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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已修) ...

  •   五月末。浦上莫名生了许多青萍,以往微蓝的水面陡然转成碧绿色,着上一袭层层叠叠的叶衣。

      晚芸帮着村里人,用竹竿套网,捞上浮萍,倒在岸边垫底的花布上。

      “你今天怎么晓得来帮忙啦?”妇人一面手拢拨着浮萍,一面摘掉上头的黑虫。“我这不是听说,村里好多人上火生疮,所以才帮忙采萍入药吗?”晚芸看着妇人将虫又扔回水里,笑道,“李姨,你待会又把那虫捞回来了。”“不捞了,不捞了。”李姨拍拍衣襟上的草籽,“回家吃饭。对啦,昨天你们那房主是不是又到你们家啦?”李姨眼里有一道聚集的光,“你说他老到你们家,一天三四趟的跑,是不是不知羞。”晚芸觉得李姨并不是在骂房主,而是意有所指,所以她不动声色,拒绝承认这一事实,“昨天根本没人来。”“好嘛,那就是我这个小灵通听岔了,没来好,没来好。”李姨笑哈哈。晚芸在包裹浮萍时,趁着李姨转身的空当,急忙抓了一把丢回浦里。“还给你,不给他们用。”她小声嘀咕着。

      昨夜里,房主确实双手插兜又来过一趟。他习惯性地在门前蹬了两下腿,然后鼓皱着眉头窝盘在扇面靠背的藤椅上,好半久才道一句,“你这屋子里怎么一阵冷灰气,簌簌地像棺材灰似地。”

      晚芸听见大堂的动静,便从里屋出来,一看到他,便忍不住“哼”了一声,“你也晓得,这可是从前你住的屋子,你看多丧气,每日朝着火日开门开窗,通风晒阳,都散不去霉味。墙上爬的苔够你做一床被褥的。”她去到大堂中央,抹了一把菩萨像下灰绿的香灰。

      “我屋子租借给你,还骂我丧气?背阴怪我咯,屋子是我祖宗选地盖的,你有种骂我祖宗去。”房主不服,顺势将千层底的布鞋蹭脱,露出一只又黑又硬,如黑棱角的脚。他开始低头撕脚皮。

      晚芸忍不住眼白翻上,顺势捏紧鼻子,可五脏六腑还是全往喉口挤,想吐的要命,“你屋子算下来,比张婶的屋子每日贵了两文钱呢。”

      “噫!她家屋里头死过人的!上吊嘞!脸色绿得像凉粉草糕一样。你怎么能拿我的屋和她的凶宅比!”房主一脸惊讶。

      “你自己现在就是卖凉粉草糕的,讲这话就不怕夜里鬼打墙。”晚芸阴阳怪气地刺他。

      “我是卖凉粉的,又不是买的,吃不到我嘴里,我怕什么。”房主发笑,“你晓得张婶屋里头是怎么死得人啵?”

      “谁不晓得啊,你就一张嘴喜欢巴啦啦。张婶的儿子逢人就开口笑,笑来笑去,福气又没有,车马一撞,人就到阎王殿了,张婶家一根独苗苗,哪里受的来,人说垮便垮了。”

      房主顿时一拍脑袋,猛然想到旧事,“话说以前是不是还给你两指过娃娃亲啊。晚芸她娘,你说是吧?张婶家男娃以前生得妙嘞!”房东怪笑,重新穿好鞋。地面,不必说,自然躺了一群厚厚的,奇形怪状的死皮碎片,像闷臭的蒜皮。

      晚芸脸红到脖子根,急急骂道,“胡说八道,你这人一把年纪,还没有正形!我爹娘都没讲过的事,你怎么张口就胡编!”

      “你爹娘没告诉你,但我是你爹娘肚里的蛔虫啊!我说你就是命不好,得让道士给你卜一卦,改改命。”房主的笑容洇开,拍掉手上的脏东西。

      晚芸喉咙酸气四溢,想着这地得清洗三遍才算干净。而晚芸她娘干巴巴地站着,搓了搓手也不知接什么话,局促地脚尖对着脚尖,却只问要不要喝茶。房主说,“您这不废话。”娘竟然没有脾气,但晚芸怒目而视,直直怼道,“还没过年呢,你怎么嘴里放炮仗。”

      房主踢了她屁股一脚,“你娘让你快去给老子打水喝。”

      “我给你装泡马尿进去,信不信!”

      “你敢!”这话是娘说的。

      所以晚芸只能悻悻的。

      晚芸知道娘欣赏房主,欣赏他的真实(粗鄙),念叨他的善举(狗屁)。左不过就是两年前,房主救过一个溺到急水里的小孩,但晚芸不怎么感激他,若不是他凌空一脚,她怎么会被踹到那乌绿乌绿的深水里去的。不过,后来房主为了赎罪,教会了她游泳,这点倒算是有一丝人性。

      现下租钱欠了两月,家徒四壁,没什么值钱的玩意儿抵押,招呼客人的茶叶也没有,晚芸娘只能吩咐晚芸去庖厨里煮杯白茅根水来。晚芸对房主有气,借口家里白茅根不新鲜,要去山里摘把好的,于是不怀好心地窜到林里山涧处舀了些凉水递与他。房主不设防地呷了口泉水,冷的嘴巴激灵成一个梯形。晚芸“噗呲”一笑,扮了个鬼脸。

      “小兔崽子,找抽!”房主作势要揍她。

      娘则眼睛滚圆,脸皮收紧,抬手掐了一下晚芸。

      晚芸立刻跳了两步,跳到窗下去了。她不喜欢娘的态度。她过去也常常惹祸,甚至会故意扔炮仗扔在人脚下,炸得人草鞋生焦气。但娘从不会这样生气,生气得让人匪夷所思。房主来家内的次数也匪夷所思。也许有逻辑通顺却有悖人伦的解释,但晚芸不敢去信村里的流言蜚语。房主和娘亲应该就只是同乡青梅竹马情分而已。大家应都是听从命运吩咐,谨慎行事的常人。

      这一大口凉水让房主吸着牙,抽了很久。过了会儿,他捂住腮帮,又开腔,“你们家困难,我也知道。老赵说病就病了,也没个征兆,日后怕有不尽的钱要砸进药罐子里,我这里倒是有一法子,能解你燃眉之急。”

      娘眼睛一亮,“你说。”

      “你什么时候还会用成语了?放牛娃。”晚芸站在窗下嗤笑道。

      房主愠怒,狠瞪了一眼晚芸,“你个乡下的草头姑娘,还敢瞧不起放牛的。”

      晚芸也生气,先前因房主脱鞋撕脚皮的愤怒再次袭击脑心,“我就瞧不起你,天上地下,百八千人里,我最最瞧不上你。”

      眼见两人要争吵,娘便立刻支开晚芸,让她去院子里头劈柴。

      “我今天已经给家里劈好许多日的柴了。”晚芸争辩。

      房主知道晚芸娘向着他,不免有些得意道,“那就去把邻居的柴也给劈劈好!”

      晚芸气得一甩胳膊,出了门。她当然不会悠闲到去给别人家劈柴。晚芸折了根狗尾巴草,独自走在高过膝盖的狗尾巴丛。她用狗尾巴草抽打着在草丛中如闪电般掠过的猫屁股。

      娘同房主他二人在屋内,倒是低声细语,聊了许久。

      等吃夜饭时,娘忽然说自己要去做生意了。

      晚芸觉得怪了去了。

      娘指了指外头的梯子,示意母女两上房顶说话。

      “非得去吗?”晚芸有些恐高。

      娘拍了一巴掌在她的肩上,下命令道,“上。”

      于是晚芸便率先爬了上去,提醒道,“娘,第二节梯子要断了,踩第三根。”

      可娘心事重重,什么也没听见。

      第二节矮梯子因被踩而断裂的声响像一道惊雷劈在天灵盖上。

      “娘,你好笨的。”晚芸捂住耳朵。

      房顶老旧不堪,密密压压地生了许多门类的野草。野草得天独厚,一直疯长,蓬松酥软,不像是人住的,反倒像个野山坡。只是不知草茎草叶上藏了多少个蚊子窝。人一坐下去,就只能见个颅顶。晚芸不禁为娘愿舍身为蚊子繁衍生息做贡献的精神而感动。在更小的时候,晚芸也曾向往高处,不过那是因为摸不着底细,现在摸清了,才知道高处一样惹人讨厌,一样有蚊虫,一样岌岌可危。

      “晚芸啊,娘进城做生意后,你爹就是靠你了。”

      晚芸转头问娘,“是卖东西换钱的那种生意?”

      娘说自然是了。

      晚芸好奇地问她怎么做。

      娘用脚尖流畅地勾出一个圈,微微跺跺脚说,“诺,就跟打井一样,钻得越深,银子出得越多。钱可都埋地底呢。一寸土生一寸银,一丈土就是万两金。”

      晚芸迟疑地“哦”了一声,思索一阵,又讨人嫌地发问,“那人死了也全埋在地里,岂不是死人最有钱?”

      娘亲给了她一不轻不重的耳刮子,说道,“不要神神叨叨,讲些不敬畏的话。死人有没有钱,这不关你的事情。”

      “那不说死人了。”晚芸委屈地搂住娘的脖子,“村里好多寡妇也说进城做生意,可整日妖里妖气,涂脂抹粉的,也不知道会不会被铅华毒死。”

      娘的脸登时黑如锅底,一把推开晚芸,“你净喜欢听外头的风言风语!”

      晚芸却不死心地继续追问,“那你进城卖什么东西?咱家什么也没有,田没有,地没有,总不能又去偷别人家的果蔬去卖。”

      娘听到晚芸公然谈起家中丑事,匆忙捂住她的嘴,四下探了探,将脸伸到晚芸耳根前低语。

      晚芸沉默了半晌,脸由阴转阵雨。

      “娘,别去。”晚芸哀求道,“你还是把我卖了吧,蒋姨的独眼龙儿子正好缺个媳妇。”

      “又胡言乱语了。”娘起身,拍落身上爬行的小黑虫,“又到了做活的时候了,娘去洗碗洗锅,你去给爹煎药。”

      “娘,今天你去给爹煎药吧,换我去洗涮。每天交替活儿干,才不觉得烦。”晚芸提议道。

      娘摇摇头道,“不要,娘闻不得那苦中药味,且要煎一道,煎两道的,总觉得老眼昏花,把握不好火候。”

      “那你怎么就能忍耐去城里做生意的苦呢?”晚芸实在不会看碟下菜。

      娘果然怒气上升,“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可恨。”

      晚芸嘀嘀咕咕,不敢再说话。

      娘雷厉风行,压根没同久病在床的爹商量,就打叠衣裳进了城,留着晚芸在家中照料。

      娘说,“你要好生等着。”等着有朝一日,娘背着金山银山回来,到时咱家换个两进两出的大宅子——宅子里要种满爹最爱的昙花,厨房里会堆满晚芸最爱吃的鸡鸭鱼肉——我们也去看看有钱人家的风貌。

      晚芸看着娘还是在梦里。

      晚芸堵在门口,拽住娘的衣袖苦苦哀求道,“娘,你别进城里了。我们一起到田里背筐番薯回来就行了,我和爹都想吃。”

      可惜成熟的大人从不听小孩说话,但晚芸幸好还有个会给她编蝈蝈笼子的爹。于是晚芸跑到病怏怏的爹面前告状,说娘疯掉了,要去跟人做生意,而且是要去跟人卖盐!

      爹凹陷的眼眶猛然凸起两颗中黄浑浊的眼球,“盐......,那不都是官家在卖的么,这是要杀头的罪啊。”

      “是啊,可娘非得说她有门道。”晚芸忧心忡忡,趴在床沿,摸摸爹的柴手,又拉拉爹只剩一张皮的脸,“娘的脑袋真的不好使了,说什么钱在地里,可钱明明在天上,看不到也摸不着。我不是不信娘,可娘永远藏着话头和话尾。要是娘也能跟爹一样,竹筒倒豆子一样跟我讲许多话,那该多好。”

      娘可从不会做什么生意,更别说这样官府例行禁止的行当。娘以前只会在井边替婆子洗蚌壳里的珠子。后有一日,一穷困潦倒的书生俯身走到她跟前,眯眯眼一笑,问姑娘八字为何。娘瞧了他一眼,眼睛随后一耷,说家里富得流油,不愁嫁。书生嘿嘿笑了两声,说道,不看家中宝,单看门前草,你家门前只有杂草一蓬蓬,我就知道你没钱。我也没钱,但我有的,样样都给你。娘气恼地一巴掌拍在书生的脖子上。书生就是晚芸她爹。还有一插曲儿,就是书生被人拿臭狗屎扔了一头,扔屎的人就是房主他本尊,是放牛郎的孩子放牛娃。

      爹咧嘴笑,也拉拉晚芸的手,摸摸她的脸,“你劝劝你娘,爹的病,拜拜菩萨就好了。”

      晚芸鼓鼓嘴,“可爹都好久没钱喝药了,菩萨知道吗?”

      “知道知道。”爹又笑,指了指灰扑扑的天顶,说道,“菩萨有一千只眼,一千只手,现在正在深山里头给爹采灵芝咧。”

      晚芸激动得心“噗通噗通”地跳,一而再再而三地问,“是真的吗?”

      “真的。”爹说。爹的眼里噙着泪花。

      “真的吗?”晚芸不敢信,又问了一遍。

      “不假。”爹说。爹的眼泪从高高的颧骨上滚落。

      晚芸以为爹是病得苦痛,伸手抚去他的泪。

      当夜,晚芸抱膝坐在破院里,瞧着漫天星河,等着仙女儿仙官儿绕在一圈药草香里现身,一连便是等了数个时辰。不知何时,爹扶着墙壁走来。晚芸瞧着爹,就像香火纸马店里的假人,心慌的掉泪,所以忍不住一直喊着,“爹,爹,爹......”爹喘着气问,“娘呢,你娘从城里回来了没。”晚芸摇摇头,“娘说明日或后日,或也不知道哪日,才能回来。”

      “你要劝着你娘,贩卖私盐是大罪,投机取巧不得,我们都是贱命,天上掉馅饼的事轮不到咱身上。”爹的神情从未如此严肃过。

      晚芸迷惑了,“爹,你不是说,菩萨会帮咱们么。”

      爹尴尬地瘪嘴笑,缓缓说道,“菩萨认人呢,爹是说菩萨会帮你爹,又没说会帮你娘。芸儿,你快快回屋里头去,夜里的风带刀子。”

      “不。”晚芸很坚决。“我要等菩萨来给爹送药。”

      爹刮刮她的鼻子,“菩萨不认识你,让爹来等,菩萨不见小孩,嫌孩子闹腾。”

      晚芸瞪大了眼睛,“菩萨怎么能这样。”

      “乖嘛。进去睡。等到了菩萨,拿到了药,我就喊你出来。”爹显得很无力。

      “爹,外头凉啊。”

      “不怕。”爹摆摆藏在身后的一只手。“瞧,爹带了羊皮外套。”

      那羊皮外套是从太爷爷那里传下来的。赵家就是一直穷了几代。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大概就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萍末终究是萍末。晚芸没想过要有什么富贵日子,因为人都会死,赢得一日,便是一日寿命,俗话说,哄了一日是两晌嘛。

      晚芸将羊皮外套仔仔细细地将爹裹好,问着爹要不要提盏灯过来,免得菩萨被院子里的石子绊跤。爹摆手说不用,只是再次提醒晚芸明日记得让娘别再进城卖盐了。

      晚芸说,“爹,你不能自己跟娘说吗?”

      爹扮了一个哭脸说,“你娘好凶哦,爹怕。”

      娘生得粗眉大眼,难怪爹怕。

      晚芸拍着胸脯,“爹不怕,明日,我去跟娘说。哪怕是娘吃了称砣铁了心,我也给娘融咯。”

      爹说,“好,好,好,等女儿给娘正正道。”

      晚芸正要推开卧室的门,爹又喊住了她。

      “爹,是不是还有些冷,我再去给你添件衣裳。”

      “不,暖和,可太暖和了。心头烧着火。爹只是想看看你,我的闺女今天怎么长得这么水灵,比村里其它的小姑娘好看一万倍。”爹笑得憨厚,补充道,“比你娘年轻时漂亮。哎呀,真好啊,我女儿的面相净挑我们做爹娘的长处长。”

      晚芸开心得红了脸,“等以后我嫁给了财主,请爹也当财主,爹穿上好衣裳,也比他们好看一万倍。”

      爹低头,连连说,“好,好,好。等女儿给爹穿丝绸衣裳。”

      娘对爹很凶,打小的印象里,就是如此,可娘对房主不会,一直羞羞的,不大说话,文弱肃静。但在家里,娘直接掀翻过桌子上的菜碟。爹说以前第一次见娘时,娘就是柔中带刚的。晚芸问爹,“那爹你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模样么?”爹沉默了半晌,说不是,当年也有许多意气风发,可人一到中年,体面就留不住了。晚芸又问爹,“爹,那娘是不是不大喜欢你?”爹什么也答不了,只能颤颤地指了指桌上的山桃说,“女儿你给爹拿来吃一颗,爹口渴。”

      晚芸觉得爹大可不必伤心。娘也不怎么爱她,她和爹同病相怜。去年夏天,她和伙伴去山里烤红薯,正巧走在山脚,瓢泼大雨就把荷叶杆子压弯了。她们十几个毛孩子只能摘了荷叶,急急忙忙往回跑。就在穿过了这个荷塘的长度时,她们看到更多还戴着袖套的妇人在朝山里跑。“娘!”一同伴扑进妇人的怀里。接着是更多的“娘!娘!娘!”各个孩子都精准地找到了自己的娘。“死孩子!大雨还朝山里跑,当心山塌咯!”晚芸想,如果自己的娘也来了,别的不说,娘能在这一众泥坑里打滚,面目全非的毛孩子当中,一眼瞄到自己吗?

      家里的被子短薄,像个腐烂的树叶。晚芸怕脚冷,就把枕头压在脚上,头搁在硬梆梆的床板上,想象自己是蚌壳,裹在最柔软的肉里,沉没在最深最深的湖底,又想象着明日趁着日头还没上时,要去隔壁葫芦藤上摘个葫芦晒干,给爹娘做水壶,哦,不,做水瓢吧。家里水缸的瓢舀一勺水丢半勺,已经是废了。她还在想,自己要去找家酒馆茶楼做点散活,今日就见到一个左不过八九岁的女孩儿在后厨择菜。晚芸已经十三岁,洗菜端盘子,都是能做的还做的有板有眼。要是挣点铜板子,那可真好哇。

      天已大亮时,晚芸还溺在梦里没醒,直到邻居大婶惊慌失措地闯进门来,拉着她急哄哄朝外走。

      晚芸睡眼惺忪,回头看着空无一人的家,才问道,“我爹呢,我爹怎么就把羊皮衣挂外头了。”

      大婶步子急得打岔,一张嘴却都是吞吞吐吐的话,“你,你等一下,婶有事同你说。”

      哦。

      晚芸愣了一下,猛然挣脱大婶的手,嚷道,“你要说就现在说!”

      大婶红了眼,喉咙卡得紧。

      “你要说就现在说!”晚芸歇斯底里。

      村里发现一具男尸。

      尸首裹挟在水草最茂密的地方。这人八成是自己投河的,他从水源上头跳下,缠在此处。水草伸出密密麻麻的触手。尸首游不动了,鞋子却被冲走了。背上的薄衣服也被冲开,露出白如饺子皮的背。有人说,“是读书人的背,完了。我们村教书的也就那一个。”

      大婶肿肿胀胀的眼睛不断淌过泪,她推了推晚芸的肩膀,“你上前认认,那......是不是你爹。”

      晚芸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水边的。

      尸首脸朝水下,待被翻上时,晚芸开始哭泣。明明是早有预料的事,但亲眼目睹事实突袭在眼前时,她还是忍不住铁砂迷了眼睛。

      其实在晚芸看到大婶的脸色时,心内就有极为不详的预感。村子里做白事,总要请人吃夜饭。常去蹭饭的晚芸见过太多太多张那样晦暗的脸。不管有没有眼泪挂在腮边,这些人脸上的眼神都是糊糊悻悻的,紧闭的嘴角像被蠓虫叮住,鼓出一个小小的肉色肿包。每到这样的场面,晚芸看着人都不是人,都像孤魂。孤魂们送一个孤魂入门,然后回头说——“马上再见”——“来生再见”——“再见都是生客了”。

      察觉自己的凄声尖叫后,晚芸开始死命地绷住嘴角,悌泗横流,如时雨潭潭。

      爹被卷了张草席草草葬在山上。村里人烧了些今年清明节剩下的纸铜钱,请爹以前的学生在木头块上写了碑文。披着麻衣的晚芸在爹坟前磕了三个响头,正要走时,看到一只花色的长尾巴鸟儿停在碑上。日头是暖黄色的,其余来送行的人都先走了。晚芸看了好几眼漂亮鸟儿,然后脚步匆忙地像要赶集的商贩。她穿过一片碧绿的稻田中央。回家。

      一直过了头七,娘也没回来。

      有人闲言碎语,一说是跑路了,二说是贩卖私盐被官府捉了。同样没回来的,还有房主。晚芸听到很多乱七八糟的话,但她只是坐在门槛上看晚霞。她有一种铺天盖地的凝滞感。她像夏季雷雨前的乌云。她知道村里人不会眼睁睁看着她饿死,可在这个穷村落里,没有人不是艰难度日,所以也没人能负担她的余生。村里祠堂要在今夜里开会。她想她明日或许就要远走他乡。

      果然,晚芸被商议着,送去了大姨家里。

      大姨家在十里地外。

      村里人帮忙凑了点盘缠,顾了辆驴拉的平板车。拉车人的毛孩子也在车上。拉车人说既要跑一趟,就顺路带自己娃娃去城里市集看看。那个黝黑发亮的汉子,善良的过头,一直撺掇他的毛孩子给晚芸讲故事。他说,“你给这小姐姐讲个好玩的事儿,你看姐姐都不笑了。”说罢扭头又冲晚芸笑,“我娃叫菜心,就是出生那日,白菜长得姗姗汪汪的,就给他叫了这名。”

      那为什么不叫汪汪。晚芸没问。

      菜心还挺有脾气,不冷不热地瞥一眼晚芸,又看了一眼爹说,“我给她讲了故事,你就要给我糖吃,大人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好,回去给你麦芽糖,一木棍盘的圆圆的麦芽糖哟。”

      晚芸指甲掐进手心里,后牙咯吱咯吱响。

      “从前,有个道士因为口渴,从池塘舀了一壶水解渴,从而爱上了一只池塘妖。池塘妖却爱上了庙里日日敲木鱼的小沙弥。道士就去找沙弥打架,说你念的经哪有我念的咒好听。可池塘妖不忍心,就再次化作池水,横在他们中间……”

      菜心说得抑扬顿挫,有板有眼。他经验丰富,他一定有很多的亲戚,一定时常被提拉出来显摆,所以才能这样口齿流利。晚芸没有什么亲戚,人生没有这样可以炫耀的时候。

      “什么是池塘妖?”晚芸瞪着菜心,故意挑刺。

      “笨死了,羞羞羞!”菜心刮着脸,“有牡丹妖,有竹树妖,当然也会有池塘妖了。”

      “池塘里有青蛙,有鲫鱼,有烂泥,为什么它们不变妖?”

      “他们……他们修炼不够呗。”菜心有些底气不足。

      “那你说说,挂着一堆臭鱼烂虾的妖怪是不是妖界收破烂的。”

      菜心瞬间被击中,憋红了脸,大嚷道,“不是!她是个美人。那个,水清则无鱼。她漂亮干净的很!比你漂亮好多好多!”

      “放屁。哪来没有鱼的池塘。鱼拉屎拉稀在池塘妖身上,肯定脏死了。”

      菜心拳头捏紧,故意朝晚芸脸前挥了挥。

      水清则无鱼是拉车人教给菜心的,而拉车人自己则是在几年前,路过晚芸她爹教书的草堂外听到的。他印象深刻。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没有鱼的清净水塘,但是先生说有,那就是一定有。

      拉车人两头讨好,说道,“菜心,你继续跟姐姐讲吧,你看姐姐听得很认真呢。”

      “他已经编不下去了。”晚芸才不管菜心高兴不高兴。

      菜心大吼大叫,“我能讲!”

      晚芸一脸无所谓,盘好腿坐在板车上,“那你讲呗。”

      “道士不想伤害池塘妖,就隔着池塘骂小沙弥,小沙弥忍不住了也破口大骂......”

      “然后池塘妖嫌弃这两人神经,把他们都淹死了。晚芸毫不客气地补充。“淹死了后,两人的灵魂在上空飘着,神仙也不想见这两人,把他们全发落都阴曹地府了,一个叫牛头,一个叫马面。”晚芸阴阳怪气的。

      菜心尖叫起来,“才不是!最后是道士跳到池塘妖变成的池子里淹死了!小沙弥变成了池塘边的一座雕像!”

      “呸!我的故事才是真的。你看村子里哪有池塘边有雕像的。”晚芸态度很差。

      “骗人!骗人!骗人!”菜心嚎啕大哭。

      晚芸就是故意要惹他哭。她不愿一个人哭,她要人陪她哭。凭什么都是差不多大的孩子,菜心就可以开开心心地要糖吃。她也想爹,想娘,想小破屋,想种种平凡琐碎的小事。再不要鸡鸭鱼肉了,一家人进城讨饭都可以。她在想爹冷不冷,烧给爹的那件羊皮衣会不会不够穿。有钱人死了也会很有钱吗?那爹怎么办?奈何桥上会不会和上元节的灯会一样拥挤。若是挤到河底,是不是只能做人世的孤魂野鬼了。

      歇歇停停一日才达。

      晚芸和菜心几次差点动起手来。

      到了门口,大姨却堵门堵了半日,不让进。

      晚芸看到大姨的脸色又板又硬,扫帚眉扫出一片厉黑色,瘦削的下巴几乎要刺在锁骨上,有些令人生惧。好在大姨虽是旱天的日头,但晚芸不是良田,她是一片砂砾,越照越烫,心火溢出在眉间的小节上。

      拉车人拍拍晚芸的肩膀说,“你给你大姨磕个头吧。”

      晚芸眼神灰白,装作没听见,盯住茅草门前褪色的楹联:爆竹两三声,人间易岁;梅花四五点,天下皆春。那是爹的笔法。

      以前,晚芸一家就住在大姨家间壁。后来降了一场火,大姨家毫发无损,晚芸家倒烧绝净了。隔了几日,听见人说是姨父在外头斗鸡,得罪了人,而报仇的人偏又弄错了位置,晚芸一家才惹上大祸。但爹娘什么也没争吵,默默搬到了邻村。晚芸觉得当年就该撕破脸皮。爹和娘的忍气吞声让晚芸愤怒了很多年。

      大姨的院落与童年记忆作比,早换了面目。以前是平房,现在搭起两层,但仍旧破败,可见现下光景也是难堪,只是曾经“富”过。阑干螃蟹脚一样扒着,左侧斜斜拉着青绿手扶,有半面荒草野花的楼阶。阶梯有随时随地要挣脱坠地的危急,但不知怎得,却给整栋半新不旧的屋楼渡了人气。晚芸瞧着,这屋子好像随时随地要伸出两条腿跑起来。院落里有打磨的黄豆香,野莓子见人羞似地藏掖着,一星点,一零碎的红和绿。门窗上刻了锦鲤戏水的木雕景观,因无人打理而有些凹陷剥落。

      晚芸记得爹提起过,说旧姨父随人淘金,刚有点小钱,便酗酒犯了心悸,而新姨父是卖豆腐的,没几个钱,大家都是清平世代里找一点活下去的生机。

      晚芸不抱过多的指望。日子维艰,谁愿收留个整日吃白饭的。娘也不知会不会在城里出什么变故。拉车人让她跪着求大姨,她偏不。

      晚芸上前撕下爹早前写的楹联。那些红纸已成碎屑,一摸到手,全成一把淡粉的灰,呛得人灰头土脸。

      晚芸一边咳嗽,一边掉泪,终于紧闭的门开了。

      大姨步子僵硬,塞了一把干粮到拉车人手里,冰冰冷说道,“快走!见到一窝人跟蛆一样盘在门口就闹心烦心!膈应死人了。”

      拉车人不生气,只憨笑,将菜心一把抱上板车,说道,“哎呀,真不好意思,打扰了打扰了。”他还特地向晚芸告别,“再见啦!以后我们再来看你。”

      晚芸一个人扭头掉眼泪。

      大姨不喊她,只敲敲门板,嫌恶地说,“你进来洗山药。”

      晚芸不进去,也不走远。她就走到以前家里的地方。晚芸一家搬走后,大姨顺势就将晚芸家着过火的废墟收拾了,改成了几方篱笆菜田。深绿深绿的菜苗子落在晚芸眼里嘲讽坏了。晚芸吞下呜咽声,虎虎地瞪着大姨。

      大姨心虚,却知道一个孩子作不出什么花样,瞟了她一眼,进院子忙活去了,泡好了黄豆,蒸好了米饭,炒好了青椒炒蛋,连炉子也煨上了,却烦烦躁躁得不心安,伸筷子尝了口菜,咸得舌苔发苦,便走出来看晚芸。

      晚芸从菜地里刨了个番薯,又从行囊里取出火折子。

      大姨见她脸上泪痕犹在,却仍兢兢业业地守着火堆烤番薯,无语了。

      “蟑螂崽子,打不死的。”大姨又气又笑。

      晚芸顶嘴,“我们都是一窝的。”

      大姨伸出瘦长的食指狠狠戳了下晚芸的脑门,说道,“告诉你,我们家山穷水尽,不养横草不拿成竖草的懒货儿。”

      “银子,我能自己挣。”晚芸满不在乎,“我就图你这儿离城近,明儿我就要进城找我娘。”

      “那行!柴房分给你睡。要是你敢花我们家一厘钱,我就把你卖了!”

      “好啊,你只管将我当猪肉,论斤称两卖了吧。”晚芸擦干眼泪。

      大姨嗤笑一声,“那就说定了,等卖你的时候,别哭。”

      晚芸在干冷的柴火房里迷迷瞪瞪睡了一宿。

      第二日天还未亮,晚芸就心急火燎地要进城找娘。大姨还在洗漱,哗啦呼啦吐出脏水。晚芸很讨厌漱口水,她觉得跟屎块一样臭。

      姨父在整理豆浆桶,勺和毛巾,预备着要拉进城去。

      晚芸见他们不慌不忙,急得打转。

      大姨见她那猴急样儿,气不打一处来,粗声吼道,“急什么,投胎都不准这么火烧屁股的。”

      晚芸懒得理她的臭脾气,眉头紧皱如大难临头,跑到姨父跟前说,昨夜梦见了娘,娘在割牛草。娘的脚底粘了滑泥,刚背着高出人两头的萝筐要直起腰板,就头重脚轻的,仰面朝天的倒地,头正好躺在水沟处,那里凝着浮萍,沉着螺蛳。梦幻又诡异。一切都完了。

      “乱讲!”大姨不知何时就站在了身后,铁扇似的巴掌拍在晚芸的脑壳上。

      晚芸脑袋嗡鸣好几声。她在想大姨的手上有没有粘上那万恶的漱口水。

      “你娘是贩卖是私盐去了,再不济也是拉到菜场上砍头,怎么会跟你爹一样没出息,死在水沟里了呢。小孩子真是好玩,胡天瞎地的。”大姨笑了几声。

      姨父听不下去,但无奈在家中早被压制到底端,哪敢朝这位“母老虎”顶嘴,只能闷声闷气地劝着,“你对孩子,何必说这些难听话。快来,帮忙捆下桶绳子,免得撒了。”

      “王八蛋,嘴臭心毒。你难怪没孩子,全是老天爷开眼,赐你的报应。”晚芸可不管三七二十一。你刺了我一针,我就非得拿麦芒割割你的耳朵。她不怕大姨,大不了两脚一蹬,窜到城里拾荒去。

      大姨将她一脚踹在地上。

      晚芸咬牙拍拍屁股上的土,翻起身来,就要朝大姨撕咬去。

      姨父眼疾手快,横在中间,将晚芸抱上牛车,好声哄着,“莫气莫气,你姨刀子嘴豆腐心。”

      “哼!”晚芸瞪着大姨。

      大姨则铁青着脸,拣了牛车的另一头坐下,背对着背。

      晚芸一个人斜过脸,恨恨地瞪着前面那辆牛车上的鸡。

      “夜里回来,我们在门前换个红灯笼吧。”姨父嘿嘿地笑,“好歹来了亲人,喜庆喜庆。”

      “没脑子的货。”大姨骂道。“她爹都死了。”

      车轮辘辘。许多赶早的车货前行,不时有小件的货品滚落,有人在后面默默捡着。

      “挂啊,我要多多的谢谢姨父。”晚芸嘴硬,“我就喜欢大红色的灯笼。”

      我就喜欢大红的灯笼。晚芸之前对张婶的儿子讲过这句话。那个逢人就笑的傻瓜早先递给她一只黄纸竹叶的灯笼,说道,“你不喜欢,我赶紧找卖灯笼的换,他们也有火红的灯笼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已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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