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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章 青莲有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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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灵儿被春兰带到西厢房后,就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房间,除了偶然有婢女进来问候外,再没有见过旁人。
她觉得很痛,浑身都宛如被荆棘扎着一样痛。
李逍遥是她情窦初开后第一个爱慕的男子,她倾尽一切爱着李逍遥,就算为了李逍遥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可是李逍遥不愿娶她为妻。
这个念头狠狠摧毁着赵灵儿,让她痛不欲生。
那是她的逍遥哥哥,是和她有过床笫之欢的爱人啊!
一阵燥热在赵灵儿体内燃烧起来,像是要将她烧死、烧干。
她逃一样奔出了房间,沿着起伏的山廊疾步而行。她不知道前路通往何方,只知道自己一定要找到李逍遥,然后带着他一起逃走。
林家堡雪白的墙、青黑的瓦、静静的院落仿佛是吞噬她的深渊,逼仄到她无法呼吸。哪怕多停留一刻,她都要万劫不复。
绕过粉垣,穿过门洞,只见紫藤满架,一庭飞香。藤萝如蛟龙牵藤引蔓,绕柱而上,垂下一片璎珞般的紫色瀑布花海,如霞如锦,如梦如幻。
赵灵儿掀开紫藤花帘,抬眸一望,骤然定住了脚步。
她看到一个英武的年轻人正在和一个少女说笑。那少女身形美丽高挑,穿着一袭淡紫色的曼丽长裙,灿艳若云霞,比紫藤萝花海更加动人,正是林家大小姐林月如。
原来赵灵儿仓促间闯入了林月如的住处。
与林月如说话的年轻人是林天南最得意的弟子唐志达,他比林月如年长四五岁,因为性格爽朗活泼,不像大师兄一样年少老成,幼时常和师妹一起玩耍,所以关系甚好。
唐志达笑嘻嘻地说:“师妹果然是要做新娘子了,整个人都面貌一新了。”
林月如小嘴一扁,倔强地说:“谁说我要嫁给那个小贼了,我才看不上他呢!”
唐志达凑到她跟前,忍着笑意问道:“哦?看不上啊……那我怎么听冬梅说,有人因为晚上要和李公子一起赏月,翻箱倒柜换了好几身衣服呢?”
“二师兄!你这人真坏!”林月如脸一红,许久没做声。过了一会儿,她才小心翼翼地问唐志达:“二师兄,你是男孩子,凭你的眼光……觉得我这身衣服好看吗?”
唐志达点点头,说:“好看,这天下有哪家姑娘能好看过我林师妹?”
林月如顿足道:“二师兄,你再打趣我,我就不理你了!”
她一背过身,正巧看到了站在玲珑山石旁的赵灵儿,不由得一怔,然后款步走上前,问:“赵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赵灵儿的个子比林月如矮一些,她仰头看着华服丽色的少女,顿时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压力,愈发觉得自己失魂落魄,于是紧抿着嘴唇不说话。
林月如见赵灵儿怯生生的,便将声音放柔了,问:“在我家住得习惯吗?”
赵灵儿低下头,轻轻颔首。
林月如嫣然一笑,道:“你放心,既然呆……李大哥承诺帮你寻亲,我们自然不会让他背信弃义。眼下堡里事物繁多,腾不出人手,等过些日子,我一定安排所有人帮你寻亲。”
温柔的话语,透着坚定与自信,就像初夏绚烂的光芒,却让赵灵儿痛得撕心裂肺。
“不,逍遥哥哥不可以,他,他已经……”赵灵儿猛然抬头看向林月如,“其实我是……我是……”
赵灵儿几乎要将真相说出口,却在与林月如对视的一瞬间,骤然失声。
这样光彩溢目的女孩子,天生便是得天独厚的,而自己,只是一朵零落在凄风苦雨中的浮萍,凭什么与她争,拿什么与她争?
赵灵儿不由自主地想,是不是自己上辈子真的作了孽,如今才会落得这般凄然的下场。
“嗯?”林月如微微歪头,不解地看着赵灵儿,似乎是在等待赵灵儿接下来的话。
“没……没什么……”赵灵儿黯然地低下了头,好不容易忍住泪,勉强定了定神才道,“谢谢。”
林月如身边的小丫鬟银杏走上前道:“赵小姐,我送你回房吧。”
赵灵儿点点头,垂首跟着银杏走了。两人经过一座小院,忽然听院子里飘出断断续续的歌声,赵灵儿不由得站住了脚步。她听出来那是昨晚坊间艺人唱得曲子,可惜不过一夕之间,一切就都变了。
银杏在她身后停了下来,笑道:“赵小姐也喜欢听曲子吗?这院子里是苏州城最好的戏班子,是老爷为了给小姐的婚礼添喜气特意请来的。”
赵灵儿神色怔怔的,听着院子里的旦角咿咿呀呀地唱:“水中鸳鸯并翅而游,岸边兄妹并肩而走。却为何有缘邂逅,难谐凤鸾俦?”
他为我千里奔走,他为我与群贼厮斗。他真是磊落胸怀义搏千秋,脉脉衷情系心头,却难出口。
为何有缘邂逅,难谐凤鸾俦……
原来这才是故事的结局。
赵灵儿再也忍不住,一行清泪落了下来,濡湿了脸颊。
傍晚时分,婢女冬梅带着银杏去西厢房送饭时,看到屋中黑洞洞的一片,没有点灯,不禁诧异地问:“咦?赵姑娘,您为什么不点灯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的食案放在桌上,然后从银杏所提的灯笼里取出蜡烛,将房间里的灯一一点亮,回首看到桌上的午饭丝毫未动,而赵灵儿正倚靠在床边,神色忧伤憔悴,似乎有什么心事。
冬梅吓了一跳,忙问:“赵姑娘,您怎么没有用午饭呢?难道是不合您的口味?”
赵灵儿摇了摇头,声音淡淡地说:“我吃不下,你把饭端走吧。”
冬梅赔笑道:“赵姑娘如果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尽管开口,您是姑爷的朋友,也就是林家堡的客人,我们一定不让您感到委屈。”
赵灵儿没有看她,只是失神地直视前方,语气依旧淡淡的:“你们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冬梅张张嘴,一时有些呆了。
她和春兰、秋菊一样,是林家堡四大婢女之一,在林家堡里颇具地位,除了老爷、小姐和老管家林忠外,所有人见了她们都会客客气气的,像这样被人不冷不热回绝绝对是不多见的。但她向来柔和持重,待人亲善,因此只是稍稍一愣,并没有露出不满,低声地回了一个“是”字后,便带着银杏退出了房间。
两人才一出门,就有一位衣着华丽的妇人堵了上来,张口叫道:“冬梅姑娘!可找到你了。”
冬梅微笑着问她:“张嫂,有什么事吗?”
这位张嫂是苏州城最大的绣坊的老板娘,手下的绣女们技艺精妙,一件件苏绣作品令人叹为观止,因此被林家堡请来专门为林月如和李逍遥缝制喜服。
只听张嫂笑道:“能有什么事?自然是为大小姐做喜服的事了!绣女们已经把嫁衣缝好了,让林老爷放心吧,保准比公主娘娘成亲都好看!”
冬梅欢喜地拍手说:“真是辛苦你们了!”
张嫂又道:“不过嫁衣虽然缝好了,盖头却还有个难处。绣女们实在不知道绣什么花样好,若是绣鸳鸯戏水、彩蝶成双吧,怕大小姐觉得小气。若是绣龙凤呈翔吧,又怕大小姐觉得俗气。因此我才来问问姑娘,你是大小姐身边的人,最知道大小姐的喜好,到底绣什么才让她喜欢。”
冬梅转了转眼睛,思索一阵后,道:“我倒觉得不如绣一对比翼鸟!姑爷和小姐都是潇洒之人,比翼鸟定能讨得小姐欢心。”
张婶“哎呀”一声,笑得花枝乱颤:“到底还是冬梅姑娘聪明!好,我这就告诉绣女们,就绣比翼鸟了!”
她们没有刻意压低声音,话语一句句全部飘进了厢房内,飘进了赵灵儿的耳中。
赵灵儿的泪水滚落下来,滴在衣襟上,洇湿了一处又一处。
她暗暗地想,原来成亲是这个样子的,会有红衣服、红盖头,会有纳吉、下聘,会有好多人前来送礼、道喜,而自己与逍遥哥哥什么都没有,难怪逍遥哥哥会说他们没有成亲,说他们只是普通朋友……
她并不知晓这是因为姥姥出身苗疆,来中原后又一直避世,因此不懂得汉人的婚姻风俗。苗疆沿袭着“走婚”制度,女子遇到如意郎君后便能暗示情郎夜晚来闺房探访,不必经过说媒,也无需经过双方父母的同意。二人不娶不嫁,不建立家庭,关系全靠感情维系,所生子女由女方家庭抚养,与中原习俗全然不同。
赵灵儿正在黯然神伤着,忽然听到冬梅在外面唤了一声“姑爷”,然后是她最熟悉的李逍遥的声音——“我去看看赵姑娘”。
她慌忙坐起身子,将脸上的泪水拭去。
李逍遥推门进来,瞅见赵灵儿端端正正地坐在床沿,面色苍白如纸,立即奔到她身前,关切地问:“灵儿,你怎么了?看你脸色似乎不太好呢!”
赵灵儿摇了摇头,双手捧着心口,秀眉深蹙,神色凄楚地说:“逍遥哥哥,我……我胸口很闷,头有点疼……”顿了顿,又说,“不过……不碍事的。”
李逍遥“哎呀”惊叫一声,急道:“病了可不好!”说罢,他回身提起桌子上的茶壶,倒了一杯热茶放到赵灵儿床头,又摸了摸赵灵儿的脑门,确定没有发烧后才放下心来,说:“那我不打扰你了,你多喝水,早点睡,可别着凉了。”
赵灵儿看到李逍遥转身要走,慌忙伸出手拉住了李逍遥的衣袖,紧紧咬了咬嘴唇,终于下定决心,缓缓抬起头来,用试探地口吻小心翼翼问道:“逍遥哥哥,你还记不记得姥姥死的时候对你说过什么?”
李逍遥笑道:“我怎么会忘呢!你放心,我会照顾你,直到找到你娘为止。我答应过的事,绝不反悔!”
赵灵儿心中一疼,李逍遥掷地有声的誓言在她听来却是另一番滋味。“找到你娘为止”、“找到你娘为止”……那么找到之后呢?逍遥哥哥是不是就不会再守护在她身边,继续关心她、照顾她了?
赵灵儿嗫嚅道:“可是……可是……”
李逍遥温柔地瞧着她,问道:“嗯,你想说什么?”
赵灵儿对着如此耐心的李逍遥,却反而如鲠在喉,吞吞吐吐地说:“如果……如果我是……我是……”
“嗯?”李逍遥等了半天也不闻赵灵儿把话说出口,忍不住笑道,“别胡思乱想了傻丫头,不会有事的!”
然后,他又摸了摸赵灵儿的头,道:“早点睡吧,明天一早我再陪你玩。”说完,他转身走出了西厢房。
赵灵儿目送李逍遥离开,心里痛如刀绞,最终也没有勇气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
她觉得自己太不该了,竟然卑微地乞求着,能用昔日的海誓山盟换得李逍遥现在的一丝怜悯。
难看地纠缠着爱人,如此不懂事,连她自己都觉得讨厌。
她知道李逍遥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她不懂李逍遥为什么不肯对她长情一些。
或许像她这样的不幸之人,真的不配拥有那些美好的东西吧。
亲情,没有了,姥姥离开了自己。
爱情,没有了,逍遥哥哥抛弃了自己。
眼泪簌簌的流落,模糊了她的视线。
那原本应该是她丈夫的少年,终归要成为别人的夫婿了。
忽然之间,赵灵儿感觉到体内真气一阵紊乱,几股气流横冲直撞,燥热之感仿佛岩浆一样不断涌上。
她自幼修道,师父一直教导她清静无为、不喜不悲,可她毕竟只是一个十六岁的稚弱少女,刚刚经历了家破人亡的劫难,转眼又感情受挫,如何能承受得住?隐忍多日,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溃决。
她拼命运气克制,却还是阻止不了体内的浮躁之意,呼吸越来越不畅,转眼间已经大汗淋漓,将单薄的道袍洇得湿透,仿佛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
她意识到自己已经走火入魔了,慌忙奔到屋中的铜镜前,只见自己的头发湿漉漉的黏在脸上,面色通红,烫热如火,全都是汗水。而体内那股灼热之气几乎要将她撕裂了。她痛苦地扑倒在地上,扭动着身体,觉得自己像是被人放在了火上煎烤,连呼吸都变得艰难,只能高高扬起脖子,张大嘴拼命喘息,发出一声接一声的哀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