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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东宫令(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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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春令》是我国古代著名诗人、文学家陆斟的代表作,讲述了迎娘与王生之间的爱情。美丽痴情的迎娘是我国封建社会中敢于追求爱情与婚姻自由的代表人物,体现了传统女性的反抗精神和……”
二十上下的女老师站在讲台上讲得唾沫横飞,学生们昏昏沉沉打着瞌睡。
顾绰早已听得麻木,最初那些羞怒、怨愤被漫长的时光冲刷殆尽,只余下一番对陆斟的鄙薄。
见这些孩子都不认真听,女老师转而讲到,
“陆斟不但有才华,官至宰相,还是有名的痴情人物,他为亡妻林氏写出‘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悼亡诗……其实有文学家研究,《迎春令》是以陆斟自身的经历为原型写的,迎娘原是陆斟青梅竹马的邻家女顾氏,姿容清丽,两人私定终身,陆斟另娶后,顾氏几经辗转,流落风尘,写下诸多诗词,才名远扬。”
顾绰十分佩服这个时代的文学家,能把千年前的逸事摸得一清二楚,当然也少不得陆斟的传播。要不是陆斟写她千里夜奔,自荐枕席,只求一夕欢好,她也不会成为敢于追求爱情而反抗封建势力的代表人物。
《迎春令》成全了陆斟的千古才名与风流,毁了她平凡安逸的一生。也算不得一生,如果她现在还算活着的话。如果陆斟知道自己也被赞为古代杰出女子,会不会气得活过来?活过来也不过一抔黄土,比不得她没有实体,能飘来飘去。
见台下学生晶亮亮的眼睛,女老师干咳一声,“可惜如今皆已佚散,只有几句流传至今。”
“哪几句啊?”有几个大胆的学生问。
“满目山河空念远,劝君怜取眼前人。”
女老师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表情变得伤感起来。
教室里突然陷入寂静,顾绰轻叹一声。
“我好像听到后面有人叹气了。”坐在最后的一个学生对同桌小声说道。
“后面没有人啊,是不是你听错了?”两个学生一同向空荡荡的教室后面张望。
顾绰有些错愕,见那两个学生迷茫的样子,不像能看见自己,忍不住轻笑出来。
“啊!我也听到了!是一个妹子在笑!”
同桌十分惊奇,忍不住大声应和。
两人对视,一阵冷风吹来,齐齐汗毛直竖。
女老师见两人一惊一乍,动静闹得挺大,咚咚咚走下讲台,有几分凶神恶煞的气势……
然而顾绰皆已听不真切,像一粒石子叮咚入水,她飘荡了一千多年的平静生活,终于被打破。
头好像被重击过,晕眩而沉重,鼻腔皆是浓重的药香,有些呛人,顾绰忍不住咳了出来,嗓子粗砺而干燥,随着她的咳嗽,隐隐尝到了血腥味,咸而燥。
这感觉如此难受,顾绰却笑出声来。
“娘子醒了!青杏…快端药来。”
少女清软的声音由远及近,顾绰又低低笑起来。
莫不是做了一场美梦?
青杏不是她早年的婢女么,跟着她在《迎春令》里流传千古。
一个二八年华的翠衫少女推门进来,走得虽快却无步履声。
家中虽无女主人,阿耶却对下人管束严格,一举一动都十分有规矩。
“娘子,奴来扶你。”
见顾绰要起来,又因虚弱无力栽下去,少女连忙取了个软枕放在顾绰背后,让她半靠在床榻上。
“给我端杯水来。”顾绰嗓子疼得厉害,眉眼里却透着喜意。
婢女先试了试温度,再拿小瓷杯端了半杯水。
“大夫说了,您喝药前不能喝水,会冲了药效,娘子且润润喉。”
“好。”顾绰点点头。
红药难得见自家娘子如此乖巧听话,特别是在生病以后…脾气日渐无常,今日的娘子神情怪异,仿佛在酝酿什么大招。
红药行动间更加小心。虽然小娘子从来不肆意责罚下人,但她生气、难过统统只闷在心里,积郁成疾,一场风寒久久不见好,教人心疼得紧。
其实都怪陆郎君要备考,好些时日没给娘子送书信了。又离得不远,怎的连个信也没空写?
顾绰在红药温柔伺候下慢吞吞喝了两小口水,感觉干涸的喉咙好了一些,只是从冒烟的火场变成了不冒烟的火场。
前者在燃烧,后者是焦炭。
好像是因为这一场风寒没养好,后来病愈后声音有些微哑,平时说话不觉得如何,床榻之间却极尽糜艳妖娆,被陆斟写进《迎春令》里,赞为“香息软彻,酥人至甚”。
顾绰想到这里,有些作呕。
又一个婢女端着托盘进来了,依然是行路无声,垂首敛颜,明明长得清秀稚嫩,却有一股子沉稳干练气息。托盘里放着白釉花瓣口碗,乘了半碗浓稠黏厚的药汁。
等那药端到近前来,顾绰堵塞的鼻腔都嗅到一股辛辣刺鼻层次感丰富的中药味道。
很难说这是什么味道,甘甜苦辣,总体能用个难喝概括,实际上每一口味道都不同,层次分明,各有各的难喝,特别是最后沉淀下来的两口,格外浓厚粘腻的汤膏口感,一瞬间在脑子里炸开,先前已经麻木的味觉又重新复苏,教人浑身打战,冷热交替,那味道直接冲开所有关窍,让人意识恍惚迷离间狠狠下坠,炸得眼冒金星。
“娘子,吃颗蜜饯罢。”
青杏拿银签戳了个去了核儿的腌渍梅子,散发着香甜的气息,柔声细语哄着顾绰。
顾绰吃进去后,被那梅子齁得不行,又混着先前的药味,一时间昏昏然欲升天。
“这是陆郎君前几日稍来的,娘子喜欢,奴再买些来。”
忆及陆斟,顾绰呕吐的欲望再也抑制不住,这满口苦涩又混着腻人的甘甜,真如陆斟此人……
良药苦口利于病,陆斟不但苦口,还有剧毒,顾绰是再也不敢沾上一口了。
“呕——”
青杏去拿痰盂,红枣放了药碗正端水过来,就见顾绰一口咽下去了。
两个婢女与顾绰面面相觑,一时间竟失了语。
“我是不想再重喝一通了,这蜜饯丢了……算了,你与红药拿去吃吧,太甜了腻得慌。”
顾绰这一口吞下去之后,反而好受了许多。终究蜜饯是没有罪过的。
“娘子的吃食,我们可不敢动,等娘子好了,再买些赏给我们便是。”
红药性子有些娇俏,平时偶尔也撒娇卖痴逗顾绰开心,此时言笑晏晏,让人心情无端好上许多。
“给你们了便收着,左右不过是铺子里的东西,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件。”
顾绰此时声音有些哑,却有种不容置喙的坚决,红药便收了蜜饯,笼在袖口里,甜甜一笑,
“谢娘子赏,回去了再分与青杏姐姐。”
等红药端药碗出去,青杏伺候着顾绰漱了口,才温柔道,
“娘子待奴婢们太好,不知何以为报,娘子快快好起来,好教奴婢们忙得脚不沾地…成全奴报答娘子的心意。”
“你整个人都是我的,谈什么报答不报答。”
顾绰见年华正好的婢女情真意切,清澈温柔的眼睛里水光潋滟,因她略显轻薄的话双颊绯红,不由心情大好。
若这不是一场美梦,也太好了。
青杏尚在身侧,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顾绰心情舒畅,又按时喝药,调养几日,身体就好了许多。
窗户开了半截,柔柔的春风将窗前竹帘推开一小截,又慢悠悠晃回去重新贴在窗柩上。
缝隙间透出些许新绿,鸟语声清脆热闹,一道帘子,隔出两边天地。
屋子里光线尚好,顾绰捧着一本游记,好半天才翻一页。
因这一病来势汹汹,阿耶不许她出门,闷在房里十分无趣,以往存的书,这几天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以她过目不忘的记性,只看个开头就能原封不动记起来。
这游记也无甚可看,她千年来所闻所见,比这游记有趣多了。
虽嫌这些游记千篇一律,但顾绰依然看了下去,若有机会游历天下,说不定能在书里找到得上的东西。
比如这一本《蓬莱梦》,讲的是一个老书生四处云游,梦中有幸得见仙岛,得仙人传授长生法的故事。
不知道顾屿从哪里淘来的,古旧泛黄,稍微用些力道就能把书页折了。
这也是顾绰如此小心的原因。
万一碎了,对不住顾屿的一番心意。
竖着书页,才觉着有些不对,画着蓬莱仙岛的那一页分外厚些。
顾绰本不信所谓的寻仙访道,但这千年飘荡,与此间重归年少,又不是后世那些科学道理能解释得清楚的。
也许是有仙佛,帮了她一把。
顾绰对着光看,隐隐能看见中间稍厚,一狠心,把那页折了下来。
小心拆开相合的书页,里面果然夹了东西,似金非金,似玉非玉,轻若鸿羽,细腻温润。
“敬有缘人:不如意者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余幼时爱读书,常嫌邻家女痴缠…后痴迷于寻仙访道,于东海入梦,道成,既归,不复时人。一世倥偬,黄粱一梦。佳人早亡,韶华易逝,方知长生永寂,若无故人,与天地共存也无甚乐趣……”
字体洒脱大气,其中有停滞处,教人浮想联翩,也随之伤感,最后尽数化作无语。
求到了仙术,回乡后已是沧海桑田,无人能听他诉说,索性一心向道,不管过去的俗事了。
反面是蝇头小篆,顾绰睁大了眼睛一个个记下来,死死刻在心里,不敢漏下一个。
约莫有千百字,看得十分累人,等顾绰看完,正准备休息片刻,就见那布帛燃烧殆尽,一丝青烟也不剩。
被书沙沙翻动的书页声,残破的蓬莱地图还丢在软榻上,恍若一梦。
顾绰磕了三个头,算是全了对鬼神的敬畏。
顾绰万万不敢丢下父兄去寻仙访道,原先活着的时候不顾父兄阻拦,偷出家门,不远千里去寻陆斟,也是昏了头了。
好在这种傻事,她再也不会做第二次。
下午顾绰修复好书页,重新在里头塞了一张生绢,正面是感时伤怀的短句,背面是传说中的九阳神功。
正是她飘荡的时候在后世听来的几句,什么清风拂山岗之类的句子,希望能帮上下一个有缘人。
晚上顾绰久久睡不着,就跟着那份千字真经抱月吞气,不知不觉天光大亮也不觉得困倦,心中惊喜,难以自胜。
“娘子今日面色红润,是不是猜到了陆郎君托奴带了书信来?”
红药献宝一样掏出信笺捧到顾绰跟前。
很普通的纸笺,两文钱十张。
“吾爱迎妹,见字如晤,闻卿风寒将愈,为兄甚喜,不见迎妹久矣,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今已百十年未聚首,为兄甚念……”
不是陆斟后来闻名于世的“陆体”,而是一手簪花小楷,秀丽工整,闻之尚有墨香。
初闻陆斟娶妻,顾绰带着这些年与他通的信笺去与他的夫人林徽娘争论,却见他一脸歉意,写出一手漂亮又潇洒的自创“陆体”,承王羲之精华,尽显陆斟之清傲。
那些簪花小楷显得可笑至极。
原来他这么早就如此用心。
谨慎如斯。
她蠢笨如斯,怨不得他负心薄幸。
墨是顾绰自制的墨,上次与花笺一同送给了陆斟,如今他用空白纸笺写信,是想告诉她,花笺用完了罢。
少年才子,总有些志同道合的朋友,通信用精心制作,独一无二的花笺备有面子。
每一页都有他的字,微之,平时淹没,在灯下会流光溢彩,十分好看。
对于尚且年幼的顾绰来说,做几张颇废心力…想到是送给心心念念的郎君,又充满无限精力。
顾绰只怜惜自己多年来的心意,送给陆斟,还不如卖钱呢。一口一个为兄,令人作呕。
顾绰让青杏寻张普通纸笺来,她要写回信。
青杏想起看见陆郎君时他颇有些捉襟见肘的样子,欲言又止,出门拿纸笺了。
每次娘子给陆郎君精心准备了东西,也没见他说出什么好话来,坦荡受了,再随手买些小东西来送给小娘子,能把小娘子逗得欢欢喜喜。
顾家钱多,任由顾绰挥霍,最普通的纸笺都漏出些许暗香,摸起来十分有质感。
放在陆斟那张纸笺边上,高下立判。
顾绰的字婉润风流,如今下笔却往虚浮的方向写,尽量接近一个普通商户家的小娘子的水平。
反正陆斟也不会在意这些,若是教他眼前一亮,反而还一堆麻烦。
顾绰回了一堆好好学习、天长地久、花前月下之类的废话…写满了两张,才放好,等它干了再让红药去送信。
红药规规矩矩出去送信了,步子还能看出来有些雀跃,完全没想起来顾绰这次没捎东西。
“娘子…陆郎君他过几日就要去京城了。”
青杏有些迟疑道。
“那我到时候去送他。”
“娘子,红药与陆郎君身边的青云交情极深,是否有些不妥?”
青杏虽有些城府,却缺少历练。
若是以前的顾绰,只会觉得她嫉妒红药更受宠一些。
后来陪着她孤注一掷千里上京寻找陆斟的只有青杏。
其实,遇上她这样的主子,不管是青杏还是红药,都倒霉透顶。
“无妨。”反正陆斟会一去不复返,以后,红药自有去处。
青杏只当顾绰心悦陆郎君,爱屋及乌,连红药与青云之间的情意都不干涉。
娘子还小,府里终究缺了一个明事理的女主人,若是夫人还在就好了。青杏虽然不记得夫人是模样,但所有人提起夫人都只有称赞的,小娘子如此聪慧,一定是随了夫人。
陆斟打开红药送来的信笺,略略看完,又看向红药,发现这丫头目不转睛盯着有几分清秀的青云,已经看了好一会儿了。
“迎娘没有让你传话么?”陆斟温声道。
“啊…娘子风寒将愈,说一定会来送郎君,让郎君不要挂念。”
红药见陆斟容颜如星如月,温柔说话时周身光彩湛湛,不敢直视,耳朵悄悄红了。
郎君长得这般好,只有娘子才配得上,青云小哥哥也不差,腰细腿长。
“好生照顾迎娘,若我得空,就去府上看她。”
陆斟似有些担心,那样清亮的眼睛里明晃晃的担忧,足以令人魂牵梦萦。
“郎君放心!”红药都要拍胸脯保证了!到时候陆斟一定能看见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娘子!
“辛苦红药了,青云带红药去休息一会。”
陆斟心中有些不喜,丝毫没有表现出来。
青云淡淡嗯了一声,就拉着有些羞涩的红药出去了。
以往还觉得红药还不错,活泼娇俏,如今看却太过轻浮了。这次连迎娘准备的东西都没有送来。好在也就只住几天了,即将上京,纸笺不够也算无伤大雅。若能金榜题名,以后什么都不会缺了。
红药与青云说了好半天话,回去的路上摸着袖子里他亲手刻的木镯,心里无比满足。
“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会托人给你带信,一定跟着郎君挣一份功名,入良籍,到时候热热闹闹娶你过门。”
红药回头一看,见青云还在陆家府邸外,脸一红,忙专心走路,不敢再看,过一会儿又回头,却没看到青云,心中失落,差点撞到人。
一双有力的手把她拉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我送你回去。”青云低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陡然晴朗起来。
青云送到顾府门口,见红药进去了,站了好一会儿才转身离开。
总有些怅然,仿佛再也回不到这里来,多看红药几眼才能稍稍舒缓心中不安。
“屿郎君回来了!”顾绰正在练字,听到欢呼声,匆匆写完最后一笔,随手一搁,就提起裙子出了门。
外面的人也正好往这边走,见顾绰冲过来,直接抱了个满怀,还在院子里转了几圈。
“山山又轻了。”顾屿尚且年少,说话的时候还有些稚气,顾绰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哥哥,我好想你。”我已经一千多年没有见过你了。
顾屿横抱着顾绰,没手给她擦眼泪,见小姑娘刷拉拉掉着珍珠大的泪珠,心疼极了。
“我也想你,一路都在想你。”
“别哭别哭,再哭就不好看了。”
“我给你带了好东西来,不哭了不哭了。”
“是不是陆斟那小子欺负你了,我这就去把他打一顿!”明明顾屿年纪也不大,一口一个小子,硬生生把自己抬高放在陆斟头上,以前顾绰总要辩驳几句,今天却说,“
今天是哥哥回来的好日子,提旁人做什么?”
“对对对!”顾屿立刻点头附和。
“哥哥才回来,先去洗漱一番…我有话要同哥哥说。”顾绰抖了抖,要从顾屿怀里下去。
“现在就说也是一样的嘛。”
顾屿小心翼翼把她放下来,让她站好,才有些尴尬的理了理油光发亮的头发。
“哥哥先去吧,反正也不算什么重要的事情。”
“那我就先去了!”顾屿一溜烟跑了,顾绰擦干净脸,干脆让青杏打水来净面。
顾屿是阿耶收养的义子,也是顾绰名义上的兄长,现年十四,因为顾老爷顾秦有内部消化的意思,还没有定亲。
虽然顾屿与顾绰之间只有兄妹之情,但并不排斥与顾绰结为夫妻。
世界上的坏人太多了,万一有人欺负山山他看顾不过来怎么办,只有娶了山山,一辈子如珠似玉养着,才不算辜负义父义母的再造之恩。
如果是嫁给一个如意郎君,那倒也不错,但顾屿总觉得陆斟格外奸诈,顾绰嫁过去,保准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两人因为这个吵过几次,顾屿就不提了。
反正八字还没一撇,提多了让顾绰真把那陆斟放在心上了,反而不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