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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24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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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子难得没有在练书法。
面前的桌上摊开一堆木刻的玩具,十二生肖和各式各样的小玩具。
老爷子布满纹路的手挨个擦拭过,浑浊的眼底有着被尘埃飘散遮掩过的情绪。
“爷爷。”
“嗯——”老爷子迟缓地应一声,专注擦拭着手下的那套玩具:“我记得你刚被送到我这边的时候,不到两岁,明明最爱哭闹的时候,却安静的不像个正常孩子。”
季非深走近了,随手拈起一个小狗木雕,一贯冷沉的面庞也有了丝柔缓:“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了。还以为,您会先给我来套家法。”
老爷子忍俊不禁,眼角岁月雕琢的纹路加深:“臭小子。照你气我的次数,我笔杆子都要打断几百根了。”
空气中的檀香味浅浅弥散开,是季非深记忆里童年的味道。
手中的木雕小狗因为长久把玩,已经染上了一层自然的油润感,季非深轻轻把小狗放回属于它的格子,听到老爷子轻轻的叹息。
“这些年,委屈你了。或许……我一开始就该把那孩子送走。”
季非深抬眸:“爷爷,过去的事就别提了。”
老爷子点头:“听说,陈烛回国了。”
“是,这次来,也是想让幽幽暂时住老宅。”季非深眼底一瞬间凝起寒意,“已入穷巷,温凝寒和陈烛这次联手,看来是孤注一掷了,别的我不在意,但我不能让她陷入危险之中。”
季老爷子长久地注视着季非深:“你父母那边……”
顿了许久终究是没有说下去,他珍而重之道:“这一次不论你做什么决定,都随你自己的心,我老了,季家已经亏欠你一次,不能再亏欠你第二次。”
赵芸幽根本待不住。
季非深把她抱进房间后就离开了,因着门口的那番话,管家也不敢打扰她,于是她自己在房间里无聊的打转。
房间是个宽敞的套间,中式的风格,装饰却没有大厅那样华丽厚重。
房间里摆着为数不多的几张照片,有季非深小时候单张的,也有他和季老爷子的合影。
……却不见任何他父母的痕迹。
好奇怪的一家子。
赵芸幽端详着手中季非深和老爷子的合影,背景就是老宅的客厅,爷孙俩都板板正正的,如出一辙的睥睨众生的模样。
原来他从小就是这样一副对一切都冷淡的模样吗……
正想着,门被轻轻敲了敲,赵芸幽一惊,赶忙回头,把手中的照片往身后藏。
“大嫂……我是浅浅,你睡着了吗?”
听到季浅浅的声音,赵芸幽长舒了一口气,把相框放回原位,快步开了门:“没有。”
门外,季浅浅端过茶盘和糕点,清浅一笑:“你晚上应该没来得及吃东西吧,这是我今天做的糕点,介意尝尝吗?”
“当然不……谢谢。”赵芸幽侧身把季浅浅让了进来。
季浅浅对于茶道和点心是很有研究的,赵芸幽尝了一块,味蕾都被勾了起来,止不住夸赞:“浅浅,你好厉害,做的每一种都好吃。”
季浅浅坐在她身侧,腼腆地笑了:“我也是自己无聊时做点,爷爷和非深哥不喜欢甜食,今天要感谢你帮我品尝。”
“是我要谢谢你才是。”赵芸幽喝了一口茶,恰到好处地冲淡了嘴中的甜腻,有些餍足,想起了正事,“对了,今天晚上的事,也要谢谢你。”
“是大哥拜托我去的。”季浅浅笑得眼角也染上温柔:“这么多年,这还是他第一次跟我开口请我帮忙。”
赵芸幽怔住。
“其实小的时候,我和大哥在爷爷身边待过一段时间,一直到他被送出国。你有兴趣听听吗?”
“嗯。”赵芸幽一口答应下来,后觉自己答应的太快了,小心问道:“方便说吗?”
“当然。你是大哥最亲近的人,现在也是我们的亲人。原本应该是大哥亲自说给你听的,但是他的性子……你们中间应该有不少误会。”
赵芸幽内心狠狠点头,很快又止不住摇头。
季大阎王是没长嘴,但是走到这一步,不能全算她误会。
从季浅浅口中,赵芸幽得知了一个她未曾设想过的季非深。
季非深的父亲是季家长子季至仁,却没有继承老爷子的经商头脑和杀伐果断的性格,反而充满了浪漫情怀和忧郁气质,一心扑在自己的事业上。他喜欢亲近大自然,接触和挽救逐渐消失的植被和物种是他的心之所向。
在这过程之中,他遇到了一个和自己志同道合的女人——郜桦。
两个人很快坠入爱河,走进了婚姻的殿堂。
婚后,两人重返Z市,郜桦生下了季非深,季至仁也回归了季氏禾泽上班。
变故是在季非深出生后缓慢发生的。
郜桦自产后心情便日渐低落。
明明相爱之人的结晶近在眼前,她却总觉得啼哭的孩子、林立的高楼大厦像是将她禁锢的枷锁和囚笼。
在这里,她不得自由,甚至觉得空气滞闷到喘不过气来。
时间久了,她出现严重的幻觉,厌食、狂躁、间歇性愧疚交替,她整日整夜以泪洗面,歇斯底里。
产后抑郁。
进展到重度双向情感障碍。
谁也没想到,原本相爱的两人,生下爱的结晶之后,会变得面目全非,憔悴不堪。
郜桦濒临崩溃的边缘,季至仁最终做了那双拉她出泥潭的手。
他辞去季氏的工作,简单收拾了行囊,牵起了形容枯槁的郜桦,对众人说:“阿桦是属于自由的森林和原野的,她当是向往自由的鸟,不该被囿困于谁的妻子、谁的母亲这样的身份,她只是她自己。”
季至仁带走了郜桦奔向了森林原野,留下了不足两岁的季非深。
“自那时起,大哥就被爷爷带在身边。”暖黄的灯照在季浅浅清浅的面庞,她别开目光,眼底有道不清的思绪:“偶尔得见自己的父母,是大伯寄回来的一些照片和信件。”
郜桦的精神状态渐渐好了起来。季非深贪婪的看着相片里的父亲母亲,郜桦几乎全部都是侧脸,鲜少有看镜头的时候。
独处的时候,季非深反复看着他们寄来的树叶标本和漂亮羽毛,家里的保姆告诉他,他的妈妈生病了,爸爸带她去很远的地方治病,治好了就会回来,并不是不爱他。
渐渐的,照片里的郜桦有了笑容,也开始愿意直面镜头。身后是繁盛的森林,群鸟飞过,她是那样美好而自由。
季非深望着,一向冷峻的小脸上也开始有了笑容,他的妈妈似乎一切都好起来了。
过了不久,远方来信,季非深抢在保姆前面取了信封,贪婪的拆开,这次的照片有点多,多到他小手抓不住,洒落了一地。
他脸上笑容来不及收起,就看到层叠的照片里,他的母亲满脸温柔笑意,轻抚着高高隆起的肚子。
屋内忽然静了几秒。
季浅浅将手上的照片放到茶几上,堆叠在刚刚给她摆开的那些照片之上。
“那个时候大哥已经懂事了,这些照片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他一言不发,保姆一时解释不出来,他就也没有再问。”
他的母亲又有了新的孩子。
她轻抚孕肚,带着温柔的母性光环。
满怀着爱和喜悦。
此刻,季非深一直被灌输的“妈妈并不是不爱他,只是生病了,和他待在一起会伤害他”的思想,像是一个不攻自破的谎言。
“自那时起,大哥再也没有主动问起过远方的来信,人人都夸赞他少年老成,智慧超群,有爷爷当年的风骨。说来可笑,爷爷最期待的大伯最不像他,却生下了最像他的大哥。”
“可他也不是生下来就是这样……”赵芸幽下意识开口。
季浅浅望着她,弯唇浅笑:“我就知道你能懂他。你值得大哥所有的爱。”
赵芸幽开口想反驳,却看季浅浅收敛了笑意,望向她身后开口:“大哥。”
身后传来脚步声,尔后是季非深低沉的声音:“在聊什么?”
“聊了聊小时候的事,”季浅浅将照片拢在一处,起身:“你陪嫂子吧,我正好得去找爷爷。”
“嗯。”
季浅浅一走,屋里就只剩下两人。
面对这样的季非深,赵芸幽忽然生出些无所适从的不适感来。
初见时,她是一个在异乡漂泊无根的小女孩,她记得他坐轮椅上冷峻不可一世的漠然眼神;也记得他拿枪指着她时,眼底的冰冷和无畏;记得他一个眼神,就让所有人都臣服低头的气场和寒意;更记得,在一起后,他表露出的无言的关切和温情。
她一直以为,季非深是出生在不缺钱也不缺爱的家庭,才造就他这样强大的气场和漠然的人格。
他的确出生在爱里,却无人爱他。
“你晚上就吃这些?”季非深把臂弯间的西装外套挂起来,靠近了:“我让人送了晚餐过来。怎么不高兴?还在生我气?”
他倾身将她拢在怀里,讶异于她没有躲闪,更珍惜地抱紧了些,还未开口解释,就听她问。
“浅浅……也是被她父母送来爷爷身边的吗?”
“算是。”季非深微怔,尔后耐心给她解释:“浅浅是三叔的女儿。三叔离异早,他一个人带不了孩子,又觉得我需要个伴,就自作主张把浅浅送来了。”
……
赵芸幽沉默下来。
季非深安抚般抱着她坐在沙发上,骨节分明的手顺着她的背,顺手拈起桌上一张相片:“都是过去的事了,惹你难过就不提了。”
恰好管家带人推了餐车进来,赵芸幽后觉自己还坐在季非深腿上,她倏地站了起来,退开一些,红了脸。
布餐的间隙,赵芸幽没忍住凑近问:“我们要在这边呆多久?”
季非深把手中晾凉些的海鲜粥递给她,耐心解释:“近期可能都要委屈你住这边了,我不能随时在你身边,待在这边更安全。”
“但是我也要去幽燃那边,最近上新,佩佩一个人搞不定。”
“我安排赵若扬送你,他近期没有别的事,就放在你那边。”
意思是赵若扬几乎是要全时跟着她了。赵若扬是季非深的心腹,以前在L城他行动不便,涉及到外出也是赵若扬代替陪同的,但是现在……
似乎怕赵芸幽将这视为一种监视,季非深小心地开口:“幽幽……”
“也好。”赵芸幽点头应下,低头乖顺的喝粥。
季非深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你要是觉得闷,可以让浅浅陪你出去。”
“嗯。”
她没和他闹,一切都应承下来,倒是让季非深感到不安。
“我又不傻,”赵芸幽抬眸,猜出他的欲言又止:“想起今天的事还有点后怕,我也不希望自己有任何危险。不过……”
少女眼底亮晶晶的,眨了眨,殷切给他夹了一块排骨:“不过,是因为你我才陷入这场危险的,你得补偿我——”
“好。”
她肯要补偿才是对他最大的宽赦。
看男人迅速答应,赵芸幽勾唇,像个练习伏击的小狐狸般:“就罚你为我做一件事吧。”
她算计人的法子都是跟他学的,季非深怎么会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有些自嘲地轻嗤:“幽幽,除了离婚,别的我都可以答应你。”
计划落空,赵芸幽瘪瘪嘴:“我还没想好是什么事呢,反正你刚已经答应了,不许反悔。”
季非深一副照单全收的样子,垂下眼眸给她盘里夹菜:“好,你慢慢想。”
——
翌日一早,赵芸幽起来,季非深已经不知所踪,她收拾完,伸着懒腰出门,和扶着老爷子的季浅浅打了个照面。
赵芸幽倏地放下手,望着众人的视线,讷讷开口:“……早,爷爷,浅浅。”
季浅浅清浅弯唇,率先解了她的尴尬:“嫂嫂早。”
季老爷子打量她一圈,自鼻息里应了声:“起了就去吃饭吧。”
王友德适时接过拐杖扶了老爷子,季浅浅慢了两步,手挽上她的臂弯,小声道。
“大哥去公司了,爷爷怕吵醒你,交代所有人没事不要到你们房门口晃。大嫂,你昨晚睡好了吗?”
赵芸幽望了一下前面威严的背影,讪讪道:“挺好的。”
“那就好。”季浅浅莞尔:“别看爷爷板着脸,其实他很想跟你好好相处的,毕竟,大哥是他亲手带大的,你又是非深心尖上的人。”
赵芸幽突然想起昨天季浅浅替她解围时说的“老爷子因为逃婚的事对季非深发了好大的火”,脸颊发烫,隐隐生出些愧疚感来。
季浅浅拉她坐下,顺势耳语:“对了,昨天大哥给你讲之后的事了吗?”
赵芸幽摇头。
就知道。
季浅浅了然:“先吃饭,吃完饭我给你讲。”
季非深十二岁,他的父母来了美国,带着年仅六岁的季非羽。
他与他名字仅差了一个字,却有着截然不同的童年和人生境遇。
那天,季非深如常放学回到别墅,还没进门,就听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女声温柔开口:“小羽,跑慢一点,小心摔倒。”
门口的保姆率先看到他,疼惜地打量他一圈,从他身后接过书包,响声道:“少爷回来了。”
迎面撞来一个矮他许多的男孩子。
对方小手里的册子掉在地上,泛黄的书页,里面每一页都是奇形怪状颜色不同的树叶标本,加上各种涂鸦,构成了独一无二的记忆和纪念。
小男孩小脸白净,眼底亮晶晶的,怯生生地望向他:“哥哥……”
季非深抬头,看到他身后不远处坐着的女人,她穿着素色棉麻旗袍,温柔坐在那里,看到他,眼底的笑意收起,掺杂着紧张以及尴尬。
季非深没什么表情的绕了过去,向老爷子问好:“爷爷。”
“放学了?”季老爷子点头,简单解释:“这边有点业务,顺便带浅浅看看你,最近怎么样?”
气氛有些诡异,季浅浅紧张问候:“大哥……”
季非深点点头,平淡开口:“挺好的。”
老爷子了然,轻抬了下手:“这是你父亲,你母亲,这个,是你弟弟。”
他介绍的平淡,季非深也没有打招呼,视线绕了半圈,落在面前的小男孩身上。
他的头发是亚麻棕色,柔软又微微卷曲,阳光穿过别墅高大的窗户落在他头顶,镀了一层柔和的光。
像是教堂壁画上的天使。
郜桦目光轻柔地望着男孩,好像圣母玛利亚。
而他——季非深望向自己骨节分明的手,此刻紧紧攥成拳头,他是绞刑架上待审判的罪人。
季至仁脸上的无所适从一闪而过,他站起身,轻咳了咳:“非深回来了,几年不见……都长这么高了。”
他抬手比划了一下,脸上的笑在季非深冷漠的注视下尴尬地僵持在脸上。
记忆中没有翻找出父母喊他名字时的影像。
原来,和经陌生人口喊出来没有什么区别。
老爷子起身:“他们要在美国待一阵,我和浅浅下礼拜回去。你要是想回国待一阵,就请个假,国内的孩子最近都放暑假了。”
简单的选项,于季非深而言是逃离的缺口。
但他没有想过要逃。
自从小时候看到郜桦怀孕的那些照片起,他就放下了所有的幻想,没有期望,也就不会失望。
季至仁有些急切地开了口:“爸,我们这次不光是想带小羽来看病 ,非深这孩子都长这么大了,从前是阿桦生病了没有办法,我们一家人也该团聚了。也让小羽……和非深感受到更多的家庭温暖。”
季浅浅侧目,看到季非深指节泛白,拳头捏紧又松开。
老爷子睨了一眼季至仁:“一家团聚?合着这么些年,我亲孙子养在我身边,我倒成了外人了?”
季至仁面色讪讪:“您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这地方是留给非深的,你们要留下,去问问主人的意思吧。”
季至仁一噎,郜桦脸色也不好看。
屋内一时没有人敢动。
季非深打破了沉默。
他捡起地上的画册,垂眸撇了眼,递给了对面的小男孩。
男孩没有接过,犹豫了片刻,轻轻走上前,抬手熊抱住了季非深笔挺的双腿。
“哥哥……”
他仰头看了眼高大的男孩,比他常常翻看的照片上要高大许多。
年幼的季非羽把头埋到季非深的腹部,眷恋而又笃定:“哥哥。”
听到这里,赵芸幽的眉头深深蹙起。
从前接近季非深时,她是被他身上的一种犹如雪松味般冷冽的气质所吸引的。
现在才后觉,那是缺爱之人层层包裹之后为自己竖起的高墙。
脑海里不禁和自己作对比。
姜逢安虽然在她的成长中空缺了很多年,但是赵之顺给了她成倍的父爱,后来在L城的几年,姜逢安和她也稍稍弥补了多年的遗憾。
她无法想象,父母明明相爱,却无人爱他的季非深,年幼时,是如何开解自己的。
当他在日日期盼中自我欺骗成功时,他们却在远方生下了季非羽 ,将那个孩子带在身边,让他在大自然和父母爱的浇灌中长大,那样天真,纯白,不染世俗,眼底里全是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和爱意。
大人们的谎言不攻自破。年幼的他又在怎样的迷茫及痛苦中勒令自己放下,才能在之后的六年不闻不问,才能在第一次见到季非羽时保持着事不关己的漠然。
照片翻至下一页,露出两个少年并肩挨着的模样。
右边的少年眉眼英俊冷肃,俨然有几分季非深如今的模样,左边的少年和陈烛长得很像,但是眼睛弯弯,少年感的脸庞没有阴郁,柔和开朗,露出一口小白牙,只是脸色有些苍白。
明明比季非深矮大半个头,季非羽却努力伸长了手臂揽着他挺直的背脊,作出保护的姿势,生动而滑稽。
“小羽很喜欢大哥,也很黏他这个哥哥。”季浅浅声音里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因为从小心脏有问题,大伯和大伯母总是很小心对待他。他没什么朋友,于是就把照片里,传过去的视频里,以及大人口中这个天才般的哥哥当成自己唯一的朋友和精神寄托。”
“开始我以为,大哥应该挺难接受大伯大伯母还有小羽。他向来就对谁都一副冷淡的样子 。”季浅浅款款开口,连带着声音都有些渺远:“但出乎所有人意料……他很疼小羽。大伯和大伯母住在别处,小羽当时非要赖在大哥这边,和他住一起,这边也摆满了他的东西和药。”
季浅浅摩挲着照片上少年的面庞:“那孩子很讨人喜欢。他话多,对什么都好奇,我跟非深哥一个比一个孤僻寡言,爷爷带我俩这么些年,想必也没有体会过什么天伦之乐。”
“但是季非羽不一样,他对所有人都友善,希望所有人都好,每天热情得不像话。尤其喜欢他这个亲哥哥,总是粘着他大哥问东问西,只要是他看上的东西,非深哥都会送给他。”
想到过往,季浅浅也有了一丝掩不住的怅惘:“这样堂而皇之像是炫耀般四处播撒爱的人,换做别人一定惹人生厌,但是小羽不一样。他太真诚,说那些天真无邪的话,做的所有事,都是发自内心的,他是真的相信世界这样纯洁美好。”
“就连从没感受过爱的大哥也把爱给了他。”
这个世界总是如此,钱流向了从不缺钱的人,爱奔赴着本不缺爱的人,而缺爱者终其一生苦苦哀求,不懂自己为何不被爱,妄图祈求爱都不知道该以何种言语何种方式。
……就好像,季非深从不明白父母为何不爱他,就好像他的出生都是个错误。
他从未开口祈求任何人爱他,却把兄长的爱给了季非羽。
也或许也给了她。
赵芸幽垂眸。忽然想到了季非深从前总是把她宠的像小孩,甚至称得上溺爱,她时常分不清这是一种对小孩子的纵容还是出于对于她的爱。
从没见过爱,他根本不懂怎么样去爱一个人。
胸口像是被无数针尖穿刺,密密麻麻的疼。
是为季非深。
赵芸幽蹙眉,季浅浅停顿片刻,怅惘又担忧地看她。
“小羽有先天性心脏病,他们来美国也是为了寻求更好的治疗方案。如果不是那次绑架,也许他的人生还长。”
绑架的事季非深跟她说过。季非羽被绑架时发病,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治。
“这件事对大伯和大伯母打击很大。大伯母受不住刺激,病复发了。她时而发疯,打骂非深哥;过后又自责痛哭,怪自己把季非羽带了过来。”
季浅浅叹了口气:“非深哥也把这一切都归咎到自己身上。他比任何人都自责。”
是啊,最疼爱的弟弟因为他被绑架,还因此丧命,这份痛苦将会伴随他一生。
“我听他说,季非羽被绑架时,温凝寒也在。”
季浅浅脸上有片刻讶异,赵芸幽接着道:“你和温凝寒……似乎不熟。”
“我和非深哥只有小时候一起生活过,之后他被送到美国,我去看过几次,和温凝寒几乎没怎么打过照面。”
难怪。
“他们两个是一起被绑架的,绑匪知道季非羽是菏泽集团掌权人的孙子,为了勒索钱策划了这起绑架,温凝寒当时恰好目睹了一切。”
季浅浅深吸了一口气:“据她自述,绑匪准备杀她灭口,她没办法,只好谎称自己也是季家的人,是大哥的女朋友。”
“季氏筹钱的速度很快,警方虽然第一时间就知道了这件事,但是也一直配合着先交钱赎人的方案。可季非羽突然发病了,绑匪迟迟没有送他就医,只做了简单的急救,但根本于事无补。等送到医院的时候,人已经没了。”
讲到这里,季浅浅眸光暗淡了下去:“温凝寒目睹了整个过程。或许因为她是非羽生前接触的最后的人,也或许是因为她无辜被牵连,那之后,爷爷和大哥都对她很好。”
“大伯母无法接受小羽离世的事,整天疯疯癫癫的,还多次做出伤害大哥的行为。她甚至幻觉小羽还在,跑去抢别人家小孩。”
真相了解越深越让人唏嘘。
赵芸幽静静听着,直到和季浅浅视线相接,她才像是个溺水者一样找回了自己的呼吸,长长地喘出一口气。
季浅浅了然一笑:“心疼大哥?”
她下意识嘴硬:“我只是没想到真相这么……让人意想不到。”
“是啊,”季浅浅感慨:“那段时间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撑过来的,时常发疯的大伯母,无时无刻的自责,加上媒体添油加醋的报道,漫天的猜测……换做是我,可能早就撑不过去了吧。”
赵芸幽见过寡言冷漠的季非深,强势的季非深,温柔的季非深,杀伐果断的季非深,唯独没见过脆弱的他。听到季浅浅这样说,忽然有些懂了他为何会是如今这般。
她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是心疼季非深了。
“陈烛是怎么回事?”她问。
“他……算是季家当时病急乱投医吧。”季浅浅清浅的脸上带了丝莫名的讽意。
季非羽的离开对整个季家的打击都很大。
郜桦发了疯,事情经网络传回国内,舆论的猜测和抹黑漫天发酵,季氏的股价跟着大跌。
流言越传越盛,传成了季非深为了争夺父母宠爱以及保住季氏继承权,派人绑架了自己的亲弟弟并且借着他的先天疾病,让人处理了他。
连美国警方都查不出破绽。
广大看客对这种豪门斗争的戏码抱有极高的讨论和猜测热情,那时候,接送季非深上放学的车常常被记者和看客围堵,被人偷拍尾随更是家常便饭,季非深从自己的课桌、书包、衣柜四处都翻出来过各种微型摄像头、录音笔以及窃听器。
学校的监控找不到任何证据。
肇事者甚至隐藏在和他同龄的同学之中。
那之后,老爷子让季非深停了学待在家。
“因为和季家还有大哥的关系,温凝寒那阵子也没少被猜疑和排挤。”季浅浅道:“出于安全考虑,爷爷让她也休了学。”
那时候季氏的董事会也乱作一团,几个大的合作公司的解约以及项目的停工让集团上下人心惶惶。
季老爷子强硬地要送郜桦去疗养院或者去别的国家,但是她坚信季非羽在这里,她要等小羽回家,谁碰都会发疯,季至仁一面反对老爷子的强硬,另一面只能颓丧地陪着郜桦消磨丧子的疼痛。
大厦将倾之际,一天,二叔季至言带来了陈烛。
“就在别墅的大厅中央,我看他站在那里。”季浅浅的眼神渺远。
“他和季非羽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大伯母一下就愣怔住了,眼泪霎时涌了出来。我看着她狼狈地冲过去,颤抖地抚着陈烛的脸,好久才狠狠抱住他。”
“小羽……对不起,是妈妈没有保护好你……妈妈好想你……”
季浅浅骇然地看着这一幕,转头望见了旋梯深处,季非深寂灭的神情。
他的背脊失去支撑般垮了一瞬,很快又有如嫁接的枯木,挺直了起来,再也没有弯过。
那晚,别墅里终于没了歇斯底里的争吵哭喊声。
唯一的一声爆响,来自于书房。
管家拦住了想要一探究竟的季浅浅,叮嘱她乖乖回房间睡觉。
季浅浅行至露台,看到了爷爷书房彻夜亮起的灯,窗帘上映出一个挺立一个佝偻的身影,而季非深房间的灯光再没亮起。
隔壁房间的门被拉开,温凝寒穿着纯白的睡衣,长发犹如漆黑深海中的海藻,她舒展地伸展个懒腰,像是才注意到季浅浅,偏头笑道:“你也睡不着吗浅浅?今晚月色很美,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