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曲》笑临东

2、第二折——明暗

　　少女抬眼，目及之处，大雪纷飞。

　　道阻且长，少女抱紧了档案袋，一脚深一脚浅地踏在积雪上，一步一步，试探性般，艰难地向朦胧的远方迈去。

　　茫茫大雪中，她半眯着眼，呢喃自语，看似在寻找着什么目标，但眼神却意外涣散。

　　沉重的脚步声落入僻静的一隅，苏忆歌止住了前进的步伐，警惕地环顾四周。眼见四方无人，她下意识舒了口气，小心翼翼从档案袋里抽出文件。

　　这是她熟悉的学业记载，保存得相当完好。

　　她将档案悉心翻阅了一遍。须臾，她便发现有一份档案略显不同，它的内容，是由两种不同的花体字所书写。
　　它与其他文件差距不大，但仔细辨认，还是看得出区别。

　　即刻会意。

　　苏忆歌将其来回扫视了一番，从中挑出花体有差异的字，组成了一句话。
　　“请前往北平剧院，与‘胭脂’同志接头，到时会给予你新的任务。”

　　犹如心中灰暗的灯盏被恍然擦亮了般，这句话在自己眼前一闪而过，抹去了她心底稍许惆怅彷徨的痕迹。
　　少女不觉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眉角舒展开来，不安被温和暖光掩藏。

　　苍穹被夜的绸缎包裹，铺散开雪的温床。眼前灯光明灭，却依旧能照亮方向。

　　她到底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小姑娘，不论如何，得知自己还能继续为组织出力，她也不似方才那般惆怅了。

　　苏忆歌小心翼翼地收起档案，转头刚想离开，却被扑面而来的风雪拦住了去路。

　　不过初逢入冬时节，未到数九寒天，天气却是那般喜怒无常。现在瞩目的，只有那肆虐着无数刺目白光的苍穹，与前方苍茫而一望无际的雪原。所有标志性建筑都变得模模糊糊，近乎要销匿于纷乱的大雪之中。

　　依此看来，怕是这目的地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了，若是再走下去，甚至还会因此迷失方向。

　　她对北平剧院不算熟悉。不过，倒是可以去附近的小餐馆里打探一下消息，避一下风雪，待雪小了再赶往剧院。

　　冰凉的雪丝落在她的唇边，慢慢融化，再冻结。她禁不住仰起头，以目及之力远望。尘世间，漫天飞雪，仿若初夏的槐花一般，绽放得洋洋洒洒。她在风雪之中徘徊，自然的博大，显得她如此微不足道。

　　少女不觉浑身打了一个寒颤，僵住的双腿甚至强迫性使她停住了脚步，可风却不在意一个生灵的存在，反而似兽般，更猛烈地窜了上来。

　　苏忆歌闭紧双眼，下意识抬手挡住这扑面而来的寒意。

　　天气，真是太冷了。

　　她本能地缩起了身子，加快了脚步，想借此让自己更暖和一些。

　　小餐馆开在校园附近，平素来往的人不少。闲暇时光，苏忆歌也会与交好的朋友聚在这里，点上几个小菜，摆上几本好书，一坐就是几个时辰。

　　小餐馆的老板是个没心没肺的年轻人，一天到晚也是乐观得很，总和顾客嬉笑玩闹，哪怕被人调侃不会算数也未曾生气。

　　小餐馆向来生意不错，只是近来税收过高，粮价又翻倍增长。如今，老板也只得过着苟延残喘的日子了。

　　少女抖落掉衣衫上的白雪，随即推开餐馆的门，款款向屋内走来。

　　“小苏妹妹——!哎呀，真是稀客!”轻快的语调拉长了雀跃的音符，使这肃杀的冬日也有了难得的生气。

　　苏忆歌近乎是下意识让出了脚步。迎面而来的，是小餐馆老板咧开的笑脸，他亮晶晶的眸子像是洋溢着若水波般漾开的喜悦。

　　老板姓顾，名淮言。他总摆着顽劣又不学无术模样，却有这么个文绉绉的名字。

　　“小苏妹妹进来坐坐呗，正好肖玉妹妹也在……”顾淮言拍拍手，大大咧咧地张开双臂，丝毫不介意用这般亲昵的称谓来谈论女性。

　　“肖玉小姐……也来了？”苏忆歌扫了一下四周，眼见无人，不觉疑惑看着顾淮言，“她在哪里……”

　　肖玉是北平剧院的演员，也是肖家的大小姐。不过嘛，别人唱戏是为了生计，她在剧院当工作者，完全是出于兴趣。
　　肖玉的兄长与小餐馆老板顾淮言是至交好友，自然，她也时不时也来访小餐馆，“体会人情味儿”。

　　苏忆歌与肖玉是好友。
　　二人认识的时间不长，彼此间却有倾盖如故之感。那肖玉姑娘虽是个大小姐，但几乎没摆过什么架子，倒也显得平易近人。

　　苏忆歌上前一步。

　　“小苏妹妹，你来啦。”不远处，响起了少女轻快柔和的嗓音，像是浸泡在蜜糖水里的青梅般甘甜。

　　苏忆歌下意识抬起头。

　　透过一片迷蒙，便见昏黄的灯光下，立着一个娇小的女孩子。她身着蜜桃色的洋装，乌黑秀丽的长发被松松地盘起，垂在脑后。女孩子似乎是察觉到了苏忆歌的目光，不觉歪过头，甜甜一笑，上扬的弧度泛起了柔和的涟漪。

　　“小苏妹妹，怎么样？还记得我吗？”

　　苏忆歌反应过来，轻轻点头。

　　“当然记得……肖玉小姐，您好。”

　　肖玉刚想开口，一旁的顾淮言却乐呵呵地摆摆手，脚步一动，神不知鬼不觉地往肖玉身边凑过去，言语之间略带些轻浮的调笑，打断了她的思绪：“肖玉妹妹，你知道吗？最近，我听说了一件事，一件很恐怖的事——你想不想听？”

　　肖玉下意识缩回手臂，皱着眉，不满地嘟起嘴，弹了一下他的额头：“离我远点啦……和我哥待了这么久，你怎么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顾淮言吃痛地捂住额头，细长的眉毛也不似方才那般张扬地挑起：“哎哟，疼——你轻点儿!”

　　肖玉自然而然地退后几步：“你说吧。”

　　“肖砚那混蛋小子又干坏事了。啧，有时候，我还真搞不懂你哥到底是怎么想的。”顾淮言拉了把椅子坐下，丝毫不顾形象地翘起二郎腿，“就在今个儿，小苏的学校，被国民政府查封了。我倒是听肖玉你说过，你哥就是负责这方面工作的人，这事儿啊，我觉得八成就是他干的。”

　　他倒是口无遮拦，毫无顾及。

　　“没……没那么夸张……”苏忆歌听闻此言，心头一动。她犹豫片刻，才小心翼翼地纠正道，“是停课整改。”

　　停课整改。她也只能靠这样的话来安慰自己。
　　所谓的“停课整改”，是停多久呢？

　　一个月，一年，还是直到战争结束？
　　根本无人知晓。

　　肖玉抿了一口蜜茶：“顾老板，你瞧你那点儿出息。别一出事儿就拉着我哥不放。只是……”

　　她踌躇片刻，还是难以抑制住心中的好奇：“小苏妹妹，照你的话来说，既然学校停课了，那你将来怎么办？总得有个合适的去处才是。也不知……你有没有什么打算。”

　　肖玉将疑问突然转向了苏忆歌，那女孩一时竟窘迫起来。但苏忆歌清楚，如果想要与档案上嘱托的这位“胭脂”同志接头，作为北平剧院的工作者，肖玉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

　　待到合适时机，向她试试暗号吧。

　　苏忆歌上前几步，语气不由自主地温软下来：“说来也羞愧。事发突然，我，没有考虑太多。不过，我有这样一个打算，但要麻烦肖玉小姐您了。就是……”

　　苏忆歌见肖玉的神情有稍许的变化，略显忸怩地轻声道：“请问，我可以……来北平剧院工作吗？”

　　听闻此言，肖玉倒是一愣。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对方一番，半开玩笑似地开口：“北平剧院招人的标准可是很高的哦。”

　　苏忆歌愣了愣：“所以，这件事……”

　　肖玉略一思索，双手交叠在一起，甜甜地笑了：“当然可以呀，我是不会介意的。不过这种事啊，还得经过我们剧院团长的同意。不过你也不用太过担心，虽然表演可能不太适合你，但只是帮忙打打杂的话，团长的标准应该不会过分严苛。”

　　她语气诚恳，双目中似闪烁着难以熄灭的光芒，像斑斓的星子一般，不算刺眼，却惹人注目。

　　肖玉的兄长虽在为国民政府办事，但肖玉本身并无党派，自然对苏忆歌不会有什么顾忌。她仅仅怀揣着最单纯的少女心思——能多找一个朋友消遣消遣无聊的时光，何乐而不为呢？

　　只是苏忆歌没想到，事情进展竟会这般顺利。

　　心里是宽慰，但更多是谢意。

　　她弯下腰，感激地朝对方鞠了一躬。

　　“多谢肖玉小姐……那就，拜托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