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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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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夜,花市灯如昼。
熙攘的人群里,有人在笑。
“这写的是什么?”一个蟠桃花灯下面,有孩子仰脸说话,不过八岁的样子,鼻子上还挂着亮晶晶的鼻涕。
“我看看……一弯新弓沉江底,四面青山入画中。打一字。”另一个瞧来比他大上几分,却也是一脸的稚气,说话带着鼻音,脸色异样地绯红。
两个人都在生病。
“那你猜的是什么字?”小一点的孩子一边问一边低头从兜里掏出手帕胡乱擦了擦鼻子。
重新抬头时身边的人却不见了。
唯剩喧哗的灯火,幢幢的人群。
“喂,你别走啊?”手在空中胡乱抓了几下,却不知碰到了什么刺烈的东西,禄龄“哎哟”地一声被疼醒。
“小心!”有一只绵软的手掌握住他的手。
撑着依旧沉重的眼皮转了转眼珠子,禄龄强迫自己睁开眼睛。
黑夜,雨天。
充斥着泥土味的破旧房屋,顶蓬承受着“劈里啪啦”的雨声,爬满蛛网的窗户被风吹得“呯呯”作响,凌乱的干草扫起来卷自一边。
天气极是阴寒,唯一有生气的便是旁边这堆“剥剥”响着的篝火,大约刚才睡梦中无意把手伸进了火苗里。
虽是如此简陋,但自己身子底下垫着的却是一层绵软的稻草。
禄龄动了动身子,只觉得有一阵隐约的酸痛感自腰部传来,他不禁“哼”出了一声。
“怎么了,疼吗?”一股暖意从手心里传来,随之紧了紧。
禄龄凝眼去看,握着自己的,是另一双有些熟悉的白晰的手。
禄龄惊喜,不由自主地叫出声:“小言?”
那双手轻轻一颤,橙色火光下,手腕上微显宽大的袖口亦是跟着晃了晃。
见他没有应声,禄龄疑惑地自干草堆上坐了起来,视线对上那人的脸。
乍然被他瞧上,那人微微一惊,随即退开了一步偏过头去。
却是已经迟了。
禄龄只见得晃荡的篝火光亮里,那人发色秀黑如墨,却是臃肿的嘴巴,如水泡般的眼睛,五官全不对位,脸颊至脖颈间全是红色的疮疤,涓涓往外溢着脓水——这是怎样丑陋的一张脸。
天外一声轻雷,禄龄吓了一跳,随即想起自己晕厥前的一幕,猛然瞪大了眼睛:“你是——颜如玉!!”
那人一怔。
“是不是?”禄龄“倏”地坐起来,声音因惊异而显得分外颤抖。
对方又静默了一会儿,终于闭了闭眼,抿唇转过脸来:“没错。”
禄龄立时警觉地立了起来,往后退将一步:“那些……山贼是你杀死的?”
“是又如何。”
“为什么?你有什么目的?”
禄龄原是想用平和的语气,然而“颜如玉”这三个字又如何能让人平和得下来,那可是一种从年幼起就根生在心底里的厌恶,想挥也挥之不去,一时话语中竟是不由自主地透露出排斥,还有些许不易察觉的惧怕:“我与你素不相识,你又为何要救我?”
颜如玉没有答话,只微微抬首对着虚空嗤笑了一声,模样像是嘲讽。
仿佛这严冷的夜里,周遭的气温又降下了一层。
禄龄有些许焦急,不禁提高了声音:“你到底要干什么,不要以为我这样就会怕你。我问你,我妹妹到哪里去了?”
颜如玉冷笑一声,迈出几步走进了火光里,阴暗明灭的光线里更显得他包裹在衣裳里的身形单薄而削瘦:“便是偶尔心血来潮想要发个善心也被认作是别有所图,反倒是跑去同情那下□□贼,早知如此就不该救你,或是将你和你妹妹一起关在那黑漆漆的牢房里等死不是更好?”
“果然是这样,”禄龄一下抓住话中信息,心中恨极,随即绷紧了神经道,“你到底把我妹妹怎么了?”
“你妹妹……”颜如玉笑得更为严冷,眼神也变得凌厉,“你觉得我能把她怎么了?或者是将她捉了起来,然后挑脚筋割舌头,戳瞎了眼睛再将她丢进潮湿阴冷的地方,等着煮水给她剥皮。”
“你、你……听着他这话,禄龄油然自脊背上生出一股寒意,牙关也“咯咯”地打起了颤,“你到底要怎么样……”
“也不想怎么样,”颜如玉轻舒出一口气,语调变得油然,向着他迈前一步,再迈一步。
禄龄惊惧不已,颤抖着别过视线往后退,他站的位置本就靠近墙壁,颜如玉这两步欺近更是已将他逼至了墙边。
待两人间的距离不过咫尺,颜如玉忽然对着他厌恶一笑:“怎么,怕了?”
被他这么一激,禄龄这下心中不知为何竟也少了几分惧怕,飞速地将头转了回来:“呸,禄爷爷我天不怕地不怕,作甚还要怕你!”
颜如玉笑得更加轻蔑:“怕就跪下向我求饶,兴许我会考虑放了你妹妹。”
禄龄大不耐烦,当下毫无畏惧地脱口道,“男儿膝下有黄金,我禄龄岂会向你这丑八怪求饶,你祖奶奶的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有什么要求就直接提!”
说完又咬牙别过头愤恨道:“呀呀的呸,今日可真是走进霉运沟里了,我还就不信会有什么事比被男人骑在身上更邪门!”
颜如玉闻言微愣,继而冷笑一声:“好,你真是爽落,那我也就把话直说了。想要救你妹妹,两条路,”他伸出两指,沉下声道,“一,替我杀了风无流。”
“你没毛病吧!”禄龄惊疑不定地接话。
“怎么?”
禄龄一甩手,跟着提高了声音:“且不论我愿不愿意,光是论实力……”
“你没资格跟我谈条件,”颜如玉忽然笑了起来,随之背过身去,“或者你可以选择第二条路。”
禄龄微微舒了一口气:“什么?”
沉默几秒,颜如玉飞速道:“第二条路,跟我走,用你的自由换你妹妹的。”
禄龄怔了怔,随即在心底暗骂一声“无耻”。
以前还觉得他人虽坏但起码还不奸诈,现在看来是错了,这颜如玉简直就是表态中的变态!
禄龄脑中飞快旋转:不如先答应帮他去杀风无流,到时见机行事,探出秀儿被关的地方,颜如玉现在人人喊诛,也不定最后是谁杀了谁呢?”
想着便大声道:“好,我选一!”
“可以。”颜如玉满意道,“我耐心有限,只给你一个月时间,一个月后若是事未了结,你就等着给你妹妹收尸吧!”
此言说罢,但见其衣角在黑暗中闪了闪,转瞬人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禄龄诧异不已,连追着喊:“喂,话还没说完呢!”几步奔至门口。
屋外却是空空如也,只有茫茫雨帘串似珍珠,树影在瞑暗中如魑魅魍魉。
一道闪电惊起雷鸣,风声啸瑟,格外可怖。
禄龄打了个寒噤,转身跑回篝火边蹲下,环视了一下四周,觉得各个阴暗处都如有未知事物蛰伏欲扑,扫了一眼便不敢再看。
想起今日的遭遇,内心更添几分焦躁与无助,他不由地更将身子往火堆边靠了靠,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就这么在阵阵雷鸣中过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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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天色方亮,禄龄便收拾了东西继续往洛阳赶去。
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可以收拾的,带来的包袱昨天混乱间不知落在了哪里,身无分文不说,身上的唯一一件衣服也被刀疤脸撕得破坡烂烂。只是在昨天的篝火堆旁还看见了一套堆叠得相当整齐的干净衣服,禄龄当时还以为是颜如玉落下的,就顺手抖开来看了看,却发现大小巧正合自己的身。
禄龄微有些诧异,却也不做犹豫地将其换了上去。
出门时喜喜闹闹喧喧哗哗,不过几天便成了这副模样,被人欺辱了不说,连妹妹也给丢了。
有些事情不愿想起却偏偏一直要堵着你,禄龄忍着从昨晚起就没完没了的腰痛,一路走一路偷偷抹着眼泪,因为盘缠不够,找到洛阳时他已两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脸上亦满是脏脏的泪痕,简直成了个小花猫。
禄龄摸着空空如也的肚子在洛阳城喧闹的街头转了几圈,最终决定还是先去县丞府上看看。
没准颜如玉就是骗骗他的,或者只是自己做了一个梦,妹妹早就被接走了呢?
再者,那杨家在洛阳也该算是有些势力,求他帮忙想想办法也好。
带着自欺欺人的侥幸心理一路打听寻到县丞杨府,没想到看门的守卫态度颇为生冷:“我家少爷老爷均不在家!”
禄龄笑着道:“不在家没事,我可以进去等等,我是你家舅少爷。”说完又要进去。
“站住!”那守卫一闪身堵住禄龄去路,“县丞府中怎容你这闲杂人等随便进出?”
“哎?你怎么可以对你家未来的舅少爷这么说话,”禄龄伸出手指指自己的鼻子,“我妹妹与你家少爷有亲。”
“亲?”守卫打量了他一眼,鄙夷道,“我怎么不知道我家少爷有什么亲事?”
“喂,你这么说话可就不对了,”禄龄板起脸严肃道,“我爹是扬州‘百竹门’掌门,月前分明为我妹妹托媒与你家少爷说定了亲事,你如何要胡言乱语毁我妹妹声誉?”
守卫脸上现出不耐的神色,语气亦是倨傲不屑:“百竹门就了不起啊,是你们华家单方面违了婚约,与我们有何干系?”
禄龄震惊不已:“你说什么,违婚?!”
那守卫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之前便约好婚庆时间是在昨日,到了吉时你们连人影都不见,这不是违婚是什么?”
禄龄连忙摆手解释:“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我们途中出了点意外,我妹妹现在……”
“没什么好解释的,违婚就是违婚,我们老爷没让你们退聘礼就算作不错了,你还不快走!”守卫耐不住性子听他把话说完,直接挥出棍子赶人。
禄龄的心徒然凉了半截,这杨家为何要这般转变态度急着推卸责任?
这会儿没在这儿拿到原因自不能罢休,禄龄一叉腰梗着脖子道:“你家少爷该不会是看上了别家的姑娘,故意要找理由推脱吧?”
“便是你又能如何?”守卫一瞪眼,恶狠狠地凶他,“你走不走?臭小子,一身邋遢也不知道从哪来的,谁知道你到底什么身份……走走走,别站在这招晦气!”
这张讨嫌的嘴脸令禄龄肝火大盛,倔劲上来一屁股在他们家门前坐下,扯着嗓子吼道:“你家少爷若是今日不给我妹妹一个说法,我还偏就不走了,有本事你当着这街上这么多人的面打我啊!”
守卫气得脸都青了,骂了一声“无赖”。
“无赖就无赖。”禄龄无所谓地翘起腿,反正也是没地方去。
守卫又狠狠道:“我家少爷不会见你的!”
禄龄不理他,仰着头靠在门前的石狮子上,悠哉游哉地哼起了歌。
姑娘家在世上总是比男儿活得辛苦,名誉向来比什么都重要,杨家若是硬要说她妹妹悔婚,那禄秀以后出去不知要被多少人戳脊梁骨。
禄龄绝对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见那守卫又在门口瞪了他好几眼,禄龄伸长了脖子探身过去对他道:“看什么看,我家秀儿多好的一姑娘,你杨逍不要,还不知有多少人排着队抢呢!”
守卫只当他胡话,转过身去不再理他。
禄龄抬眼望天:“我禄小侠盖天的本事,一个颜如玉算得了什么,不出三个月,迟早会把妹妹救出来的,到时候杨臭小子就等着吧,你跪着求我我都不会把妹妹嫁给你!”
谁知那县丞一家竟然都是属龟的,禄龄从红日当头一直坐到月儿西照,连个人影没见着不说,还饿得头晕眼花。
几天粒米未进可不是小事,想起身去找点吃的补充体力,兜里又没有钱,再者都等了一天,这么走了岂不算是前功尽弃?
正垂头犹豫着,突然一个润绿色的东西在他眼前轻轻晃动,禄龄伸手将其托起。
是纪言遇送给他的观音玉佩。
“这是我随身之物,凭着这个你便能找得到我。”
犹记得那人当时便是这般温和地对他说着这句话。
明明阳光下白玉色的脸,禄龄此刻不禁有些想念。
他也不知是怎的,就觉得与纪言遇像是上辈子就该认识,虽然他常常话言一半便止住不说,像是藏了许多秘密,但禄龄就是无由地相信他是善意且可以亲近的。
甚至——他想起那个最后见面的夜晚,点点月色虚晃,他眼中满盛如同繁星般的忧伤让人如此感觉疼痛,却又不由心生依恋。
他不明白,这是一种怎样的感情呢?
“小兄弟啊!”上午那跋扈相见的守卫见禄龄这般落魄地在这干等了一天,也有些看不下去,过来拍拍他的肩,终于说出实话,“你还是快走吧,其实我家少爷昨日已派人去寻过你们,也知道你们是遇见了贼匪——大马山寇在整个行省都是臭名昭著的,咱得罪不起。现在那帮跟你们去的兄弟被他们干掉了,我们也是没有办法……至于你妹妹的事,你还是好自为之吧!”
禄龄因为饥饿而反应慢了半拍,愣了几秒才放下玉佩转过头去:“什么?你的意思是,就因为那帮狗娘养的淫贼,我妹妹你们就不要了?”
那守卫难得平和地继续对他道:“都跟你说了他们不是我们能惹得起的,现在你妹妹被那帮人抢走,你也就只能自认倒霉,有功夫就去庙里烧支香,祈求她平安在那过下半辈子吧!”
“你祖奶奶的谁跟你说我妹妹被他们抢走了?”禄龄听完他的话,一下子就暴燥起来,“他们那帮狗崽子算个什么东西,顶多就是用下半身走路的畜牲!现在是活该躺在了棺材板里!”
守卫当他胡言乱语:“你少在这儿扯疯话,我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到底走不走?”
“走……”禄龄哼笑一声,“那就有鬼了,你家杨儿子就是个缩头乌龟!”
“你!”守卫被点起了怒火,伸手抄起手边武器。
禄龄昂着脖子愤恨地道:“你们乌龟帮子,就等着吧,等我把我妹妹救出来……”
话说到一半却哽在了喉里。
那日寂静的空山蝉鸣,衣衫破裂的声音,粗重的喘息,无助的哭泣,难耐的疼痛……
噩梦如抽丝一般不断地在脑海中回放。
这世间的人情这样寒冷,禄龄当真是长这么大才终于初步体会。
然而只这一回便已让他悲伤得不能自己。
颜如玉说,只给他一个月的时间。
他不知在这个陌生地方还能找谁帮忙,或许一开始选择的路就是错误的?他是否不该信誓旦旦小瞧了这个江湖?
“臭小子做梦呢吧你!”守卫的早就怒了,脑门子上爆出了青筋,“好话说了听不进去,现在居然还口出狂言大骂我家少爷,我看你他妈的才该躺在棺材里,狗牙的好心劝你居然还出言不逊!看我怎么教训你!”话音未落一拳朝着他的脸挥了过去,禄龄无暇躲避被打了个正着。
这一拳力道生猛,直接就将他打得飞趴在地,嘴角瞬间现出血丝。
禄龄眼中星花闪闪不辨南北,嘴里却依旧不停歇,好似这样骂着心里就会舒坦几分:“你妈才是做梦,那帮山贼算个屁,你们杨家又算个屁,颜如玉我都不怕我还会怕你们?!”
“这小子,简直就是疯了!”守卫大声一吼,转而拾起丢在一旁的长棍,卷起袖子打算要给他点颜色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