弱的电流音,噼啪一下,闪着白紫色的电花在她身后飞速逝去了。
防御机制拟合的敌人一次次出现在AN94的前进路线上,AN94举枪击杀的时候,发觉电子空间中的射击手感有着微妙的异样,不过她很快就校正了那一点细微的误差。
节点IEJ556,回收确认;
节点NGP492,回收确认;
二级区块398324密钥,破解确认;
栈链WLQIOB93402,接驳确认;
……
疲倦感如同冰凉窒息的湖水淹没过AN94的神经,但躯体却因为优化了电子模块而变得更加轻盈。她觉得自己像一只透明的飞鸟,能够乘着冰冷的海浪飞到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
突然,AN94猛地刹住了脚步。她喘着气,停在了眼前一道深渊般的巨大裂缝跟前。深渊的中央有渐趋崩碎的数据块,AK12就站在那浮空荒岛之上,她脚下的方寸之地在一点一点地消解。
“AK12……”AN94向前走了一步,足尖所及的地面都立刻溃散成碎屑下落到深渊最深处。
AK12转过头来看她,苍白的皮肤上爬满狰狞的伤痕和暗红的血迹。AN94觉得电子空间陡然间震动了起来,失温的海洋中心掀起风暴。
数据过载警告。
数据过载警告。
“AK12!!”
AK12的立足点完全消失了,她的肢体在狂暴的风压中裂解破碎,像一只台风天里死无全尸的风筝。
“离开吧,AN94。”
AN94听到一口破钟在灵魂里铿然作响——如果她有灵魂这个东西的话。
“——不要放纵你的怯懦。”
她让AK12在她的云图中、在她的心里,遭受着无穷无尽的濒死之痛。
怯懦是人类最严重的缺陷,AN94竟不知道人形亦是如此。
数据过载,已达到临界值。
临界值突破,强制脱出。
——!
AN94猛地睁开眼睛。
AR15伸手摘下了AN94的接入器,断开了二级平层的信息连接。
“刚才心智过载进入临界区了,再继续深潜可能有危险,我给你执行了强制脱出。”
“哦……”AN94心有余悸,“谢谢。”
“你的电子作战模块已经得到了大幅度的优化……”AR15逐项检查终端屏上的数据记录,“但是还有几项上限无法突破——你最近怎么突然开始做电子特化训练?”
“不只是电子特化——其他机能我也在进行有目的的训练优化。”
AR15诧异道:“是因为上次的……?”
AN94从休眠台上滑下来,捞起落在地上的罩衣挂在肩上,“我绝对不会再让那种事情发生了。”
AR15跟着AN94走出了特化训练室:“那只是个意外……”
“意外!”AN94突然站住了脚步,大声地打断AR15。
“人就是这样不断被毫无道理的意外抛掷到世界的边缘。诸行无常——这就是人类为这个世界不断掠夺的真相所寻找的托辞。”
AR15不耐烦地反问道:“那你又能如何?”
“不能如何!可是哪怕我一无所有,任何人、任何事,也休想从我这里夺走AK12。”
诸行无常,世事难料,话虽如此——谁在爱,谁就该与他所爱的人分担命运。AN94握紧了拳头。
“我只是不能原谅。”
“原谅谁?”“我自己。”
“听起来很荒诞。”“也好过AK12再一次死在我的面前。”
AR15不置可否。她想了想,伸出手,一度僵在半空,最终还是落在了AN94的头顶。AN94受惊似的双肩一缩,扭过头来看AR15,眼里带着一星半点微妙的惶恐和天然的机警。
AR15僵硬地咧咧嘴,然后强行揉了揉AN94的头发:“……你辛苦了。”
“哦……嗯。”AN94弯了弯膝盖让自己矮下去一点,头顶自然而然脱离了AR15的手掌,“我先回去休整了。”
AR15把手收回了衣兜里。
一转过走廊拐角就对上了AK12笑眯眯的脸,她冷不防吓了一跳。AK12瘦削的背脊倚靠在灰白色的墙面上,像趴伏着一架阒寂的山脉,随着腰肢和脊骨的拉直一节一节地耸动着。她背着双手踱了一步来到AR15跟前,鼻尖几乎顶着她的鼻尖;AR15立马紧跟着退了一步,被笑得浑身发毛。
“……怎么?”
“刚出任务回来我也很累呢,我也想要AR15摸摸头。”
银白色的雪狼安然地闭合双目,乖巧地摇动着她那蓬松宽大的尾巴。
AR15又露出一副诧异的表情。
“AK12……你脑子坏掉了吗?”
安洁带着□□回到驻地的时候已经有堆积如山的任务报告等待审查,她一屁股坐进办公椅里,把手伸向桌子上堆得跟小山似的文件时,连□□都表露出了微妙的不忍。
“要咖啡吗?”“加点砂糖,谢了。”
□□耸耸肩,转过身打算去厨房煮咖啡,刚拉开房门,就撞上了AN94。她惊讶于数日不见AN94的变化之大,却在一晃神后迷惑于自己的判断。
——AN94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不同。笔直的身板,严肃的面容,眉眼中沉淀着些许无从安置的温驯和柔弱,只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像浮上水面便立即破裂的气泡般稍纵即逝。
AN94冲□□点了点头,□□回应了一个眼神便同她擦肩而过。她在把门虚掩上后鬼使神差地停住了脚步,安洁沙哑的嗓音模模糊糊地传了出来。
安洁哗啦哗啦地翻阅着一份接一份文书,利用丰富的经验和相当超前的远见卓识战略性地略过大部分内容后在尾页签上自己的名字,偶尔才纾尊降贵地附上一两句可有可无的反馈意见,头也不抬地冲AN94说:“你来得正好,有个新的活计打算派给AK12和你……”
“安洁,在那之前,我想申请一个权限。”
安洁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她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被AN94打断,不过她很快就忽略了这一点。
“你想要什么?”
“指挥权的优先顺位。”
安洁终于从她那堆看上去无比重要的纸张堆里抬起了头。
“下一次的?”她问。
“往后全部的。”AN94垂下了目光。
□□知道自己的直觉不会出错,安洁不可能答应AN94的要求;以及,AN94确实变了。
□□拎着半瓶格瓦斯在AN94的面前坐了下来,还有一碟切好的黄油面包和一罐焖茄汁小泥肠——都是她从小厨房拿来的现成食物,拿来当点心可能奢侈了点,但是□□稍微观察了一下AN94的气色就判断她很可能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正常进行食品补给。
“安洁给你和AK12安排了什么任务?”“没什么特别的……去接一批战备补给,途中要穿过铁血的巡逻线。”
□□倒了两杯格瓦斯,把小泥肠从罐子里挖出来,放在碟子里和黄油面包一起推到AN94的面前。
“你为什么想要优先指挥权呢?”AN94抬了抬眼:“你都听到了?”□□答非所问:“是因为之前的那次任务吗?”
AN94没有接话,只是拿起了杯子;□□也跟着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好难喝。”□□小声咕哝。
AN94咬了一口小泥肠,困惑地瞥了她一眼。□□面色如常,她借着咀嚼黄油面包的遮掩,仔细地观察着AN94。
人形的肢体和形貌很难有什么明显的改变,而□□却敏锐地发觉,AN94的身上有什么东西剥落下来了。像花一样,像草一样,迅速地枯萎衰败下去;与此同时,也有另外的东西扎根在漆黑的土壤中疯狂生长,不顾一切地掠夺、蓄积,仿佛在泼天冷雨里熊熊燃烧的山火,苍凉而又炽热。
□□忽然想道,AK12有没有像她这么仔细地看过AN94呢?
毋庸置疑,她没有过。
若她有,就该知道这火是为她烧的、这雨是为她下的、这世界的崩溃与重建皆与她息息相关、苦痛与欢欣和一切的生命都只受召于她的呼吸和心跳。
“安洁没有答应我。”AN94突然说道。
□□点点头:“不难理解。你现在看上去状态有点……不好。”□□停顿了一下,“但我也能理解你。我……”
□□突然刹住了话头,她蓦然在AN94静默的注视中失却了言语。她看见AN94湖蓝色眼睛里掀起无声的飓风,她觉得AN94分明是在质问她,她能理解她什么?就算她能理解她的绝望和不甘,她难道能理解她对AK12的感情吗?
□□意识到,她和AN94的痛苦远非同出一脉。AN94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理解——她从没有指望过谁和她同喜同悲,一次都没有过。
AN94张了张嘴,像一尾渴水的鱼,哑了片刻才发出声音。
“我并不反对把我安排在AK12的从属位置上这件事本身,让我服从,甚至让我为她而死。不如说我甘之如饴,她比我优秀,守护她就是我的使命……”
AN94的喉咙里漫漶着一种如同沙漠深处吹出的寒风的萧索和荒凉,咕嘟咕嘟一阵快过一阵地往上翻涌,瞬息之间就要将她自己吞没。
“但如果这是错的,那一定不是AK12的错,而是我的;不是她背弃了我,而是我悖离了她。我不能轻而易举地越过这一切,那对于AK12而言无异于可耻的背叛……”
□□微微睁大了眼睛。
这是倾诉?
还是求救?
这就是她毫无节制地焚烧自己的原因?
□□放下了散发着甜腻气息的黄油面包,下意识地往AN94交叠搁放在桌子上的手掌探出了手
忽然,一截精瘦有力的手掌摁在了□□的肩上,它的突然出现攥紧了□□的呼吸,也截断了AN94 的话语。AK12温存的笑脸从□□的肩上探了出来。
“啊呀。”AK12掩住嘴角低声惊呼,“原来是你啊,M4。”
□□一愣。
“我还以为是哪个可恶的小偷趁我不注意对我的东西下手呢。”
她意有所指的语调如此轻快跳脱,又带着没有由来的妩媚。她的腰肢塌了下来,整个人趴在了□□的背上,姿态亲昵。□□蓦地汗毛倒竖。流过身侧的空气毫无征兆地变得迟滞。
AN94看上去手足无措:“AK12……”
“这个啦。”AK12大大方方地拈起□□咬了一口的黄油面包裹了一根小泥肠塞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咀嚼起来,两颊鼓起,口齿含混,“我在小厨房做的点心——才走开一会儿就不见了,原来是被你拿走了。”
“……抱歉。”
“没关系,不用介意。”AK12温柔地龇了龇她的小尖牙,“反正我也无暇坐下来慢慢享用了。”她直起腰,冲AN94勾了勾手,“安洁下达了任务,我们该出发了,94。”
AN94站起身。AK12吮了吮指尖残留的茄汁,不忘拍拍□□的肩膀。
“这些都留给你了,M4——另外我诚挚建议你配上一点儿咸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