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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抓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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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拨回三天前,“三防”指挥部的一晚。
离开大楼,追风女沉着脸不说话,观测员心惊胆战,却又接到了张局的急电:“务必带到:帮我向饶局问好!——别忘了提到我,是『我』向她问好,你别自己讨巧了哈。”
“……啊。”观测员张了张嘴,却又想起刚刚签的保密协议。
在枪口的逼压下。
耳旁是张局逗弄二胎女儿的嬉戏声和童真笑声,她挂了电话。
“老师,”观测员转头向追风女,“你之前说你有个想法,是什么?”
追风女皱眉道:“一个月前,我听过一场匪夷所思的学术报告。”
同样的话题,在指挥部二楼最大的一间会议室里也被讨论过。
当时她们还在指挥部里乱逛,但所有会议室的门都死闭内锁着。
一如她的幻觉,连门缝都糊满霜冻。
“一个月前,港大举办了一场集合国内外权威的学术讲座。报告是跨学科的,来自脑科学、神经科学、认知心理学、行为科学和一些自然科学领域的前沿研究。”
一位客座教授介绍道:“主题是‘人的意识与外界的交流’。”
座席设置为漩涡形,中心九座圆环,两侧是四条圆弧,联系紧密而不分层级。
此时卫生部门正在作报告:“……疫/情,不同于往。”
“一种不健康的心理正在许多城市蔓延,有引发社会事件乃至自然灾害的可能;国内外均有实例,乡村的情况重于城市。”
“这种状况主要需要三种条件:传染源,传播空间,和触发事件。”
“传染源是一类易冲动敏感人群,病原体是一类富有煽动性的负面情绪。”
“它的传播途径主要是信息、外部刺激、先天遗传和其他原因。”
“信息传播,主要是社会性的人际交流信息,如抱怨、窃语、彼此攻讦;有证据表明在社交媒体上发帖、散播负能量,制作艺术作品,也能导致传播。”
“外部刺激,是指类似车祸的撞击伤、激素、药物等,使中枢神经遭受创伤的情况。先天遗传则包括了各类可遗传的精神障碍。”
“其他原因,则是科学上还未得到证实的猜想:神经科学认为,人类或许存在一个电磁场,能够像引力一样影响到他人。”
“对此,我们不要完全寄希望于科学仪器。”
“传播空间,我们以罗湖区的屋村为例建立了模型:可以看到,那里人口密度大,尤其年轻人聚集;多次调查报告显示,他们大多冲动且情绪苦闷,焦虑和愤怒并生——是个需要重点关注的社区。”
“类似这样易感人群、传染源与传播途径并存的空间,还有医院,生老病死之地;收容所,无所牵挂之地。”
“在世界的其他地方,灾区、战区、疫区,贫民窟,屠杀地;凡是人们沉沦的地方,都是灾难的胎床。”
“同时我们也应看到,这背后有着复杂的,尚不能完全诉诸科学的成因。”
“疾病的传播受到环境的影响。自然环境,气候和生态会影响人的心情。像干旱、酷暑、严寒,这些极端的地理条件会影响人的中枢神经活跃度;寒冷会减弱呼吸道抵抗力,炎热会减少胃酸分泌。群体的非特定性免疫力,也会因为缺少绿化、热岛效应、水质污染、空气质量差,而被削弱。”
“而社会因素,对抑郁症患者们的影响更加直接。”
“生活水平、经济状况、卫生健康、文化娱乐、习俗饮食……”
“当经济持续低迷,高物价高、人口流动巨大、竞争激烈;城市噪音多、环境污染、缺少多样化景观。居民的生活压力加大,而生活质量降低的时候。”
“东亚社会罪责化精神疾病,羞耻化‘无用的人’,无视高危人群;个人文娱生活受到挤压,文化市场整体低质且低量,而优质文化资源的分配却极为不均,我们将会看到——”
“触发事件,往往只是长期压抑的导火/索。”
卫生部门只是面无表情地讲。
“暴发,会带来大量的毁灭性事件。情绪的散播者在吸收够了能量之后,就会引爆,像霉菌呼出的二氧化碳把瓶子挤爆;然后,灾难会让病原体成倍发展,人们会扩张自己的影响,传播的层次提高,酝酿下一次爆发。”
“我们的专业建议,依然是全国调研报告的第六版。我们主张:建立监控网络,培养专业人才,宣传、审/查,实施控制。”
上下篇的逻辑似有冲突,但没人在乎。
室内只是沉闷地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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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测员回到家,呆了不到一晚上,就被一个凌晨急电call醒。
早上三点半,她坐着一辆未知的白牌轿车,疾驰来到了追风女的家。
她导师看起来通宵未睡,抬头看了她一眼。
客厅工作桌上摆满天气图、雷达图、卫星摄像图,花花绿绿,还有许多写满计算公式的统计图。
旁边还坐着两个人。
观测员把背包放下,在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我把能带的都带来了……咱们追风的那些东西。”
“我还没睡两个小时,”她苦哈哈地说,“都怪当代年轻人非得玩手机的好习惯。”
旁边的两个人依次站起来,其中一个精神抖擞地伸出手:“邱小姐,久闻!我是深城安全部门的,打扰你们休息是事出有因。”
观测员脸色一变,精神一振,迎着这股人面兽心的熟悉气质,开始跟他虚与委蛇。
据他介绍,深城安全部门是个综合部门,与公/安和司/法机关有密切关联,但却是受上垂直领导、对上负责的。
因此,他们接受上面委派,跟地方领导沟通,开展国家层级的重要事务。
“追风小组的业绩如雷贯耳,”那人笑容满面道,“我们希望借用你们的气象侦察手段,和我们合作,配合上面派来的调查和行动小组。”
观测员一脸热诚,“我们只是气象观测,远不到侦察,更别提预测啦!”
跟她往日大夸海口的狂相南辕北辙。
委派人哈哈大笑道:“乜说话,你们比我们会看天嘛!”
两人应酬到走火入魔,满嘴方言跑火车。
直到观测员问:“周生,你们要合作什么呢?”
“你们还是追风嘛!老本行!但是在城内,监控任何天气异常,并且带上我们的人。”委派人道,“我只是个联络员,介绍你们认识,和我身边这位‘特殊干员’认识一下嘅。”
她这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一人。那人荷枪实弹,黑装劲挺,一张面无表情的年轻男性的脸,让她大吃一惊。
那人伸出戴着粗糙手套的手,用力地握了一下她的,“现在是凌晨三点,你们的城市还没醒。”
他讲一口清晰冷刻的普通话,“方便搜捕,方便行动。”
搜捕什么,怎样行动?她还没来得及问,那联络员便火烧屁股似的要走。
追风女看着她戏瘾上来,拉着人家挽留不止,和人家鞠躬弯腰,彼此扶托,一路送出门去,快要拜把子了。
等她回来,看到那陌生干员,瞬间一垮,耷拉出苦相来。
那男的正靠在她导师的沙发边。他一脸自然,处变不惊,丝毫没觉得自己突兀又讨厌。
她的目光缓缓下移。
他带了枪。
是大口径防/暴/枪。
……她只在游戏里见过。
脚边还有个大提包。
半开的拉链泄露出切割锯面罩约束带等物。
……这大包是满的!
这位干员披了一身类似特/警的皮,但个人气场强烈如噩梦。
他正扭头跟她导师说话:“准备好你们的设备,我们尽快出发。”
“打个电话。”追风女冷漠地去了阳台。在观测员的记忆里,她只在遇上真正狗屎而又彻底不能推脱的事情时,才露出这副没感情的样子,像个赶尸人——赶自己的尸。
那位特殊干员转过头来,开始打量观测员。
他眼睛很黑,是个帅哥。
那面孔如玉雕,鼻梁高窄,红薄嘴唇,一双清晰的眉眼,给人以骄矜又柔情的错觉。
“嗨,酷盖,”她意意思思地打招呼,“我们一会要去干嘛?”
“抓人。”
“抓……什么人呀?”
“制造异常天气的人。”酷哥惜字如金。
“什么意思?”
他却没有回答她,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忽然倾身说:“你有一点。”
观测员不解地问:“什么有一点,我的胸吗?”
酷哥伸出一只被手套修饰得很性感的手,食指在她头顶半空,比划了两下。他的双眼黑黝黝的,极亮,极精神,完全收容了灯光。
观测员据他的动作,看出来他在自己头顶画了两根竖线。
什么东西。
天线?
……他在自己头上画了两根天线?
“呃。”观测员发出单调的哽声。
这是在说她是天线宝宝,还是另有其意,她实在不得而知。
但酷哥已经收回手,重新把手放在腰间的枪皮袋上,恢复了完全的漠然表情。
“我们是抓台风的,”观测员试探着道,“对人没有研究。再说,也不是抓……没那本事,我们都是开着车冲进去上赶着被抓,被台风一锅闷。”
“保密协议白签了吗?”酷哥说道。
一句话给她堵死。
观测员憋了半天,想到有些事不能出去讲,又不能乱问,问了就要签协议,又不能出去乱讲。憋屈的很。
她看他,好似那天拿枪顶她的人;但那家伙扣着头盔看不清脸,难不成,真是这死仔?
太讨厌啦!
半个小时后,追风女打开玻璃门,带着轻微烟味走过来,“我申请了卫星权限,和民航局的航空气象服务,能够做到机场跑道级别的监测。雷达探测车,从研究中心开过来需要二十分钟;我的助手正把一些必要的仪器也从学校带来,我会现场组装。预计四点四十五分上路。”
“探测车只有我和她驾驶操作,没有旁人。”
干员点点头。
反而是观测员先问:“哪辆雷达探测车?”
追风女答道:“脉冲多普勒雷达车。”
“连我老婆都开出来了,”观测员嘀嘀咕咕,“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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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将雷达探测车开上了路。
趁着阴暗的晨光,它怪兽般的外貌还不是那么可怕。
卡车形状的探测车在后身驮着一个巨大雷达,漆成复杂的云雨图画,轻微而巍然地转动着,指向远天。
观测员驾驶,追风女塞在极为狭窄的座后空间里。
她指着电波显示屏,对干员说:“雷达可以监测10公里海拔的云层状况,精度很高,只是反应略慢。”
指针顺时针地扫描并更新出假彩色图画。
“在市区里,受高层建筑物和车辆阻挡,会非常束缚它的范围;所以,我会配合深城机场的航空监测系统,以及全省的遥感云图、雨量数据、风况、气温、闪电实时,做出综合的判断。”
“但气象数值想必你不需要,你需要的是大概方向,局地扰动的频率和强度,对吧?”
她直视着他,“——熵值?”
干员颔首,“你很明白,罗教授。”
他递过去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几个社区名,并非地名。
追风女看了皱起眉,“这不大重合。”她在地图上勾画出五个区域,“这几个是气象上不大稳定的地区。”
干员点了一个重合的地方,“先去罗湖区的屋村。”
“喂!”观测员正野蛮地猛打方向盘,“那破地方根本施展不开拳脚。照顾一下雷达的心情?它辛苦发射电波,也希望得到回应的!”
干员无动于衷:“希望你明白,你们的气象知识于我只是参考,我有我的专业手段。现在:别问,别说,开你的车。”
“什么手段,你以为你是天线宝宝?”
追风女叹口气,“你照做,别闹腾。”
“佢识条七啊(他懂个几把)!”观测员骂道,特意挑这北佬听不懂的粤语白话来讲。
他们来到了一片城中村,这里是市区房价最低廉、人口流动最大的社区。
道路设计混乱,不到六点,非机动车和行人便乌泱泱漫了街道,令雷达车寸步难行。
然而,那干员一直在说“往前走”,观测员却要照顾珍贵的雷达不被刮蹭到,开得满头大汗、诅咒连连。
这里最大的特点就是混搭。
八/九十年代的瓷砖居民楼背靠摩天镜面大厦,突兀的粉刷一新的独栋映着对面的垃圾山,小广告不分场合分发,招牌艳色虚假。
“一线天”之下,外架的空调机和管道将楼距和采光无限缩小。门头开满大排档、廉价服饰、成人用品店。没有绿树。
肉眼可知这里的人数和生活。
雷达的脉冲波被逼仄的建筑群挤压到一线,像块彩虹蛋糕。
但它空白的7成区域,忽然扫出了一块光斑,让追风女“嗯?”了一声。
那意味着他们正在接近一个发射源。
按照多普勒效应,雷达通过发射和接受脉冲波,根据活动目标产生的频率差,测算其位置和相对运动速度。
当面对一个对流速度极快的天象时,雷达立刻能提供生死攸关的信息。
但关键是,这是一个『气象』雷达啊。
他们面对的本该是风,云,雨,雷电,和危险的凝结核。怎么会在居民区发现对象?
干员一直死死盯着外面。
这时他忽然从车厢里消失了。
“刷——”
是天窗推开的声音。
他两脚踩上车顶,直起空翻的腰,往旁边一看,目光消失在两栋“贴面楼”之间。
随后他人也消失在那楼道里。
几乎是以飞的速度翻上无数空调机、管道,攀爬上一扇腐朽的铁丝网,猛地腾身一跃,像只遮天蔽日的黑鸟,落到对面阳台上。
脚踩下来,靴底无声压上地面。
压在头顶的云底诡谲波涌,翻滚如早餐油锅。
干员不知道自己来到了什么地方,非法闯入了哪户人家,他只是找到了这里,凭共鸣。
他浅浅地呼吸着,像捕猎者一样推开了门。
屋内突然传来惊人的翻倒声,混乱的脚步和摔门的力度。
从他那异于常人的大脑里,他嗅到恐惧的气味。
空气粘稠,恐惧如血一般浓腥。
强烈的感觉从那块大脑皮层分区里蔓延,让他血流加快、心跳变轻,而脚步沉重。瞳孔不断收缩着,他感到极度的兴奋,却是杀伐的暴烈欲/望,他的威压像电网一样散播在空间里。
他轻轻游走在房间里,猎物的气息如一丝线,绕在电脑桌上、门缝里、走廊间,察看遗落的衣物,凝固的碗筷。但尽头却消失了。
她把自己藏起来了。
这是个非常谨慎的对手,他被那隐约的直觉钓着来到此处;突然间爆发的一点情绪,立刻把他抓到了这个地点。
但她也极为特别……居然能够把自己的磁场完全隐匿起来。
像这城中村的阴暗。
他环顾这狭窄污恶的一室一厅,还有厨房和卫生间,除此之外,这里塞满了箱子和旧家具,凭空多出来很多可藏匿的空间;走廊尽头有扇隔板,看来还能通往其他地方。
这屋脏得都下不去脚,何况亲手搜查。
但他并不气馁失望。
只要她没有猝死,他就能找到她。
像猎犬一样将她寻回,关进特制的兽笼里。
干员离开了,一脚踹开了门,将那锁从陈锈的防盗门上彻底破坏。
他丝毫不在乎这贫穷的生活,如面相一样高傲,转身下楼,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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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凌晨,观测员被安全部门从睡梦中叫醒的时候,那场会议才刚刚结束。
各方部门都作完报告,作完陈议。
结尾也是那位生物学教授作了陈词。
“卫生领域的专家谈了疾病的传染性,把传播方式研究得很透彻,为采取对策提供了很大便利。”
“但是,这建立在一个前提上:就是我们把人的情感看作疫病,把任何释放的方式看作‘传染’。”
“于是整个文明社会变成了一场大型‘感染’。”
“生物是一个系统。假设负面情绪是一类失常的神经传导物质,它会让人们接受错误信息,行为失控。”
“但神经系统的混乱,也会导致胃肠功能、内分泌、免疫系统等等的混乱,乃至蛋白代谢水平的总体变化,癌症基因激活,甚至变成植物人。”
“用卫生学的角度看待它,也许能控制传播——但不能改变病变。”
教授站在台上,喝一口肥宅快乐水。
“情绪作为病原体,是不可战胜的;没有疫苗,没有治愈药,更没有抗体。”
“情感作为一种流行病,它将永远流行。”
台下每个人都有厚厚一大摞材料。
咳嗽声。轻微的喝水吞咽声。纸页翻动。
“我们都知道,人类的精神诞生于物质器官中。”
“但我们也知道,并非所有的物质都能产生意识。”
“假若意识只产生于生理构造,那么所有东西都可能有意识。”
“但这不是为了证明意识是无用的,相反,它证明了意识的重要性,也许还有普遍性——不管你怎么叫,意识、灵魂、精神……也许宇宙与生命的形式有重大关系。而我们一无所知。”
他是这么一个形象,与周遭官员格格不入:面皮衰老,神情透着专注和癫狂,半长发糟乱,穿着奇怪的长褂。朋克嬉皮士的野狂和市井文人的散漫拧成一股气质。
“或者,我们本应该叫它精神问题,而不是心理疾病这么简单的称呼,和流行病控制这么集中粗暴的办法。”
“希望我们保持谦卑。”他最后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