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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 38 章 ...

  •   吴哲随王师傅在瓜田里浇水,刚出苗的瓜地浇水不能浇明水,要劈沟引水。
      只见,王师傅那闪亮的锄头在长出两片小叶儿的瓜畦里呼呼的劈出笔直的半边漕,嫩苗被擦头而过的锄头扇得微微颤动,却一点儿也伤不着,水引来后,他不慌不忙的用锄面一推一拨,气定神闲,那滚滚漫来的水,被他调度有方,畦里的土渗着水,似乎能听见瓜苗汩汩吃水的声音,轻柔柔随风微摆的小苗,可爱极了。
      吴哲隔着一条瓜畦,看着看着,也说不出,只是觉得心里暖暖的。
      劳动和艺术,原来是如此的同根相栖,数千年的唯有读书高被一日打破,知识分子的清高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考验,而这个时侯,其实也是给了他们反思和发现的机会---------
      如何忘记屈辱的自我处境,走入另一种美,也觉出人性最朴实最稳固的美……

      吴哲端过枪,拿过笔的手,渐渐熟悉了各式的农具,他开始爱上它们,朴实的铁具,乡野常见的木头削成的把柄,它们和枪,和笔,其实一样。在这个不能说真话的时侯,吴哲再一次找到了坚守的底线----踏踏实实的干实事。
      晚饭后,他经常和王师傅一块儿蹲在瓜地的水渠上,无言的看着面前一天一个样的翠色瓜田,安安静静,所有的浮华,慌乱,一点点,一日日的沉下,瓜田被渐渐落山的夕阳涂上金黄、橘红,微风中,瓜叶轻摇,似乎在喃喃细语。

      渐渐熟稔后,王老头也会在闲暇时哼上几句,柔柔缠绵的闽南小调,唱的吴哲的心也变得柔和起来,他会在这个时侯,不经意的想起袁朗,他想告诉袁朗---------他想明白了,他发现了很多很多以前没能留意的美好,他现在过得很平和……
      吴哲想,其实,他很想袁朗。

      □□的斗争依旧很激烈,也很残酷,和吴哲住一块的几个学生,多是同窗好友,有几个被相互揭发出来,成了极右,有个叫李樵的政法院的学生,登台后看批判他的都是自己的同学们,个个义愤填膺,批判的稿子写得也极有水平,结果下台后,又哭又笑,似疯非疯,最后被戴上手铐,塞进了一辆吉普,车绝尘而去,也没人清楚他将被送到哪里。
      可能是送去劳动教养了,不过,从此没了消息。
      那个时候,人的消失,太简单了,仿佛就用橡皮擦去一条铅笔痕迹一样,轻轻一下,便没了。

      那天半夜,吴哲头痛又犯,迷迷糊糊间听到有人在哭,不止一个人。
      他没有拉灯,静静的躺在床上,头疼的利害,也没有起来找药,只是一动不动的不发出任何响声。
      哭声从不同的被子里呜咽出,白天那些义愤填膺的孩子们,这个时侯,不知是后悔,还是害怕,借着黑夜的掩饰,谁也不说谁,自己偷偷的哭着。
      吴哲的眼眶也渐渐湿了,他睁着眼睛,看着头顶的房梁,月色透过,照在上面,木纹一圈一圈,似水泛着涟漪……

      他想起了袁朗跟他说得一个小兵的故事---------那个小兵一开始不敢开枪,不敢杀人,善良的像个小兔子,后来袁朗劝他,不要想,不要想敌人也是人,也有父母兄弟,也能说会笑,上了战场,瞄准就射,因为,他们只是敌人。
      他记得当时袁朗低着头,眉眼微垂,有点怅然,很是不舍。
      也许,白天里那些孩子们,说得那么大义凛然,只是因为他们当时怕了,然后欺骗自己说:他是罪恶难赦的阶级敌人,不是那个曾经朝夕相处的同学,或者他们所指控的只是李樵这个名字……
      而在一旦安静下来,无论如何得掩饰,终究是掩饰。
      事实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被他们整丢了,整疯了。

      悲剧往往是从喜剧开始的,在中国,则常常始自闹剧。
      58年,赶英超美,大炼钢铁,农场中家家户户凡是铁的东西都献了出来,连个门锁是铁的,也得上献。在沦陷时期,也曾有过类似的运动,那时每家每户的铜烛台,铜壶,铜锁都得拆下来,但那是为了“圣战”。
      出钢的时侯,敲锣打鼓,车抬人拉,真真是热火朝天,连一向不待人召见的□□,在这场全国总动员中,也融入了社会主义的大熔炉中,为社会主义添砖加瓦。
      只是,那些炼出来的土钢,一砣砣的堆在厂房前后,并不见谁把它们运到什么地方去,它们堆在那里,突兀的赤裸裸的昭示着,一切都只是一场夜郎自大的梦。
      那个时侯的中国,恨不得把全世界当作对手,只是却不知道,自己的挑衅,别人也许根本没有放在眼里。
      这个梦,单方面的梦,一直没有醒。

      人民公社,大放卫星,亩产上万,上百万。
      反右后高度统一的中国,找不到不同的声音,于是荒唐被推至了巅峰。
      直到那场饥荒。
      戎马半生的□□见之不由哭叹:中国的农民太老实了。
      无助的百姓饿死了不下三千多万,放在哪个国家,哪个时代,不会引起一场暴民起义啊?!但那个时侯,中国竟没有。
      对领袖的砥膜仰望,已经到了神的地步。

      那三年,其实是少有的风调雨顺。
      只是,田里一层一层的铺粪浇肥,稻杆麦秆猛窜,愣是颗粒不结。可是产量已经报了上去,只能硬着头皮将救命的粮食送上去,底下的百姓却嚼着草根过日子。
      整整三年,怎能不饿死人。

      没有力气,根本干不了活,无论是谁,到最后,只是在有人监督的时侯,才挥上几锄。
      瓜不让种了,全是粮食作物,高高的麦秆遮住视线,有一些倒下的人,就真得活活饿死了。
      吴哲,倒下很多次,躺在压倒的麦秆上,只能看见青白色在眼前一晃一晃,风的声音特别大,呼呼的,其余什么都没有。
      很多次,吴哲真想一觉睡去,沉入黑甜安静的梦中,只是有个声音总是很清楚的夹在风中,不依不饶-----------
      那个声音说----------若能生,莫求死!
      犹如金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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